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芸走进了金茂大厦的大厅,快走到电梯那里的时候她站住了,转身踅向了导引台,在那里站着,盯着眼前的大屏幕。

    刚刚,她看到了张晨和一个女的,还有一个小个子的男的似曾相识,刘芸这时候想起来了,他是张晨和刘立杆以前在剧团里的同事,那次在三亚的海滩,他表演过翻跟斗给他们看,赢得了大家的一片喝彩。

    三个人站在那里等电梯,那个女的小姑娘,刘芸没有见过,想也不用想,肯定不会认识,就她的那个年纪,刘芸认识张晨的时候,她应该是还在读小学。

    刘芸在引导台这里站了六七分钟,再走过去,三个人已经上楼了,刘芸按了一下电梯的上行键,收了收腹,轻轻地吁了口气。

    刘芸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把门关上,她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双手放在办公桌台面上,怔怔地坐着。

    她知道张晨就在这幢楼里,就在楼下,她感到有些奇怪的是,自己的心情似乎是很平静,刚刚在楼下最初的那一阵慌乱过后,她就已经平静了下来。

    这几年网上关于张晨的消息很多,特别是最近这一年,还有很多的视频,张晨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名人,他的每一个视频,刘芸几乎都看了。

    让她感觉到奇怪的是,她觉得同一个张晨,在视频里是分离的。

    她看《画说》,看里面的张晨坐在一幅幅画前面娓娓道来的时候,她觉得这就是她所熟悉的张晨,她想象中的张晨,就该就是这样的。

    但当看到他那些演讲的视频,刘芸却开始犹豫了,她觉得这个张晨有点陌生,他在台上的时候有点虚张声势,而且是用这种虚张声势在掩盖着什么。

    刘芸很注意地看着,她看到张晨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说着,目光微微朝向前上方,他的目光好像是在漫游。

    刘芸注意到了,演讲的中间,他在台上停住,转过身,轻咳一下的时候,刘芸觉得,她似乎看到张晨同时轻轻叹了口气,那个侧脸,让人感觉有点忧伤,那才是真实的张晨,张晨总是有那么一种略带忧伤的气质。

    他回转过身,重新面对着台下听众的时候,他的脸重新变得神采奕奕,那种忧伤被他迅速地掩盖起来,刘芸听到自己的心在叫,不要,不要,但无论是张晨还是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再理睬她。

    刘芸还关注着张晨他们“半亩田”在掏宝网上的店铺,但买的衣服已经越来越少,她感觉“半亩田”现在很多的衣服,都没有了那种温暖的感觉。

    她怀疑很多都不是张晨设计的了,刘芸不懂服装设计,但她就是能从一件衣服中,感受到这些。

    刘芸看到网上还有一些很无聊的人,做了一个钻石王老五的排行,刘立杆和张晨都在这里面,后来刘立杆的名字消失了,但张晨还在。

    刘芸感到奇怪,钻石王老五,那就是说张晨现在已经单身,他已经没和小昭在一起了?

    为什么?

    知道了张晨现在单身,刘芸有点兴奋,但同时又有一点失落,兴奋当然是因为张晨已经单身,这就意味着,某种不可能的事情,变得有了一点可能,而失落,也是因为张晨已经单身。

    刘芸一直很看好张晨和小昭这一对,她看着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如同她看着张晨设计的衣服一样,刘芸也感觉到有些温暖,中文系的女生,从小就有五颜六色的梦,刘芸觉得张晨和小昭,有点像在她的梦里。

    她看着,觉得好,不想去打扰。

    而现在,他们如果不在一起了,会让刘芸有一种梦碎的感觉,她会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会觉得有什么似乎不再那么牢固了,刘芸因为怀疑自己的判断进而怀疑自己,这让她在失落的同时,也有了些许的烦躁。

    接下来,失望接二连三地来临,网上开始流传着张晨和谭淑珍的合影,刘芸知道谭淑珍,她以前见过她不少的照片,在那些照片里,她都是出现在刘立杆的身边。

    刘芸知道刘立杆出事了,接着他的锦绣中国董事长的职务被罢免,而继任锦绣中国董事长职务的,居然就是这个,原来在刘立杆身边的女人谭淑珍。

    她究竟做了什么,而能够使自己上位的?

    接着,就出现了张晨和谭淑珍的合影,谭淑珍变成了张晨身边的女人,这都是怎样狗血的剧情啊,谭淑珍的上位,和张晨有关吗?那么刘立杆呢?张晨和他,他们不是兄弟吗?

