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一阵哭声,像是他那把自己憋屈死的娘,又像是他刚出生就夭折的女儿,也像是每一个死在他御笔之下的亡魂。

    那声音一声叠一声地来,将他团团围住,如勾魂鬼使如影随形。

    皇帝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粗声,像是在骂人。

    公主低低的哭声一滞,轻轻喊道:“皇兄。”

    皇帝眼睛睁开一缝,又合上,喉咙里像是堵着痰,黏糊不清:“阿韶……”

    公主微微一颤,她许久没有听到有人唤她的小名了。

    自她做了公主,自爹娘去后,这世上能叫她一声‘阿韶’的,也就只有她的皇帝兄长一人。

    可他们兄妹终究已经走到了对立的位置上。

    “兄长。”公主握住皇帝的手,那只曾牵着她蹒跚学步的手已经变得冰凉,他是真的生病,未曾作伪。

    “怎么只你一人?皇后呢?”皇帝又睁开眼睛,发现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皇后……”公主有些犹豫。

    侍立在侧的王安看向公主,有些不安,却又不敢出言阻止。

    公主道:“皇后去看陛下的药了,片刻便归。”

    王安轻轻松了口气,皇帝却骤然发怒:“王安!”

    王安扑通一声跪下,皇帝支起上半身,目光凌厉地盯着他,问道:“发生了何事?”

    “你如实说来,否则……”皇帝艰难地喘气,继续说完话:“否则严惩不贷。”

    只片刻王安便满头大汗,皇帝不问公主只问他,几乎已经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公主,他不信任她。

    不信任公主,却只说了一句话就察觉到公主在说谎,果然是至亲兄妹。

    王安伏跪在地上,他怕事情说出来,皇帝可能会直接气个半死,他只能挑拣着说:“内侍省有人生事,因陛下病着,皇后娘娘有心震慑,便亲自过问。”

    皇帝又盯着王安看了一会儿,重重地倒了回去,公主本要去扶却又忍住了。

    皇帝道:“这样的事不值当公主寻借口隐瞒。”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皇帝指着王安,却不似先前暴怒。

    王安跪得更低,公主肃着脸没吭声,皇后从外边进来,身边跟着御医和侍奉汤药的宫人。

    “陛下还病着,如何能动辄发怒?”皇后在公主让出的床边坐下,他们几十年的夫妻,皇帝一眼就知道,皇后必然哭过。

    皇宫里除了他最大的就是皇后,谁又能给她委屈受呢?

    “朕只是病了,不是死了。”

    “陛下说的什么胡话?”皇后嗔怪一声,安抚皇帝道:“只是忽然想起了那个早逝的女儿,一时难过罢了。”

    皇帝先是沉默,又道:“你们一人一个说辞,要朕信谁呢?”

    “陛下要听实话,妾如何能瞒?”皇后端起药碗,“只是天大的事都得喝了药再说。”

    王安来将皇帝扶起来,皇帝一边思索一边吃了药,他这个时候又不再喜怒无常,好似皇后说什么他都不会有任何异议。

    可吃完了药,他就看着皇后,隐有发怒的前兆。

    皇后骤然哭着扑到皇帝怀里,皇帝措手不及地抱住皇后,皇后哭诉道:“我们的女儿并非先天不足而死,她是被人害死的啊,陛下!”

    皇帝心生错愕,距离他第一个孩子的死亡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那个被他寄予最多期待的孩子,出生不过半个时辰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皇后头回有孕,从有胎像开始就一直不适,他也以为孩子就是因为先天不足而死,可现在皇后却告诉他,他的孩子并非正常夭折,而是被人暗害。

    皇后小心地听着皇帝的心跳,本来半死不活的心跳忽然之间如擂鼓之声,连忙安抚道:“妾骤然得知此事,又是惊怒又生后怕,这样一个谋害皇嗣的人竟然堂而皇之地在妾身边伺候了二十余年之久,幸而没有伤到陛下,不然妾岂非万死难辞其咎。”

    “谁?”皇帝声音暗哑,又嘶吼而出:“朕要将此人碎尸万段!非如此难消朕心头之恨。”

    皇后给皇帝顺着气,道:“那人已然自尽,陛下不必为此动怒。”

    “谁?”皇帝甚觉心头烦闷非常,他们吞吞吐吐不肯说出实情,是觉得他会被小人气死不成?

    “内侍监余庆。”

    皇帝没料得会是这个人,怔在当场不敢置信,过了半晌才颤悠悠地问:“为何?他为何要害我们的孩子?”

    皇后不敢再答,皇帝又大怒起来:“谁查的案子?!叫他来回话!”

    屋内的人都低着头不敢出声。

    “王安。”皇帝道,“是真的吗?”

    真的是余庆害死了他的女儿?

