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许久未至梨园的圣人李隆基。

    他国事繁忙,却总是惦记着在梨园的卢栀和逍遥客,想叫他们作陪与自己和武惠妃痛饮一场,休息休息再继续勤政,哪想听人说这二位都去了舞部,就连神笛手李谟也被李彭年请走。

    这下可激起李隆基的好奇心,连忙带人过桥,就要去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谁知半路又恰好看见一直跟着李彭年的宫婢抬着装衣服的箱笼,步履匆匆,连他这个皇帝都没瞧见。

    原本是要怪罪,可与其让宫婢战战兢兢地请罪回话,一点神秘感都没有,还会暴露他又偷溜来梨园的事实,不如远远地跟着,再一探究竟。

    还不等他跟上,就听见李谟那悠扬的笛声伴着瑟与琵琶,庄严中带着一丝轻盈,清脆而饱满,熟悉异常,吸引着他驻足聆听。

    等循声而去,他又命宫婢侍者不许发出声音,自己悄悄从侧边掩着的门进去,本想等李谟他们演奏完毕再出声叫好,谁知一转头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曾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背影。

    那道身影从虚幻迷蒙的梦中进入了现实,来到了他的眼前,不再是儿时虚无缥缈的绮思,不再是成年后辗转反侧的追忆,是活生生的,是真切切的,不再隔着万丈深渊,而是停留在身前方寸之地,唾手可得。

    于是,他情不自禁,喊出了那个他从来不敢于人前叫出的名字:“九娘,是你吗?九娘,九娘!”

    谁知他一出声,那背影的主人突然就崴了脚,立马低头转身跪在地上,旁边那些伴奏的、指挥的也都跪了一地,山呼万岁。

    “快,快起来说话,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李隆基像是没看到李彭年他们,只顾着对地上行跪拜礼的女子说话。

    “奴不敢,不敢见天颜,陛下恕罪。”玉环低声道,她不知道李隆基怎么会悄没声地突然出现,竟然还喊她“九娘”,明明他们今生还根本就不认识!

    如果改写命运的结果还是会被他惦记上,那她又何必这样辛苦筹谋,今日更不该来练舞!

    她越想越惊恐,头又往下埋了几寸,鼻尖几乎贴在地上,连声音都有些抖,手指死死按在地上,指节处隐隐发白,还有轻微的咔嗒声,指甲都差点给她戳断。

    李隆基有些不满,却还是给了一次机会,上前两步,脚尖离她只有一寸距离,浑厚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其余人都不知道玉环是怎么回事,唯二的知情人就是卢栀和逍遥客,他们也很是着急,不断用眼神提示她,可她的头埋得太低了,根本接收不到。

    逍遥客皱眉,手指悄悄伸向自己的琵琶弦,还没有什么动作,就见卢栀微微抬起头来,对李隆基告罪道:“陛下容禀,这就是臣的表姐,她之前身体一直不好,胆子又小,害怕触怒龙颜,惹陛下您不快,求陛下开恩。”说着,卢栀又磕了一个头,焦急地盯着僵持不下的杨李二人。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玉环身上,只听屋外一女子高声道:“三郎,你这是在做什么?”

    是武惠妃。

    她怎么来了?

    今天怎么每个人走路都和猫一样,还都不让侍者通报,真是能把人吓死。

    “见过武惠妃,万福金安。”众人齐声道。

    只见武惠妃快步走进屋内,皱着眉头看地上瑟瑟发抖还在强撑的玉环,不屑地勾勾嘴角,挽上了李隆基的胳膊撒娇:“三郎,你都说了要陪我一块儿饮酒,再叫上卢栀和逍遥客弹琴,怎么到这会儿,还看起一支未练成的舞蹈来。”

    “爱妃竟然追到这里,是朕的不是,看得一时兴起,又不好打断他们排演,让你等了。”说完,李隆基又轻轻拍了武惠妃的手背安慰,两人浓情蜜意,根本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过了好一会儿,李隆基才想起地上跪着的人,看向卢栀的眼神明显缓和温柔了许多,轻声道:“爱卿快起,你年纪小,不要动不动跪这么久,既然这是你姐姐,那朕就看在你的面子上原谅她的忤逆,瞧她那害怕的样子,你去扶她起来吧!”

    话是这么说,可卢栀也知道天子心思难测,又磕了个头说了无数请罪、谢恩之类的话,才膝行至玉环身边,低声宽慰:“玉姐姐,陛下原谅你了,你快谢恩吧!”

