九月初,苏冷在淀城呆了小半月,之后回京城就要开始忙最后一个季度的工作了。她今年进了两个组,而且都是团队有保障的大组,虽然后续还有成山的剧本找来,赵奇还是建议她如果没遇到各方面都满意的可以试着休息一下。挑大梁的当红演员也少有一年到头泡剧组的,尤其是苏冷职业生涯才开始,戏约不断难免遭人眼红,观众懂什么,随便就可以被“苏某扎戏”通稿洗脑。

    苏冷认真考虑了,和季见予商量后决定听赵奇的,可她不会一直休假,淡出观众视野,毕竟很多广告杂志拍摄七零八碎的合约是早谈好的,她还报名参加了上部电视剧视后开设的训练班,打算系统学习一下演员相关课程。

    就是她还是不会长期留在淀城,不过好在不用跟组全国甚至满世界跑,活动范围基本锁定在京城。季见予本来要替她把那间公寓退掉,觉得她平时反正都在工作,住酒店还方便,安成在京旗下就有酒店,这样一来,房租也省了。文玉知道他有这个打算后也不敢苟同,淡淡讽刺他:“你季总京城二环地段的房租都拿不出来?”

    季宏风也十分嫌弃,“你不舍得出这个钱,你老婆是大明星人家可以自己付,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拿钱到那边让蕉蕉自己置办一套新房子。”

    季见予觉得头疼,别人说三岁一代沟,他和这两夫妻中间隔了天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就更该骂,”季宏风老生常谈,“所以我说你被离婚也是活该,你这种人就是自我,说难听是自私,就适合一个人过,蕉蕉自己工作生活,她想住哪里就住呗,你偏要替人家做打算,你要是太闲,早上起来陪我钓鱼去。”

    这老头,是孤独了,看安成重新稳定,近来儿子去公司的时间也不多,儿媳妇又要去工作了,就想趁这个时候父子俩好好相处。文玉看破不说破,慢慢在平板上翻页。

    “早上要晨练,我有很多事做的,不像季厅长可以做甩手掌柜。”季见予口吻淡淡,说着起身去厨房开始张罗今天的晚餐,吃完他和苏冷就要回盛凯,苏冷明天中午的飞机返京。

    季宏风气急败坏在季见予路过时拍他一掌,小时候他喜欢骑在自己肩头把自己当马骑,说爸爸肩膀够宽,他坐得稳,看得够远。一转眼,那个顽劣臭小子的肩背就像当年的自己这么宽阔了。

    苏冷刚好下来,看到这幕,遗憾自己没准备好相机,文玉和她对上眼神,说:“没想到吧,你爸也会打人。季见予小时候唯一挨的那顿打就是老季拿皮带抽的,儿子长大他倒当上慈父了。”

    “还有这回事?”苏冷在文玉身边坐下,眼睛都瞪大了,飞快扭头看眼季见予,那眼神分明不是好奇也不是心疼,纯属看笑话。季见予一双眼露在冰箱门外,黑漆漆高深莫测的,不动声色的警示,苏冷心头重重一跳,若无其事避开了。

    橘子汁水太充足,溅了一手,她掰开一半先递给文玉,文玉皱皱眉,似乎是怕脏手,婉拒,俯身抽了两张塞到苏冷手里。“吃嘛,可甜了。”苏冷一边劝一边把另一半递给季宏风,他也不要。苏冷不乐意了,疑惑:“这不是你俩昨天散步在路上买的吗?”

    季宏风说:“那是想着你爱吃,你妈可娇贵,从不吃会脏手的水果。年轻时候季见予他奶奶从老家带来袋可清甜的脐橙,我给她剥皮切块插上叉子她才吃了,结果第二天晚上我下手术回家,发现她大半夜开个灯自己在那生气,我以为怎么了呢,结果是贪吃自己切了个橙子把新买的睡裙弄脏了。”

    厨房那边,季见予耳朵也没闲着,“还有这事?”

