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和承太郎国中毕业那一年,我曾罕见地抛开对宅家的深爱,独自一人在假期旅行。有时我坐火车,开始一场没有目的地的冒险,感到眼睑下一片欣喜而紧张的潮热。更多的时候,我在朝阳升起、世界金黄的时刻骑着自行车离开家,骑过那些我熟悉的街景,直至周遭的事物从未见过。有一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离开家,听到隔壁宅子的大门一声微动,jojo推着单车跟上来。那时他还没变成叛逆少年,喜欢笑,喜欢向荷莉阿姨撒娇,看到新奇的事物时眼睛又清又亮。但是,从那时起,他已经变得相当倔强。我挥挥手叫他回家,他站在那儿,固执地不肯离去。我转头不再看他,骑着车飞速向前,身后传来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他跟上来。于是我们肩并肩穿梭在那些寂静又漫长的街道。世界的面容天真又美丽。有好几次,我们甚至看到海。这里的海岸地势平坦,如果你凑近去看,就会感觉过于宽广的天空以令人难以忍受的重量落下来,压在你的眼睛上。没有海鸥,大海永无休止的喧嚣很容易让人想到孤独。太阳下山后海边就变得很冷,我轻易地哭起来,因为在那么空荡荡的天际里,素白的月亮仍然朝我们笑。我没有见过如此神圣又忧伤的月亮。黑夜里我们骑车回家,途径许多夜色下变得难以辨认的小村庄。在这片黑暗中,只要见到一颗星,每家每户的狗便成群嗥叫,仿佛星星是不自然的事物。此刻你回头望海,大海是海市蜃楼。归途上jojo常常莫名其妙哼起歌,那些音符被夜风吹散,断断续续不成调子。于是我接着飘散的声音继续轻声唱。第二天清晨,我们再次出发,去向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那是一种关于未来的隐谶——行动是为了不再思考,思考是为了不再言语,言语是为了摆脱寂寥。除此之外的生活方式,我并没有学过。那一年的我被一种隐秘而不安的预感裹挟着向前去:如果再不流浪,便即将被一把抓入成年人的行列,直到死于庸俗,成为上帝眼中的一条狗。jojo大概是没想那么多,他的行动总能直奔一个明确的现实性目标。当然,那时的我们都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和一群人奔赴世界的另一面,去往我们根本未曾设想过的地方。流浪让人忘记死,也忘记爱。尽管形式自由,但它偏偏有一种古怪的内核,使得人们为了逃离爱和死亡,而奔向爱和死亡——面对这种思考的结果,如果不是一直以来我都陷入了无意义的疯癫的话,大概应该后知后觉地感到心有戚戚吧。

    “你为什么要跟上来啊?快回家去啦!”我使劲蹬着自行车,在泛着微光的晨风里呼呼喘气。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乱跑啊!”十五岁的jojo有些不高兴地皱起眉头,那种不容置疑的酷哥口吻已经初见端倪。 “反正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跟着你,你又甩不掉我。”

    我靠,还真是。这人长腿一蹬踏板,能一下子远出我一大截儿。

    “但是——也不知道我自己要去哪儿!”我在无人的街道上大声喊道。“我这不是旅行,这是流浪,流浪啊!你知道流浪是什么意思不?是冒险的意思啦!”

    所以呢?那就一起流浪吧。他如是回答。

    那个早晨遥远得像未曾发生,连同在一边双目微阖、静静呼出烟气的十七岁的jojo,都有一种空荡到抽离的感觉。心态上的未老先衰真是危险,我劝说自己多多关注生活中不变的、友善的、带着永恒意味的事物。因此,为了我的朋友空条承太郎,我把这个动荡流离的世界,连同自己的不安暂且赦免了。

    “忽然就笑起来了呢,KK。”花京院同学说。“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挠挠头。“唉,其实我在想小时候的jojo啦。小时候的jojo可是超级——超级可爱的小孩诶!特别特别乖的!为什么短短几年里一个人变化可以这么大呢?生活不但欺骗了我,简直是诈骗了我,呵呵。”

    承太郎好像被烟给呛到了,一阵猛咳,边咳嗽边从牙缝里崩出“呀卡马西”之类的字眼。花京院同学扑哧一笑,一边格挡住jojo伸过来抓我的手,一边强忍笑容催我展开讲讲。另一旁,乔斯达先生终于说服了怎么也不肯离开我们的安回家去。在上飞机前,她朝我们挥手告别。我想起在我们在香港的时候,她曾经希望我多讲讲我妈妈在考古队工作时的故事。合该庆幸在没讲到结局前就彼此告别,因为,关于那故事,我确实给不出一个皆大欢喜的Happy Ending。

    送走安之后,大家继续在巴基斯坦境内驱车前进。坐了太久的车,想了太多的事,说了太多的话,我陡然感到疲惫非常。仔细一想,离开家其实也就是几天前的事情,然而过多的变故毕竟不利于身心健康。在这片黏稠发苦的疲惫中,我开始昏昏欲睡。午后三点的太阳浮动在眼角,并不刺目,倒是一派善解人意。山崖路下雾气沉沉如铅块,并不被这片好阳光打动分毫。向下看去,什么都不清晰。雾有些太浓了,看得叫人喘不过气,仿佛钻进喉咙,直下气管,团缠在暗红的肺里。山景在我眼中逐渐模糊成积沙的毛线卷。我感觉自己好像要灵肉分离。

    “这个地方的气候真怪异,前面的路途还算明朗,那边的雾气却已经浓到很难通行了。”阿布德尔先生说。“波鲁那雷夫,这么浓的雾,开车没问题吧。”

    “嗯,会有点危险,毕竟旁边就是悬崖,还没有护栏。”波鲁那雷夫应了一声。

    “没办法,虽然才三点,但今天还是在山崖下的小镇里住下吧。”乔斯达先生掏出怀表看看,扭头看向我。“哎,凯瑟琳困得都要睁不开眼了。没关系,稍微打个盹吧,一会儿找个旅馆好好休息。”

    波鲁那雷夫雀跃起来。“那边有没有好旅馆呢,真让人期待啊!”

