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内少了个夫人,与平日倒也无甚不同。

    只是苏念奴头一回独自出府,元叔认为还是需要向赵破奴禀报为好。

    近来朝堂明争暗斗加剧,府外的探子早已撤走。

    因此赵破奴倒也不曾想过要拘着她在府内,只看了眼天色,问道:“至今未回?”

    元叔最善揣测人眼色,试探着答:“不曾。洛京冬雪厚重,将军可要去接夫人?”

    赵破奴皱皱眉,并未答话。

    自那夜说了惹恼她的话,赵破奴已有些日子未曾见苏念奴。

    那日摇雨送信来时,他是问过她见了那雪人后是否有舒畅些的。

    但摇雨却在思索了一阵后拧着细眉犹豫道:“夫人今日醒来后面色并不好,虽问过小公子雪人的来由,却并未见舒颜。”

    听了此话,看过信后打算去见她的念头便被打消了。他惹恼了人,自不该碍着她的眼。

    可他已把事情办妥,又为她给谢珩钰传了话,理当要与她答复一声。

    心中想着,他的手摸了摸桌案上一个扁长木盒,踌躇一阵后,揣进了怀中。

    元叔见状,心知他是应了。正欲开口要去准备车架就听见身后门扉被人轻敲了几下。

    顺声回望,一个穿着淡月衣裙的人影孤立在阴影中,模糊可见她清冷的面容,唯一束烛光落在浅淡的唇与瘦削的下巴,此刻正微微抿着,并不言语。

    两人皆认得披风上绣有的古鹤纹样,那是苏念奴前些日子惯穿的披风。

    赵破奴展眉,欲上前迎她入屋内:“外头天寒,怎穿这样少......”

    话未说尽,他陡然一顿,面色又难看起来。

    随着靠近,赵破奴看清了来人的脸。来人穿着与她一样的衣裙,簪着与她一样的发钗,眉目清冷俊秀,却不是她。

    元叔这时才想起,当时这姑娘赤着身子被将军带了回府,是夫人送了一箱衣物给她用以日常。

    “将军。”她往前一步,拘谨地恭敬行礼。

    “何事?”赵破奴绷着唇,回忆起她上回的浪荡之语,并不愿与她多话。

    姑娘生得秀气,在下狱前也是个傲气的人。此前主动要做他妾室也不过是因为心知自己处境,企图寻求庇护离开洛京。后来遭他拒绝私下便哭过一回,如今再见心中除了怵他,便仅剩下羞耻。因此被他冷淡疏离地问话,也是一阵肉跳心惊:“我、奴婢想问问将军,何时能离开洛京。”

    赵破奴见她嗫嚅的模样,也说不出谴责的话,只冷声答:“我既答应你,自会做好打算再知会你。你有何顾虑,尽可与元叔说。”

    说罢,他已取过元叔手中的披风,大步迈出了院门。

    “将军可要备马车?”元叔看了她一眼,忙不迭跟了上去。

    话音刚落,又见他停下了脚步,面色似乎更难看了。

    元叔顺着目光去看,只见不知何时来了的摇雨正抿着唇,目光缓缓从他身后的姑娘上移开,垂眸行礼后缓声道:“将军可是有要事?”

    “夫人已经回府了?”赵破奴望了一眼她身后,并未见有人。

    “夫人在云府醉酒,云公子思虑她回府多有不便,派奴婢来请将军去一趟。”摇雨恭顺地答过后,又续道,“将军若有要事,奴婢就不打扰了,会在府上找旁人带夫人回府。”

    赵破奴在听见苏念奴醉酒后眉心已高高隆起,听了她这话更觉不悦:“你留府上,为她备水,再煮些解酒汤,我去接她。”

    摇雨应是,不敢多言。

    只是在赵破奴走后,她走向那姑娘,一面关上院门一面语气冷淡地道:“将军庭院内军机甚多,姑娘还是先回吧。”

    少女的脸在灯烛下有着森然的苍白,一日之内被拒绝两回令她的心情愈发紧迫。

    但最终她还是什么话都没说,转身离开了小院。

    。

    思虑到苏念奴的身子,赵破奴还是吩咐了元叔备车。

    将军府到云府的距离不算短,哪怕寒冬夜里无人,也走了小半个时辰。

    马夫方把车停下,赵破奴已直接下了车驾往云府大门走去。

    入了府后,他最先碰着的人是泅嫣。由她一路引着前进,在庭廊曲折深处见到了等候他多时的云引之。

    赵破奴环顾四周,并不见苏念奴的身影,不由蹙眉:“云公子,她在何处?”