    季宏风摆手,“那会儿还没你呢。”表情嫌弃得不行,季见予挑了挑眉,继续处理他的牛肉去了。

    “知道他为什么不吃吗,人家介意你先把橘子给我了。”

    苏冷在旁边忍笑,忽然听到文玉声音,大脑都激灵了一下,因为她发现自己笑了。季宏风一下就急了,话都说不清楚,“你别胡说八道,我是计较这种的人吗?你在孩子面前冤枉我,你还矜持呢,明明昨天在摊上我掰给你尝的时候吃得挺好,你这个人就是要人喂到你嘴边,文玉不是我说你,将来要是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苏冷心“咯噔”一下,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嘴不够文玉快,季见予这个时候就装死了,心无旁骛把牛肉切出花来。

    “急了。”文玉将靠枕换了个方向,又舒舒服服躺了回去,讥嘲笑出声,“我昨晚是给那个农村老太太面子吃了瓣你喂的橘子,今天就上火了,不能吃了有什么问题吗?”她把平板往腿上一放,手搭上靠背,目光就这么扫过去,季宏风瞬间噤声,过会儿才坐下来抖开张报纸,故作镇定,“没什么问题,那我也是今天嗓子不舒服,不适合吃橘子也没什么问题。”

    苏冷悄悄站起来,“那我拿去给季见予吃……”说完,猫着身子火速从客厅蹿了出去。

    到厨房后她偷偷看了眼,两个人各据沙发一边,互不干扰,气氛凉得有些诡异,苏冷捅季见予,“你怎么不说话,就留我一个人在那里。”

    “他俩就这样。”季见予眼皮都没抬一下,把最后一块牛油撇出来,十分自觉也拱了拱她,“橘子呢?不是要喂我,正好我渴了。”

    苏冷古怪看他一眼,当着他面一下把半边橘子塞进嘴里,露出狡黠笑意。季见予皱眉,“不酸吗?”话音一落,苏冷整张脸都皱了,赶紧把剩下那半边全塞进他嘴巴,跑到一边把手洗干净。

    “奇怪,之前吃的都挺甜的呀。”

    季见予面不改色,把切好的牛肉块放进碗里,依次加入生抽、油、红酒,不急不躁,“生活也是这样。”

    水停了,苏冷也不走了,靠在旁边看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沾上水珠越发好看,拿筷子时筋络分明,唉,会做饭的男人果然可以加分。

    “季见予,你就这一点遗传了爸爸。”

    她又不帮忙,高挑一个人站在水池旁边,托腮像个花痴少女无所事事,挺碍事的,季见予自己绕过去开冰箱,不置可否,“可我也不觉得自己像文女士。”

    “哪有!”苏冷一不小心激动过头了,后知后觉自己太大声,急忙捂住嘴,季见予揶揄笑而不语看着她,一心两用,“素菜土豆还是莲藕?”

    苏冷现在想不来这么多,凑上去小声说:“你和妈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吗?我现在觉得小时候烦你完全是因为你像妈,高冷得要死,嘴巴也毒。”季见予掂了掂手里的一小节莲藕,似笑非笑注视着她,“你小时候不是喜欢我?”

    苏冷怔了怔,恼羞成怒疯狂摇头,“我可从来没承认过,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说完,反倒嫌他挡路,像只小雏鸡一样转身想绕道走,拖鞋还没抬起来,就听到季见予提高音量对客厅喊:“文女士,你儿媳妇说你……”

    “没!我是想问你们吃土豆还是莲藕。”苏冷几乎跳到季见予身上,死死捂住他口鼻,还在客厅冷战的二老循声望过来,季宏风老脸一红,快速瞥了眼文玉,借机搭话:“你想吃什么?”

    文玉看都不看他,直接给出明确答复,“莲藕清炒。”说完继续选她的裙子去。

    苏冷口不对心应了句,气鼓鼓瞪了眼恶作剧成功的男人,被他鼻息扑得热烘烘的掌心一丢,撇嘴埋怨:“你干嘛呀,小学生一样,幼稚死了,故意想挑拨我们婆媳关系是吧。”说完,伸头去看他手里的食材,舔舔嘴唇,“我也想吃清炒莲藕,天天土豆丝,腻了。”

    “嗯,看来我们是心有灵犀。”季见予本来就打算做莲藕,上回她和文玉去超市买了截回来,兴致勃勃点菜,说她们挺久没吃过炒藕片了,他一看,发现这俩大小姐买的是老藕,炒不了,最后只能炖汤。

    苏冷被他说的脸一热,避开他灼热目光,好学极了,“这就是嫩藕吗?”

