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下午,玉环都在舞房练习,不论谁来都不见。

    她把所有痛苦和心酸都发泄在舞蹈上,即使明白这样有违一个舞者的初心,可是她没有办法停下,为了不去想李琩破碎的眼神,不去想那迟到了二十年的话语,她只能靠不停练习来麻痹自己。

    只有肌肉的酸胀痛楚能让她冷静下来,汗水浸湿了她的衣服,几绺头发落下贴在脸颊上,今日的她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加狼狈,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一病不起。

    好在今晚她是压轴,不用太着急,只等着晚宴开始便去梳洗打扮,整理完一切再过去也还有富余时间。

    因为她的飞天玄女舞是李隆基亲自点的节目,宫里宫外有门道的没有门道的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不仅是前来参加家宴的李唐宗室们,不少宫婢侍者也都想尽办法要来看上两眼。

    即使玉环早就是国家顶尖舞者的水平,对飞天玄女舞也研究得很透彻,但还是会有一些紧张,毕竟其中反弹琵琶那段被改成了康苏儿的突厥巫术舞。对方和她保证舞蹈会影响观看者,混淆他们的记忆力,但她还是害怕有人看出不对劲。

    那颗悬着的心直到她看见陈舟穿着道袍,手持拂尘,跟在武惠妃身后才终于落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的目光朝屏风外两侧宗室座位瞥过去,寻找着康苏儿的踪迹。

    康苏儿坐在李亨旁边,可那眼神有好几次都看向惠妃身后的陈舟,与李亨的交谈仅限于客套。

    哪怕康苏儿对着未婚夫笑得再甜,玉环也能看出这两种之间的区别,也直到现在,她才有点相信康苏儿是真喜欢陈舟了。

    “她这样太危险了。”玉环忍不住喃喃自语。

    “玉娘说什么危险?我小姨吗?你在看她。”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竟然是安禄山。

    他怎么还在京城!

    “玉娘似乎很惊讶,我的节目已经结束了,胡旋舞,有点可惜,看来你没有关注这次的表演安排,我倒是很期待你的舞蹈。”安禄山笑着和她说,哪怕是这种直白得让人尴尬的话,由他嘴里说出来感觉就完全不同了,只会觉得他真诚无比,让人很有和他继续交流下去的欲望。

    可惜,玉环并不会再次被他迷惑了,而且随着上一场舞乐的结束,也是她该出场的时候了。

    一片白雾四散开,让正在喝酒谈话的人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大殿内的丝竹声也变得婀娜又神秘,还带着一丝神性,中原传统琴、瑟、琵琶,加上西域羯鼓和筚篥,时不时穿插几声笛子的清鸣声,勾得人心痒痒的。

    白雾越来越浓,近在咫尺却又与人隔着一掌的距离,让所有人都看不清对面座位,连身边的人都若隐若现。

    就在这时,一道铃铛声加入了。

    铃声清脆,却没有破坏已有乐器的配合,使用者控制的每一响都恰到好处,让人想到壁画上的神女,正一步一莲华朝众人走来。

    众人循声望去,却没有看见人影,正当他们疑心是自己错把乐曲声听错时,却又仙人凌空而来。

    如今还未有后世踏月留香的典故,可每一个人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差不多的想法。

    翩跹而来的仙人梳着曾风靡长安城的惊鹄髻,高髻顶部簪入了金银钿与红绿双色宝石,底端固定处缠绕着近三尺长的红色丝绦,随着她缓缓降落的姿势在空中划出飘逸的弧度。

    她穿着敦煌飞天壁画中最常见的神女衣裙,精致程度却不输于大唐的宫装。脖子上带着金镶玉翠石,红色抹胸下方点缀着无数细珠,衬得肌肤如玉石般细腻雪白。肚皮上没有做额外的装饰,可扭动间在满室灯火映照下能看见点点星光,像铺洒了金色细粉。深绿色敞口裤外用薄如蝉翼的纱堆叠了三四层,却没有将双腿完全遮蔽,反而如花苞一样层层绽放,落下时更显唯美出尘。

    仙人轻轻挥动胳膊上悬挂的披帛,看似轻轻挥动,却将由两股系在一起的披帛勾上了大殿顶部的鎏金多枝宫灯,她双腿轻轻拨弄,借着还未散去的浓雾,以腾云驾雾的姿态俯瞰殿内众生。