    “奴谢陛下恩典。”玉环的声音还是有些虚弱,她也恨极了自己的反应,可是有时候想通是一回事,真正能毫无芥蒂地做出来、做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何况李隆基为什么要叫她九娘,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可怕的就是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她是谁,不是广陵小门小户的杨玉娘,而是洛阳七品下刺史衙吏杨玄璬的侄女杨玉环。

    如果是那样,他们可就是犯了欺君之罪,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

    她不敢再继续深想,就被卢栀搀扶着起身,这下不能再躲下去了,难道她还能一直低着头吗?就算今日躲过,可上了李隆基心中的名单,就还有下次、下下次,总不能一直让卢栀来替她说好话。李隆基今日没怪罪,不过是最近比较欣赏卢栀的缘故罢了。

    何况还被武惠妃撞见,不知道对方刚才的态度又是什么意思,惠妃会不会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是替李琩来兴师问罪。

    实在没有办法,这回三方会面出乎她的预料,可只能缓缓抬起头,视线却一直往下,不敢直视帝妃二人,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就算有卢栀间隔开也没用。

    近得她都能听见李三郎的呼吸声在一点点加重,等她完全抬起时又忽然停滞,近得她都能感受到武惠妃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得奇怪,然后久久无人说话。

    李隆基盯着她片刻,忽然道:“既然身体不适,就让卢爱卿扶你回去休息,刚才你是不是崴脚了,朕会派人去给你医治,到底是朕吓到你了。”

    “陛下都这么说了,你们还不谢恩退下,病歪歪的样子怎么能跳好这支舞,简直是浪费这身舞服。”武惠妃说话带刺,可声音一直温温柔柔,直让人觉得是在为圣人分忧。

    玉环心中再度一紧,却只能和卢栀一道谢恩告退。

    还不等他们离开,李隆基就把李彭年叫到了跟前,问:“怎么突然想到让人学这支舞,何况只有他们三个伴奏也不够啊!”

    “回陛下的话,这支曲子本身并没有许多器乐合奏,最初据说只有古琴一把,后来那些都是后人不断加上去的,使得曲子更饱满恢弘,却失了清丽脱俗之感,臣想着还是减去几样比较好。”李彭年小心地回着,他自然知道这首曲子对于整个大唐来说都有几分不同,不敢怠慢。

    李隆基听他这么说也笑了,打趣道:“爱卿是怪我没有给梨园找个极擅长古琴的人,不然只消他一个,又何必劳动他们三人。是不是啊,逍遥?李谟?”

    一旁正无聊得发呆的逍遥客立马回道:“陛下折煞臣了,能有幸为此曲此舞伴奏,是臣的荣幸。”李谟也连声附和。

    他们几个,包括卢栀都自称臣,按理乐工、舞姬和宫婢等同,教习在他们之上,可之前李隆基就已经恩准他们不必以奴婢自居,算是天大的恩典了。

    李彭年拿来曲谱和舞蹈画册,这两样当然都是复刻本,原稿一直藏在历代皇帝的宝库中,轻易不会示人,而且复刻本上的图案除了基本的姿势外,比原版也简略了许多,光看那画稿完全无法想象成舞该有多美,这也是许多人模仿学习都学不会的原因。

    李隆基翻翻画册,很快便没了兴致,还给李彭年,拍着后者的肩膀说:“辛苦爱卿了,只是惠妃说得对,既然舞未成,就不该这么快把衣裳都取出来,美则美矣,没有到反弹琵琶那段,谁也说不好她到底行不行。”

    “是,臣知晓了,今后会替陛下好好教导,不负所托。”李彭年行礼道。

    武惠妃听了皱眉,拉着李隆基说:“难道她跳得比我还好?刚才三郎你都看呆了。妾知道是自己近来照应公主的婚事而忽略了你,又疏于练习,让三郎失望了。那身衣服妾从前穿过的,陛下忘啦?”

    那套舞服自然不是武惠妃以前穿的那一套,只是惠妃确实有件款式极其相似的,除了缀着的珠玉宝石更为名贵,布料颜色更纯正,就没什么不同。

    “啊,我怎么会忘呢,否则刚才也不会看得失了神,这都是想起爱妃你的缘故,仔细想想那丫头和爱妃你也有几分相似。”李隆基顺着武惠妃的话说下去,又刮了刮她的鼻子,拥着她的手收得更紧一些。

    “陛下,还有人在呢!”别看武惠妃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而且公主也已经大婚大半年,可她容颜多年未改,岁月只给她添了一丝成熟的风韵,没有让数不清的宫务和儿女的亲事夺走她的精力,反而越来越美艳,让人挪不开眼。

    尤其是她的声音柔而不媚,娇而不妖,嗔怪起来的模样让枕边睡了二十年的李隆基都听不腻,难怪圣宠不衰。

    “咳咳,爱妃不必惊慌,”李隆基宽慰着武惠妃,又转头吩咐李谟等,“既然李谟和逍遥都在,那就与朕同去蓬莱岛。”

    “是,臣等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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