    那可是护着他一路走过来的人啊。

    王安颤颤巍巍地趴着,已是满身大汗,声音却不含糊:“余庆死前亲口承认。”

    皇帝久久不能平复,皇后不断安抚着他,皇帝却又想起来追问:“怎么查到他的?你细细说来。”

    皇后泣不成声,皇帝要朝她发火却还是忍了:“你能瞒朕几时?”

    皇后摇头:“妾不敢瞒陛下,妾是不敢说。”

    她听闻尚且晕厥过去,更何况皇帝现在还病着,骤闻真相,只怕会加重病情。

    “来人!”

    皇帝暗卫从容出现,皇帝问他:“你来说。”

    这暗卫竟然也如其余人一样用小心翼翼的目光看了皇帝一眼,似是有所不忍,皇帝将手边的东西砸了出去,怒骂道:“吞吞吐吐作甚?你得知道谁才是你的主子。”

    暗卫低头,心中暗骂这一屋子的人都畏惧说出实情引得陛下震怒,谁都能打着为皇帝着想的借口不答,就他不行。

    他不能不答:“起因是内侍省少监与余庆分赃不均起了冲突,至皇后娘娘面前告发余庆谋害皇嗣与陛下,余庆闻之未做分辨,尽数应下。”

    暗卫又犹豫了一回,视死如归道:“余庆承认早在皇后娘娘怀大公主之初,便曾暗中给陛下下药,以致于陛下多年未有所出。”

    皇帝觉得幻听了,满眼都是疑惑:“给朕下药?给朕下什么药?”

    暗卫苦不堪言,硬着头皮道:“绝嗣之药。”

    终是皇后不忍,轻声唤道:“陛下……”

    皇帝兀自强撑:“休得胡言,朕与皇后有过女儿,后来还生过一位皇子,朕岂会不能生育?后宫嫔妃也曾孕育皇嗣,只是都不曾保得住罢了。”

    众人心中都道,这不正好证明了余庆下药的事实吗?

    他的眼神扫过屋中众人,道:“朕看是你们妒忌余庆得朕之厚待,荣养宫廷,便觉头顶有人压着不自在才这样坑害于他。”

    “陛下……”皇后欲言又止。

    暗卫继续道:“余庆交代,他最开始并未做绝,又恐被御医察觉,故而药量不大,及至皇后娘娘在行宫生产之后,才加重了药剂,致使陛下绝嗣。”

    皇帝心中隐有松动,却仍旧不肯相信,像是要证明什么,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那个孩子之后,后宫仍有妃嫔怀孕。”

    暗卫满头大汗,翻起眼睛偷看皇后,接着就又被皇帝砸了一回,“看着朕!”

    暗卫道:“胡妃娘娘在得知余庆所为之后,情绪崩溃欲杀余庆,争论中,胡妃承认她当初怀的那个孩子是她与侍卫私通所有。”

    “人俱已经拿下。”

    皇帝怒目圆睁,喉咙里咕咕的响着,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接连两个奇耻大辱砸在他的头上,怒火直冲脑门,一激动就厥过去了。

    御医连忙围上前来,这都叫什么事啊。

    皇帝被人下了药,他们这群御医谁都没发觉,又或是发觉了,但是不敢说,如今一朝暴露,大家的项上人头尽皆不保。

    有御医悄悄看向公主,这其实也是个机会。

    如果皇帝再也醒不过来,而公主又大权在握的话,他们的身家性命也未必会保不住。

    此时这座皇宫里希望皇帝好好醒过来的人,不会太多。

    皇后闭了闭眼睛,迅速平复了心绪,道:“余庆所为极其隐蔽,这些年陛下也极为康健,众医家不曾往这方面想也在情理之中。此皆是余庆之罪,与众位无关,眼下当以陛下身体为重,只要陛下醒来,本宫保你等无恙。”

    众御医唯唯,又收起了心思,公主在一旁站着,也不出声干预,皇后过来执了她的手,拉着她到一旁坐下,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先前忙乱竟也未顾得上你。”

    王安的腰压得更低,方才皇后和杨笏一走,公主就来了,谁也不能拦着一个来看望生病兄长的公主。

    公主道:“皇兄病了许久,我自该进宫探望,只是不巧遇上这样的事情,我乍一听闻也十分心惊。”

    “余庆此人得皇兄信任多年,谁知他竟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来。我一想到皇兄皇嫂这么多年与此等狠毒之人日日生活在同一座宫殿之内,便后怕不已,幸而皇兄皇嫂无碍,不然宫内宫外岂非就要大乱。”

    皇后认同地点头,抬眼看向公主,“幸而……”

    她余言未尽,公主却回应给她一个了然的眼神。

    幸而还有张照临。

    皇帝虽然疑心,皇后却始终认定张照临就是她的儿子,尤其在皇帝生疑之后也不曾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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