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什么才是成长呢?

    提到这个话题,年少时的林荔会说,噢,成长就是不断地攻城掠地,看见更多更大的世界,接着举出许多话本集子里的冒险故事,扳着指头如数家珍。

    勇敢,自信,友善……这当然,在正常的环境下,每一个睡前童话都试图教会孩子们一些为人处世的重要品质,帮助他们建立起正确的世界观。

    但这不是哈利马戏团。

    对于杰罗姆·瓦勒斯卡而言,成长就是……接受这个世界的荒谬性。

    当他明白这个世界原来只是一场盛大的假象后,他就对它毫不在意了。比如说……当年幼的杰罗姆一觉醒来,发觉身边多了个孪生兄弟。

    这是杰罗姆·瓦勒斯卡最初领悟到这个世界施加给他的冷笑话——咚咚咚,点兵点将,当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在他的生日降临的时刻,记忆中的镜柜变成了纸板,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从镜子里爬出来,他哭,他笑,他对他摆出了一个居高临下的表情。

    冒牌货。杰罗姆·瓦勒斯卡哈哈大笑,他取出柜子里的过期果酱罐头,指着眼前与他同一个模子里刻出的男孩儿,杰罗麦·瓦勒斯卡,他觉得就连对方的名字也显得敷衍而好笑。

    杰罗姆·瓦勒斯卡掐紧了那个赝品的脖子,他摔碎了玻璃果酱罐子,他试图将碎片插入他的喉管。可下一刻,他的母亲走了进来,演出结束后的她寻欢归来,那身波光粼粼的银裙子沾满酒气。她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制止了他的行径。

    在大喝声中,无数破碎的记忆瞬间涌入杰罗姆·瓦勒斯卡的脑海。

    母亲看着他,她仿佛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孩子是个恶魔。

    杰罗姆·瓦勒斯卡被教唆,杰罗姆·瓦勒斯卡被毒打,杰罗姆·瓦勒斯卡被强行灌输了一个理念:「杰罗麦·瓦勒斯卡,他是她的弟弟。当然,为了确保他存在的合理性,我们会更愿意承认,他是你的哥哥。你们一同在马戏团长大,他是最乖的那个,你是最坏的那个。」

    「嗯?清楚了吗?杰罗姆?」

    这是凌驾于秩序之上的指令,这是属于替代品杰罗姆的命运。但这个不安定的代码,这一颗洗脑并不彻底的棋子——杰罗姆·瓦勒斯卡会对他们说:太好了,让这个冒牌货见鬼去吧!

    他是说:让!一!切!都!见!鬼!去!吧!

    当大人询问十岁的杰罗姆·瓦勒斯卡,为什么要杀死你的兄弟?

    这就是原因——因为这个他是假的。

    只是没有人会选择相信他的。他们会更愿意相信,这个孩子是个天生坏种,残忍,无情,狠毒,将是未来的一桩祸害。即使是马戏团里一向善解人意的盲眼先知也这样看。

    冷静下来,他们顶多在勉强谅解后,将他这些荒谬不堪的辩解视为家族先天性遗传妄想症的发作。接着纷纷向他投来怜悯中夹杂着嫌恶的神情:「原谅他吧,和他的哥哥杰罗麦不同。杰罗姆·瓦勒斯卡,这是一个精神衰弱的智障儿。」

    可童年的杰罗姆·瓦勒斯卡依然固执而沉默地认为,他站在真理的那一端,陷入幻象中的是他们。

    直到后来,他渐渐明白,这个世界就是一场盛大的幻觉。

    于是他开始主动向这份幻觉臣服,接着逐步掌控它。只因为在这场幻境的中央,有一个人,她相信他,无论是谎言还是真话,她都始终相信他。他只想要抓住那一点点真实,像是即将溺死的孩子终于抓住了岸边的一根芦苇。