    云引之正坐在廊椅上,手中持扇轻轻摇了摇,后又嫌风冷,合扇扯了扯身上的狐裘,淡笑道:“将军不必着急,我请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他命泅嫣倒酒,可还没等人皱眉拒绝,又醒悟般把人拦下:“我险些忘了,方才月奴与我说过,将军不饮酒。泅嫣,奉茶来。”

    赵破奴滚了滚咽喉,哑声问:“月奴?”

    云引之挑眉,这上钩得也未免太快了些:“嗯?是念奴的小字,她不曾告诉你?”

    说着他饮尽酒盏,迎着面前男人深沉的面容,笑意温和:“记得数月前她入府,在下曾问将军可是对她有意,将军否认了。如今她阿弟既然归来,但也只是个少年。他们碍于身份境况未能垂询将军,但在下作为兄长,却是要过问的。”

    他微微顿了顿,续道:“如今将军的答案,可还是与当初一致?”

    赵破奴把月奴二字在唇腔仔细咀嚼了一遍,而后缓声问:“是与否,又如何?”

    云引之注视了他一阵,悄悄深吸一口气后,答道:“月奴说你日后要把她休弃,届时她在洛京怕是没法活。我怜惜她,打算纳做妾室,日后带着去走商。”

    夜黑露浓,檐廊下灌过冰凉的风,吹迷了云引之的眼。

    下一刻,男人高大的身影竟如鬼魅般欺身而来,云引之还未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被他揪起衣襟扯了起来。

    赵破奴的脸近在咫尺,凝视他的神色如狼似虎,生了可怖的血色。

    云引之捏了捏腰间的玉珠算,忍住了微微发颤的惧意,与他对视:“将军生气了?”

    “待镇国公案被洗清,她会重回郡主之位,怎会嫁与你做妾。”赵破奴尚记得面前人是谁,压着怒气低声道,“你若要娶,也该娶为正妻。”

    “届时将军已休弃她,我与她之间如何嫁娶,与将军何干?”云引之疑惑地问,“何况她一个入了官奴所的女子,又是被休弃的妾室,如此经历,怎能做我云府主母?”

    听着衣襟前的拳头已有细微作响,云引之当机立断,决定点到即止:“将军如此激动,当真是无意于她?”

    赵破奴目光微凝。

    “我本想着,若将军能对她有情,日后月奴能洗清冤屈,将军直接升做正妻最好不过。但若将军对她无情,她自然不是死缠烂打之人。我只是见她苦困,才替她试探一问。将军为何不愿与我说一句实话?”

    赵破奴仔细辨认他的神色,联想起眼前人待她确实不薄,并非贪图她美色之徒才松了手,垂首沉默良久。

    “她值得更好的。”嘶哑的声音似是砾砂磨破了咽喉,每字每句刮着血般顺风入了云引之的耳。

    檐廊之下,烛影摇摇,男人孤立其中,垂下的眼眉生出一种自厌的卑微感,令云引之误以为自己醉花了眼。

    他危襟正坐,踟蹰了一阵方试探着问道:“此话何意?”