    “对,我要开始煎鱼了,不如你继续去当调解员?”季见予故意逗她,可苏冷不想再经历刚才尴尬无措的局面,抖了抖肩,主动说:“我在这里看你。”

    季见予眉毛一挑,睨她一眼,“你不是昨晚才洗的头,不怕油烟味熏臭你头发了?”苏冷给他一脚,好不耐烦:“你话真多,快煎鱼,我想看。”说完,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抿唇坏笑凑上去,气声绵软:“贱鱼煎鱼。”

    鲜妍生动的五官就在眼下,眉是黑的,唇是红的,肌肤雪白,季见予心神荡漾,极想吻她,不过刹那,低头这么做了。

    厨房那对养眼倩影黏黏糊糊的,再看自己现下这状况,季宏风心酸酸,忽然奇迹般听到文玉开口:“是我儿子做饭,你在这当甩手掌柜问谁呢?想吃什么自己说去,扯我干嘛,反正我嘴刁,比不得季厅长随和。”

    本想求和的一颗心,瞬间凉下去,季宏风不知道她一天天阴阳怪气个什么劲,自己好像也没说错什么吧,拉下个脸把报纸一放,丢下句:“我出去一趟。”走几步,竖起耳朵听身后动静,压根也没人关心他这个点出去干嘛,一时竟然不知道是气还是火了。

    苏冷红着脸把人推开,想起客厅还有长辈在,一时气短,别扭伸出一根手指去戳盘子里的豆腐,季见予心满意足继续弄他的鱼,忽然听到“砰”一声,两人都怔了下。

    “好像吵架了。”苏冷紧张得不行,羞涩劲下去了,嗅到八卦气味瞬间兴奋,季见予没什么表情透过窗户看了眼外面,气定神闲,“放心,晚饭就会回来。”下巴往客厅一扬,“要不,你去陪陪妈?”

    文玉还是原来的姿态,慵懒躺着也优雅,打起了电话,面带笑容的,苏冷干笑一声,绞着手指,“我勉为其难帮一下你吧,不然就你一人负责全家晚餐,未免太可怜。”

    季见予嗤笑出声,“豆腐切块总会吧。”

    “你别看不起人。”苏冷随便套的他的短袖,有点阔,但也不至于要捞袖子,她一顿比划斗志昂扬的,季见予无声一笑,任由她玩去了。五分钟后,苏冷蹭蹭跑到季见予身边,刚好油锅烧得正旺,季见予手臂一抬把人挡开油点子才没蹦到苏冷脸上。

    “烫到没有?”季见予立马扭头,目光上上下下把她盯穿,苏冷眼睁睁看着那滴油溅到他手上了,立马抓来查看,“痛死了吧。”

    季见予眉头立马舒展开来,也不说话,就这么让她捧着手半天,随后苏冷反应过来,把手用力一扔,语气冰凉:“怎么不把你烫死,死绿茶。”

    “你切的豆腐呢?”

    苏冷讪讪的,指着案板上一团稀碎的白色,理直气壮:“早切好了。”

    季见予头疼,拍了拍她肩头无奈把哄走,“你明早不是还要机场秀,别把头发熏臭了,女明星怎么能进厨房呢。”

    “没关系呀,反正我今晚本来也打算再洗一次头的。”苏冷笑眯眯地露出两颗小白牙,不辞劳苦似的。季见予若有所思看着她,从鼻腔拖出一缕长调,“你这是缠上我了啊,苏小姐。”

    秋日天气朗朗,近黄昏,一抹斜阳耀眼悠长,不偏不倚转到那张英俊干净的脸上,油锅滋滋冒着,世界安静又熙熙攘攘。

    苏冷坐在餐桌旁,无所事事托腮望着那个忙中有序的背影,心被流黄的晚霞泡软了,沉在底部,只需要认真感受此时此刻的静默温馨。像很多年前,苏南添下了班回来匆忙又周全准备她爱吃的一切,她卸下书包哪也不去,在旁边心不在焉写着作业等待,就等一句——先别写了,准备开饭。

    半小时后,苏南添果然准时到家,进门就诧异苏冷在帮忙端菜,“蕉蕉,季见予怎么让你干活?”

    “是我自己人美心善帮他忙啦。”苏冷腼腆一笑,注意到季宏风手里拎着奶茶,不可思议,“爸爸你去买奶茶啦?”