    布朗大桥的另一端,一切都像个被编织的美梦。

    在认识那个东方女孩儿后,杰罗姆·瓦勒斯卡开始变得不排斥伤口,他甚至渴望更多的伤口。因为只要他受伤,她就会出现。

    她像是突然降临到他生命中的一个天使。

    当她第一次撞破他虐杀动物的现场时,他举着刀,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脸。

    在那一个瞬间,杰罗姆·瓦勒斯卡编织了许多故事,但最后,他只是颤抖地笑着对她说:“小百合花,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双生子这种故事。它像是要将一个完整的个体一分为二,从此,他只能扮演一个残缺的角色。”

    她点了点头,接过了他的刀,似乎对于他的行动毫不意外。她温和地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当然,J,我理解你,这是真假美猴王的故事。”

    “我会认出你的,我绝对会认得你的。”

    能够和一个阴郁病娇相处那么久还没有被做掉。或许只因为在十二三岁时,这个东方少女的特质是,即使当时的她察觉了她的童年好友种种不对劲,她也会将一切合理化,她在必要时候甚至会扮演他的帮凶。

    她把兔子剩余的皮毛利落地处理干净,架起了火炉,往锅里洒着调料。无边的夜色吞没了哥谭,在这片燃烧的阴郁中,她隔着火焰,看着他,将烤肉递给他,毫无芥蒂地说:“但是 J,你不是一个残缺的角色。你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只是……朋友而已吗?

    杰罗姆·瓦勒斯卡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他感到再度被狠狠玩弄了一番。他认真地对她说:“Lily,你知道吗?如果你给我的不是唯一,那我就不要了。”

    可这个东方少女却笑了。她从未读懂他眼里的杀意,听完他的撒娇,她的眼睛弯成一道新月,她只是坦荡地说:“J,对月起誓,你永远是唯一的。”

    抚摸着手腕处对方心血来潮为他画上的钟表盘,杰罗姆·瓦勒斯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

    直到思考了一会儿,他的东方小青梅开口说道:“对了,J,你对屠宰场感兴趣吗?”

    杰罗姆·瓦勒斯卡:“?”

    于是未来即将黑化的反派小丑——如今可怜兮兮的红发小男孩杰罗姆·瓦勒斯卡被他的东方朋友·神奇小荔抵押在唐人街菜市场后巷杀了十年的猪,改造成功。

    咳。。这……当然是不可能。

    人们都道春光无偏私,今年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时间运转总是太过匆匆,只一瞬,师姐要出嫁了,师兄因为相好和师父闹掰了。她和小红毛认识的时间越发越久了。有时候林荔会想,很多事情就像是注定。恍若之间,世界已经大变样。

    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总是阴差阳错。就如她第一次下定决心踏出大门,离开小岛,傍晚和师兄偷溜出去看对岸巡回的马戏团演出时看到的烟花一样,短,炫丽,似层层,无大用处。

    那也是林荔第一次看见舞台上的杰罗姆·瓦勒斯卡,早在他“成名”之前。

    她也懂他为什么此前这么说了,“马戏团就是我的家”。他天生就属于那儿。眼神,动作,姿态,都太合适了,都太漂亮了。他在舞台上闪闪发光。

    她为他奋力鼓掌,好好好,太棒了,J。

    要知道,她们都不会是逃兵。

    彼时的她也真正相信,他将会光辉伟大。

    在马戏团落幕之后,他们再度一起跑到了秘密基地。站在汹涌的河畔边,他为她戴上了一支蛇缠百合的吊坠,那像是他刚刚赚来的彩头。她惯例问着他,“J,现在几点啦?”而他指着那个水笔表盘说,“十一点五十五分。”她踢了踢石头,“噢,那我们可以再玩一会儿。”

    终于,终于即将告别之际,她对他讲起了戏词里乐昌公主和驸马的故事。他问,“我们今后会像他们一样吗?”

    “什么?你说破镜重圆吗?”林荔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眼睛转了转。

    他将饼干掰成了两半,将大份的递给了她,“是分离。说不准,有朝一日,你会突然人间蒸发。就像辛德瑞拉的舞裙一样。”

    杰罗姆·瓦勒斯卡的脸色变得苍白,他那脆弱的笑依旧挂在脸上,眼睛里却写着偏激。

    女孩却拍拍他的肩膀,拥抱住了他,脸上依旧扬着如月光般狡黠的笑容,“当然不会啦。喂,J,你到底学会帝女花没。”

    “如果我们有朝一日不幸走散,你就跟我唱这个,我一定想得起。世界上哪个红头发的家伙会唱这个古怪调呢?”