    “并非是她不好,是我不足良多,配不上她。”赵破奴缓声解释,“她亦无需为此苦困。日后重回郡主之位,她自会明白今日将军府于她,不过是溺水时所见的浮木。”

    云引之望着他肃穆的面色,突然明白了向来自持冷静的苏念奴怎会对此人生起气来。

    对着敢爱敢恨的她,如此不知争取的性情怕是要把人气绝才罢休。

    “怪不得她如此苦恼。”他说着,人又复站起身,上下打量着眼前人。

    云引之过去云游行商,是见过赵破奴的。他记得自己头一回见他,是在平陵郡一个酒肆。

    那时的赵破奴尚是平陵军副将。听周遭百姓窃语,他刚带兵打退了北戎人,不仅年轻有为,更是陈逊新继的养子,日后恐怕会继承平陵军守关要务。

    也是因着这些话,云引之才多看了他两眼。

    他就在站在云引之茶棚附近,正冷峻而凶煞地站在酒肆门前与人交谈。说话时凶恶的眸微微低敛,麦色的脸上面无表情,孤冷的鼻峰遮挡了半张脸的日光,抬目而望,在阴翳之中可见他幽冷嗜血的眸光,令人触及便觉心惊胆跳。

    而就在云引之打算挪开眼时,他突然动了。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剑般,对朝着云引之方向来的行人发起进攻。

    他出手极快,哪怕是云引之也鲜少见过如此矫捷的身手。剑光如虹闪过眼眸,冷色的剑锋淬血而下,穿过那人的小腿狠狠钉在了地上,惹来一声嚎叫后,趴在了云引之闲坐的茶棚下,血流如注的模样颇有几分可怖。

    他上前一手将人把人提起,朝着云引之简洁解释:“不必惊慌,此人是细作。”

    说罢,他重新挂剑,在手下接过人后转身离去了,丝毫不愿理会人群中窃语之音。

    望着他目无旁人的笔直背脊,云引之禁不住回想起说话时扫过自己的那双凌厉的眼。

    这样如狼凶狠的人,性情必定刚毅难折,他日封侯拜将,怕是散尽钱财也无法令他折腰。

    可谁想,在苏念奴这儿,他几乎是膝盖生了根般跪着了。

    云引之意味未明地琢磨了一阵:“将军这些话,可同她说过?”

    他自说自话,半点不让赵破奴插嘴,修长的指朝着身后隐约可见的湖心指了一下:“她心思重,但性子倔,面色又惯于不露喜忧,认定之事谁也无法劝。将军认为自己配不上她,自该于她说明白。否则她会长久困囿其中,郁郁寡欢。”

    他收回手时特意把目光停在了赵破奴面上片刻,语气变得揶揄:“抑或将军是有意令她如此寤寐思服,才如此含糊不清,捉弄她情感?”

    赵破奴沉默,绷直的唇终于有了机会开口决断:“我会与她说清楚。云公子日后也莫再用她作玩笑。她即奉你为兄长,你当敬重她。”

    云引之从善如流地拱手,应下了他的训斥。身躯微微一侧,为他让开了道。

    泅嫣端着茶来时,只见自家公子摇着扇在望远去的威远将军,神色颇有几分玩味:“泅嫣,这威远将军可当真有意思。”

    泅嫣站在他身侧,颔首问道:“公子当真认为,这样可行?”

    “你们不了解月奴的性情。”云引之颇为自信地笑了笑,“她虽看着谨慎沉稳,实则是个鲁莽奔放之人。如今几两酒下肚,平日里压抑的火气才能散一散。此等事,自然需要惹恼她的人来受着。”

    她看似俏母,实则由里至外皆像极了那位豪迈的镇国公。只是常年拘泥于洛京,活成了如今扭曲的模样罢了。

    泅嫣似懂非懂,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又听他问:“你说月奴如此性情中人,怎就会选中一个倔葫芦做意中人?”

    泅嫣微微思索了一阵,如实答道:“大约是情之所至,无谓缘由吧。奴婢也未曾明白,公子与郡主深交至此,为何偏偏毫无情爱在其中。”

    云引之意外地朝她望去,琢磨着她的话无声笑了。

    檐廊外冬风又起,挂雪的枝头摇了又摇,抖落一地的雪。

    帆动是因风,心动却无缘由。天底下奇事众多,大约独独此一件,能困扰世人至永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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