    季宏风得意洋洋提起来,邀功:“是呀,你明天就要走了,今晚再喝一杯呗。”

    文玉在客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这是她饭前习惯,不咸不淡来了句:“人家是连锁店,别说京城,国外都有,你也太土了。”这回季宏风倒没生气,挠挠头,“我这不是正在努力跟上年轻人脚步嘛。”

    看起来,并没有异样。

    等全员上桌,苏冷愁眉苦脸,“在家也吃太好了,这让我怎么减肥。”

    文玉知道她们这行对身材要求严苛,她本人也极其注重自己形体、身材,不像季宏风表示不解劝苏冷多吃些,轻描淡写对她说:“也就放纵几天,反正你回去有经纪人盯着。”

    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饭后,文玉把苏冷叫过去,让她选一套珠宝,女人间聊起共性话题,就算原先有隔阂也会消失,热情似火探讨个没完。季宏风习惯吃饱饭就出去散步,其实这样也不健康,文玉经常刺他是屁股上长钉。

    这回季见予拿上垃圾,罕见要和他一起。父子俩一出门就吞云吐雾,两个大男人,气氛沉默得可怕,虽然平时季宏风总希望儿子能陪陪自己,可真正只有两人相处,他浑身不自在,巴不得季见予滚回公司。

    忍了一路,在季见予抽第三根烟时,季宏风忍不住了,严声质问他:“你烟抽这么猛,没为孩子考虑过?”

    听说两人不离婚了,季宏风激动得一夜没睡,半夜起来翻适合度假的地方。既然和好了,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和文玉离做爷爷奶奶的梦想更进一步?两人现在这个年纪,是最适合要小孩的,如果早几年两人都是二十来岁结婚、生小孩一步到位他反倒不赞成,觉得两人自己都还没长大,反正他觉得季见予这小子也只是看上去装得稳重,实际上做的那些事,分明还是大男孩心性,老婆闹,他就疯了。

    季见予掸了掸烟灰,蹙眉笑了,“我和冷冷目前都没这个打算。”说完,扭头看了眼满脸失落的老父亲。

    对方语气恹恹强颜欢笑安慰他,“也是,现在年轻人不都流行晚婚晚育,蕉蕉又是演员,反正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季见予故意落下几步,看那抹昏暗中略显孤单的影子,随口一问:“您当年怎么让我妈愿意生下我的。”

    “可不是我让她生,”季宏风瞬间激醒了,怕惹火上身似的,“你也知道你妈,骄纵惯了的富家千金,娶她的时候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不会有孩子了,和你阿奶也聊过。”

    父子俩之间其实很少提到和他们都有特别情感关系可有关她的一切似乎又很遥远了的那个老人。

    季见予心尖泛起了丝不易察觉的涟漪,任由视野被烟雾搅乱,望向了就快要黑彻底的西边,“”是吗?阿奶什么态度?”

    “她叮嘱我对阿玉好,说我一个农村小伙能娶到这样的姑娘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起初觉得她能接受,是因为当时你大伯已经生了你堂哥了,可后来我就想啊,她在那个年代生了三个子女,知道其中的不易和痛苦。”提起母亲,那个早早丧夫,坚强又温柔了一辈子独自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的女人,季宏风眼中泛起了泪光,一转眼,自己也到了母亲曾经的年纪,突然失控,腔调急促:“她临走前,还说不能看到见予结婚成家了……”

    辛辣烟雾一下灌满鼻腔,季见予面色不改,一如既往的冷清,只是眼角悄无声息染了一抹红。

    “她知道是冷冷,会很开心的。”

    两人没走太远,靠在小区湖旁边的围栏沉默许久,季宏风情绪平复后,嗓音也多了几分沉闷,“你和蕉蕉如果不想,也不必考虑我们,活到这个年纪,我才真正懂人是为自己活的。南添的事,让人唏嘘,虽然现在说什么都是废话,他这条命说是被爱情送走的也不冤,可他这么好一个人就这样没了留女儿一个人在这个世上是真冤!尤眉兰……听说她被转去九院了,虽然她也是受害者,焦显平干的那些事她没直接参与,可说她是帮凶完全没错,她为个畜生背叛家庭,现在又亲手把他杀了……”

    季见予唇边抹上一丝讥诮,“您说得不对,我岳父、尤眉兰都葬身于自己固执己见的爱情,怎么不算为自己活呢?我岳父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父亲,可他还是会有爱情大过亲情有失偏颇的时候,尤眉兰亲手向焦显平开枪是给苏南添报仇吗?我不敢妄自揣测她在得知全部真相那刻有没有一瞬间的悔恨、自责,可她杀焦显平,可以说是因为接受不了她所认为的让她和焦显平错过的伤痛是焦显平一手造成的,所以她疯了,她是为自己报仇。”

    这番话,让季宏风愣住了,一时百感交集,天边有行南归的雁,掠过天际,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章节目录

别安[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枸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枸兹并收藏别安[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