    她眨了眨眼,踮起脚撩了撩他的下巴,对他说,“你说不定还可以靠卖唱赚钱。”

    年少的小丑眼睛亮晶晶的,他问她,“哦,是么?那么刚刚我的表演怎么样?”

    “完美无缺。”林荔笑眯眯地答道,“Mr.J,我觉得你会成为哥谭之星,不假时日,所有人都会为你的演出折服。”

    红发少年的脸躲在厚重的油彩下,显现出看不出的腼腆与自卑。见状,林荔加重了几分语调,看上去更加笃定了,她认真地看着他说,“她绝对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喜剧演员,整个哥谭都将为她喝彩。”

    然后他勾起了唇角,缓缓的,他向她露出了与舞台之上截然不同的真心笑容。他拉住了她的小拇指,抬眼问着她,“那你明天还来看我演出吗?明晚是最后一场,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她向他挥着手,说着再会。

    但是年少时的她是怎么答的呢?如今的林荔已经不记得了。

    在那时,她可能依旧对他笃定说,当然啦,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将会看完你的每一场演出。以月亮起誓,我一定会来。然而往事如烟,谁又知道未来会发生些什么呢?

    ***

    所以她当然没来。

    火,漫天的火光烧死了这些飘在空中、不切实际的粉红泡泡。马戏团不该在异域逗留,正如她也不该招惹局外过客。看完小红毛的表演后,林荔如往常一样,有一下没一下舔着糖人,牵着师兄的手蹦蹦跳跳往回走,只是攥着胸前的吊坠甜蜜蜜地回想着刚刚的经历。可当她看着乱哄哄的巷子口发懵时,她就懂了。

    人们都说戏子无情,是真的。

    只有看不透那些浪漫故事的庸俗客,才会掉进陷阱。比如爱上薄情郎的师姐,或者是为了相好欠了一身赌债还要来对岸见她最后一面的师兄,或者是怀着怨恨过活的师父。

    咽下最后一口汤头,留在她脑海里的只有师姐那张被灼烧到面目全非的脸,还有师父临终前的嘱托。

    他说,阿荔,今后她须知三件事。第一,他乡异域,舍爱保金。第二,戏子无情,另寻一门好生计。第三,不要学我,暴露真心,招人算计。

    只是如今这一切都再也没有意义了。过往诸般种种,不过是大梦一场,醒来成空。马戏团搬走了,小红毛也失踪了,戏班子散了,她跟着师兄东奔西逃,捱得天明。

    “陈叔,结账。”

    林荔吃完了那碗面,擦了擦嘴,站起身来。

    隐忍地暗下心脏抽搐般的疼痛感,她缓缓拿起放在一旁的警帽,余光之中瞥见前几日报纸头条刊登的新闻:#Lunatic in Gotham Done#(“哥谭最大的疯子终于身亡”)

    她面色如常,除了尾指骨下意识颤栗了一瞬,记忆里那张孩童时稚嫩腼腆的笑靥渐渐与黑白照片上肆意的疯子重叠。是他,她一直都知道,那是他。

    但这一切都无可救药了。他死了,她杀的。

    店小二对她说,“恭喜她啊,林警官,恭喜高升。”她摆摆手,笑笑不语,只单留下一个没什么份量的背影。

    “她不会再回来了。”老板擦了擦桌子,抬起头,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来来往往,像林荔这种离开后又重返故土的人,他见多了。

    “什么?”旁人下意识应和了一句。

    “没什么,我说今年开春后天气不错。”老板笑了笑,没有多讲,“您还需要点啥?”

    你瞧,春天不再么,春天永在。爱爱恨恨,假假真真,区区化成灰的年少竹马又算得上什么?这只是陋巷之中,最不值得提的小事一桩。

    那人点了点头,“噢噢,是啊。这天真舒服啊。阿陈啊,再上一壶好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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