    网上还叫张晨谭淑珍是金童玉女,刘芸记得,当她出现在刘立杆身边时,有人也是这么说他们的,现在,玉女还是那个玉女,而金童,已经从刘立杆变成了张晨。

    刘芸觉得心里的某种东西坍塌了,她对张晨很失望,因为对张晨的失望,她继而对自己也开始失望。

    刘芸把所有“半亩田”的服装都放回那个房间,锁上门,再也不进去了,在锁上那道房门的时候,刘芸觉得,自己的心门也被锁上了。() ()

    再看着网上张晨的视频时,她有了更多旁观者的视角,有时甚至,她是冷笑着盯着电脑屏幕。

    这个世界,果然是变化快,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一成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

    在名和利的驱使之下,还有什么人能够保持初心,一如既往,既然自己做不到,也就不用这么去要求别人,刘芸叹了口气,那一刹那,她感觉到了孤独,那个若隐若现,常驻在心里的人没有了,刘芸感觉自己被抽空了。

    她还能够拥有的,就只剩下了她自己,她感觉自己就像站在车流里,边上车辆飕飕地急驶而过,对她视若无睹,她连想看清车里的人是谁都不可能。

    刘芸把双手缩回来,轻轻地抱住了自己。

    有人敲门,刘芸说:“进来。”

    门口出现了助理的身影,她走过来,把一个信封放在了刘芸的办公桌上,和刘芸说:

    “刘总,您的机票。”

    刘芸点了点头,她说谢谢!

    助理转身走了出去。

    刘芸盯着桌上的这个信封,她伸出手指,轻轻地在信封上笃着。

    刘芸今天要去美国,她要去参加一个葬礼,那个早已经退休的董事长,犹太老太太昨天晚上,医生已经宣布脑死亡,现在还用呼吸机维持着生命体征。

    这是在给她在世界各地的亲友们争取飞赴美国,参加葬礼的时间,因为按照犹太教的传统,人死之后,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下葬,同时也是在等待,放置在棺木里的一包沙土,从以色列空运过来。

    刘芸回想起她在波特曼酒店面试自己的那一幕,一切还宛在眼前,但是现在,她们其实已经在两个世界了,老太太已经和这个世界说了再见,她的心脏,也随时都可能停止跳动。

    也许就在自己乘坐的飞机,飞越白令海峡的那一刻。

    刘芸感觉到了心悸。

    这个世界,果然是变化快,不管你明不明白。

    ……

    十二月的纽约布鲁克林,细雨霏霏,刘芸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和很多人一起站在墓园绿色的草坪上。

    本来,犹太人的葬礼规模都很小,一般只有自己的亲属到场,但老太太在华尔街的人缘太好,很多人都想来参加她的葬礼,和她告别,组织者因此做了变通。

    刘芸抵达纽约的时候,老太太的心脏还没有停止跳动,刘芸在病房里,握着她的手,泪如雨下。

    刘芸和老太太的关系很特殊,她是老太太的干女儿,看到刘芸也到了,老太太的大儿子,示意医生可以拔管了。

    老太太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刘芸再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身裹白色的细麻布做的寿衣,寿衣没有口袋,寓意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老太太躺在松木的棺材里,和她躺在一起的,还有一包从以色列空运来的泥土。

    雨不停地下着,纷纷扬扬,飘荡在每个人的身前身后。

    刘芸静静地站着,拉比站在墓穴前,诵读着“赫斯佩德祷文”,老太太的三个儿子站在拉比的身后,按传统撕掉长衫的左袖管,因为左袖管靠近心脏,表明自己的心碎了。

    微风吹动着细雨,把整个墓园笼罩在一片水雾中,刘芸胸前别着的黑布在微风中飘啊飘的,这是有人别在刘芸胸前的,已经剪了一个剪口,刘芸用手,把这个剪口撕开了,现在黑布变成了两条飘带,飘啊飘的。

    这也是源于犹太人的传统,以前犹太人死去,亲友会在葬礼上,通过撕裂自己的外衣来表达痛苦,现在,这块黑布就用来代表外衣了,参加葬礼的人,每个人都把这黑布撕开了,不是世界变化快吗,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变通的。

    人群开始缓缓地移动,大家轮流走到墓穴前,抓一把泥土,撒到已经安放进墓穴的棺木上。

    刘芸看着前面的人流,心里一震,她看到刚刚有一个似曾相识的亚洲人的面孔出现在墓穴前,刘芸定睛再看的时候,她已经转过身走了。

    刘芸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她觉得一定是自己看错了,距离这么远,天空又下着雨,一定是自己看花了眼。

    轮到刘芸了,刘芸右手松开,手里的泥土落到了棺木上。

    刘芸嘴里呢喃着,安息吧。

    她转过身再去找前面的那个人,却哪里还能找到,眼前能看到的,都是散去了的一把把形状相同的黑色雨伞,就像一道道黑色的溪流,在绿色的树林间流动。

    布鲁克林的细雨,在刘芸的身前和身后,飘飘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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