    也就是这时,所有人才再一次听见了最初那道铃铛的声音。

    来源正是仙人赤裸的双足上缠绕的铜铃。

    只见她再次挥动披帛,顺势将手臂向身后挥舞,上半身借力向后倾倒,左腿高高往上抬起,竟是直接在空中完成了一整个后空翻转。

    披帛、丝绦、细带,根根分明,又纵横交织,在缭绕的云雾间仿佛幻化出了三头六臂,看得所有人眼花缭乱。

    而从始至终,她脚上的铃音也配合着舞步与乐曲,没有多余的杂音溢出,控制得恰到好处。

    等到仙人赤足落地,白雾才渐渐变淡,却未能完全散去,还萦绕在众人身侧,让人疑惑是否登临仙界,又是否来到瑶池边参加西王母的宴饮。

    人们交头接耳,想要探寻这位仙人的真实身份,倒是李瑛一直沉默不言,他早在仙人出现后便认出了她,即使面上带着薄纱,可他十分确认这就是玉环。

    那人左眼眼尾上方的红色小痣神秘又撩人,他们当面对峙过无数回,他绝不会认错。

    可当他看向她的背影时,又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是属于他对杨玉娘的记忆,像是已经尘封在心底数十年,终于有一天得见天日了。

    那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仿佛梦里见过,却怎么想都记不起来。

    就在李瑛暗自怀疑的时候,他听见上首位处传来酒盏落地的声音,还有武惠妃一声“三郎”。

    是李隆基。

    是他的父皇撒了酒盏。

    是他父皇这么多年来难得的当众失态。

    李瑛心中震惊,连玉环跳的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舞蹈都顾不上看了,可又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只能稍稍侧过脸,用余光瞥他的父皇。

    李隆基的手死死攥着案角,手背上青筋毕露,那双危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玉环的背影。在他脚边是碎裂的玉盏,泼洒的葡萄酒弄脏了他的衣襟和袖口,可就是包括武惠妃和高力士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暇顾及了。

    因为李隆基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或许对于太子李瑛,惠妃武仙真,甚至陈舟来说都是无比陌生的,可对高力士而言不一样。

    高力士是整个大唐最了解李隆基的人,也是李隆基最信赖的,最不能割舍的人。

    李隆基能失去所有,权力、地位、女人、金钱……可他无法容忍自己身边没有高力士的存在。因为不管是权势还是女人,失去了依旧能重新夺回来,甚至换上更多更好的,可高力士就这么一个,谁也无法替代。

    所以在场所有人,甚至纵观李隆基几十载生命中,高力士绝对是最特殊,知道他最多秘密的人。

    而李隆基无意识间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就像一道咒语,打开了高力士藏于内心深处的回忆。

    高力士年少时曾经在武则天身边做事,后来辗转出入于武三思的宅邸,又再度被武皇召入宫中做事,算是见识过当时最风光最有权势的人群。

    那是一个传奇人物汇聚的年代,他们中随便谁的故事都足以流传千年,放在哪朝哪代都会引得无数人神往。

    包括当年年纪尚小的高力士也一样。

    而李隆基说的那个名字的主人,在他年少那最神往和好奇的时候,因为种种阴差阳错,每一次都恰好错过了。

    至少当高力士在武则天身边的时候,那位娘子已经离开了洛阳,而据他所知那位重新回来时,已经过了整整七年,而后很快就迎来了神龙政变。

    宫内宫外局势大变,政权更替,没有一刻安生日子。随着李显再度登基为帝,他也随李隆基前往藩国,从此以后备受信赖,也很少再听到长安与洛阳那边的人和事。

    时光荏苒,其实很多人在他心中都逐渐褪色,一开始也包括那位未曾谋面的娘子。

    也是机缘巧合,他在一次去先帝潜邸办事的路上远远见到了她。

    即使当时的她已经年逾四旬,可保养得宜,看起来顶多也就三十岁,甚至因为比少女更多了属于成熟女性的风韵,加上曾让武皇数次夸奖的冠绝两京的才智手段,在他看来是那样神圣不可攀,可望而不可即。

    而只需要那一面,高力士就完全可以确认所有关于她的流言蜚语都不可信,是那些不如她又无法得到的她的可憎之人在造谣生事。

    日光之下无新事,男人对于比自己强大的女人时会如何,他已经见了太多次。

    他曾听时任相王的先帝同李三郎提过她,也曾亲眼看到先帝对着她的画像发呆,更不可为人知的,是他曾见到李三郎在先帝离开后进入书房翻找那幅画像。

    那次,也是他陪着李隆基一起去的,更让他真正意义上完全成为李隆基的心腹重臣。

    不过当时的李隆基只是出于好奇,对一个拥有传奇色彩的娘子的好奇。

    这点不难理解,毕竟京城中每一位皇子和公主都算是听着她的故事长大,听着他们的耶娘和祖母对那位的赞赏或痛斥。哪怕政见不一,甚至身为政敌,说故事的人也很难彻底否认并夺走她的光环。

    高力士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还能从李三郎脸上看到这样失魂的神情,听到那一声如叹如诉的“九娘”。

    “九娘……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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