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了一个多小时,孙先生划浆的动作已经很熟练,这个时候,他们也已经到了千岛湖的中心湖区,远离了周围所有的灯火,除了头顶寂寥的星空,目力所及,只能看到远处一两个影影绰绰,黑魆魆的岛影。

    “我们休息一会。”孙先生说,盛春成说好。

    孙先生把浆收起来,放在船舱里,两个人也坐进船舱,身上披着毯子,背靠在船帮上。船微微地摇晃着,把他们眼里的山影和夜空,都摇碎了,落在闪着幽光的水里。

    经过了近两个小时在船上的活动,两个人好像快速地熟稔起来,不再那么生分。盛春成看孙先生,也不再是那个不苟言笑,连表情都跟着脸色一起苍白的,让人有些敬畏的人。

    船外的天地很大,但能容下他们,载着他们的,却只有船上这小小的,两三个平方的空间。四周的水把他们压缩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让他们之间物理的距离消弭了,心里的距离也跟着消弭。

    这大概就是同舟共济这个词最好的阐释,也是为什么男人总是喜欢带着女人去划船,两个人一起划过一次船,就亲近一分,心里就会有异样的感觉的原因。

    盛春成和孙先生横着坐在船舱里,船舱很小,连脚都没有办法伸直,只能屈着,面对面,膝盖和膝盖都快碰到一起。

    清冷的风刮在他们的脸上,把他们的脸都刮疼了,但因为两个人刚刚划过船,都是大运动量的活动,这时对温度的感受都已经有些迟钝。冷风吹来,反倒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和凛冽,让人清醒。

    两个人说着话,开始只是闲聊,聊工作和平时的生活,但在这样的环境里,很容易就把话题聊深下去,聊到各自的遭遇。

    盛春成自己都想不起来,是因为什么,会让他说起自己很少和人说的,那一段狼狈不堪的日子。爸妈的不幸,自己的退学,被人逼债逼到了几乎绝望,以及跟着盲人的大伯去了杭城,像一只蝼蚁那样,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挣扎。

    盛春成把自己都说得唏嘘起来。

    孙先生拍拍盛春成的膝盖,和他说:

    “会好的,小盛,你还年轻,对你来说,生活才刚刚开始。甜酸苦辣这四个字,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经历,只是次序常常是被打乱的。你这么年轻,就经历这些,对你来说,可能未尝不是好事,先尝了苦,接下来,就是苦尽甘来。

    “海明威说过,一个伟大的作家,一定要有一个苦难的童年。我们的老祖宗也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话还是有道理的。”

    “那你呢?”盛春成问。

    “我,我怎么了?”孙先生问。

    盛春成说:“我要是冒昧,你不要介意?”

    孙先生点点头,说好。

    “我有一个朋友和我说过,绝望和孤独,都是有气味的,可以闻得到,或者说是,它会沉淀在人的体内,把他和众人区分开。”盛春成说,“我从你身上,好像嗅得到这种气息。”

    “有意思。”孙先生轻轻地笑了一下,“不过,这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没有经历过的人,还说不出这样的话,也体会不到。你那位朋友,一定也有刻骨铭心的经历,对吗?”

    盛春成点点头。() ()

    孙先生微微仰着头,看着头顶的夜空,没有再吭声。盛春成也沉默着,天地一片阒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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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有鱼跃出水面,“哗啦”一声,把寂静撕扯开,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

    “小盛,我可以信任你,对吗?”孙先生问。

    盛春成不解:“什么意思?”

    “我和你说的,可以成为我们的秘密,对吗?”

    盛春成点点头:“可以。”

    “小盛,你看我像是干什么的?”孙先生问。

    盛春成思忖,他是刘总和张总的朋友,大概率应该是个商人,大老板,从他肯花三万,买阿辉这现在价值,最多只值三千的破船,他出手的阔绰也像。

    但他的气质,好像又和刘总和张总,和老万还有兰总云总,这所有生意人都不一样。比较起来,他们比他更谦卑,他看起来有点傲,很像是陈姐没有出事之前的那种傲。但又不完全相同,陈姐的傲,是来源于她的自信,而他的傲,似乎是不屑,就是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

    盛春成和孙先生说:“你应该是个大老板,但又不像,应该是个大官,好像也不像。”

    “那我到底应该是什么?”孙先生问。

    “你应该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盛春成说,“具体是干什么的,我还真猜不出来。”

    “有眼力,你猜得已经很靠谱了。”孙先生说。

    “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盛春成问。

    “我是一家国有金融机构的老大,具体是哪家,我就不说了。”

    孙先生说着,盛春成马上想到了孙红,难道他和孙红一样,也是哪家银行的行长?但也不像啊,他好像没有孙红那么苦逼,不是那种被压力压到眉头紧锁的人。

    孙先生接着,似乎解了他的疑惑,孙先生手朝上面指指,和盛春成说:

    “不是具体哪个城市或者省级金融机构的老大,而是最上面的。”

    “那就是北京的?”盛春成脱口而出。

    孙先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问:

    “小盛,在你心目中,或者说,按一般大众的眼光看来,像我这样的,是不是应该是个贪官?不是有句话,说是某个级别以上的,随便拉出去十个毙了,最多只有一个是冤枉的。”

    “这是以前吧。”盛春成说,“前几年好像是有这样的说法,现在,反腐这么厉害,胆子还那么大的人,应该不多了吧。”

    “多不多不好说,但肯定是隐藏得更深,没有那么明目张胆了。”孙先生说,“不过没错,我就是一个贪官,不打折扣的贪官。”

    盛春成笑了起来:“你?不像。”

    “什么不像,你是觉得我应该面目可憎,还是应该把贪官这两个字,写在自己的脸上?”孙先生问。

    “我是觉得,没有贪官自己会说,自己是贪官的。”盛春成说。

    “所以啊,所以我和你说,我和你说的话,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孙先生说着沉默了一会,接着叹了口气:“不过,也无所谓了,是不是秘密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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