    “什么叫好旅馆?”花京院同学饶有兴趣地询问。

    “当然是带干净厕所的旅馆!”波鲁那雷夫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到现在还不能习惯印度和西亚那种不附带卫生纸的厕所,一直忍受到现在啦!”

    “厕所——呵欠,有啥好说的。”我哈欠连天,感觉浓雾进了嘴,舌头开始转不过弯儿。“要是有稳定的电源——呵欠,就好了。我好想打游戏啊!自香港以后就没好好玩了,每天累得——呵欠,死去活来的。今天时间比较早,要是能玩一会儿——呵欠,就好了。”

    承太郎把手遮在我眼睛上方,落下一片悬浮的阴影。“都困成这样了,姑且先把无聊的游戏放一边吧。找到旅馆后会叫醒你的。”

    “不过,如果能打游戏的话,可不可以叫上我呢?”花京院同学相当期待地提议道。

    我困得连头都来不及点,只在唇齿间挤出一声模糊的应承,脑袋一歪,与现实切断连接。

    但是把我唤醒的不是空条承太郎,不是任何应当归于人类的声音或影像。唤醒我的,却是一种不知所谓的怨毒。众所周知,这乃是一种极度不健康的情感。反正任何过度浓烈的情感在我眼里都不可取,更何况怨毒本来就是不必多言的危险符号。不是幻觉也不是梦,有人在真真切切地带着怨毒注视我。肋骨下隐隐作痛。半梦半醒间,我想起前几天挨这一刀时藏在水面里偷袭我的那个家伙。他阴毒的眼如同火烧铁烙,猛地烫在我的某根脑神经上。

    遐思至此便不由得猝然惊醒,我挣扎着从座位上爬起来,揉揉眼睛。车旁什么都没有,停车点也不是旅店门口。不远处,乔斯达先生他们在和某人交流,似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看不清正面。我慢吞吞滑下车,踟蹰着靠近大家,jojo一把将我拽过来。

    “这个小镇很不对劲。”他简短地说,伸出手晃晃我的脑袋,手动驱散我脸上的困意。“刚才我们发现一具奇怪的尸体,身上遍布硬币大小的孔洞,却没有出血的痕迹。有可能是替身使者的攻击。”

    “这里的人也未免太古怪了。”花京院同学似乎有些心有余悸地指向另一边,几个穿制服的人正用白布盖住担架上的躯体。“明明有人横死街头,别说有人围观了,居然连看一眼的人都没有。警察看着那样的尸体也不感觉惊讶。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看向眼前正向阿布德尔先生和乔斯达先生竭力推荐自己民宿的老妇人,环顾四周,感觉自己的头脑开始迟缓地运作。“放在其他地方可能解释不通,但在这种本土文化独特的小镇子里也不是不能解释。死相奇怪可能是用了特别的药草或者武器,一些食人部落可以把人的头骨处理到拳头大小就是这个道理;死而无闻大概是被小镇里类似帮派或权贵的强力角色所杀吧,本地人早就见怪不怪,更不会热心到惹祸上身。”

    “凯瑟琳说得不无道理,但是,这里还是太不对劲了。”波鲁那雷夫犹豫着开口,显露出罕见的谨慎。“也许我们最好……”

    “哎呀哎呀,一看就知道这是位聪明的小姐!”那位上年纪的女士忽然开口打断道。 “但是,怎么看上去一脸疲惫呢?快来我的民宿休息一下吧?来吧,乔斯达先生,那就是我的旅馆哦。”她带着过于殷勤的神色指向前方。一栋装潢风格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的建筑掩映于雾色中。“我来带路,跟我来吧。”

    波鲁那雷夫一扫犹疑,兴高采烈地与年老的女士交流起来。于是我们也就一起向旅馆走去。我迷迷糊糊,两眼空空,再次看向四周,一只鸟都看不到。也许jojo和花京院同学是对的。没有飞鸟身影的小镇总是危险的。

    “你刚才叫了‘乔斯达’。”jojo蓦然开口,语气笃定。“为什么你知道他的名字?”

    走在前面的老妇人立刻显得有些僵硬,但随即回头看向我们,堆砌笑容看向波鲁那雷夫。我注意到她的左手缠着纱布。“什么嘛,刚才这位先生不是叫过他的名字吗?”

    “诶?”波鲁那雷夫有些不确定地指指自己。“说来好像叫过……”

    “确实叫过!”年老女士的声音骤然提高八度,惊得我困意全无。“我做了许多年生意,人名一下子就能记住,这是真的哦!”

    jojo眼睛中的怀疑不减分毫,法国人倒是始终保持着乐天派的作风搭话。“话说老板娘,你的左手是怎么了?”

    “这个?”老妇人扬起手,依旧满脸笑容。“大概是上年纪了,一不小心把热水洒了。”

    这家伙的被动技能一时发动起来,开始嬉皮笑脸地讲起“我看你才四十岁一点都不老啦”之类的话。我再次打了个哈欠,慢吞吞走进旅馆,在姓名登记簿上,顺着jojo和花京院同学的笔迹写下“Irene Adler”。大家拿好钥匙准备上楼,我磨磨唧唧跟在最后,那位年老的女士忽然叫住我。

    “哎呀,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呢。“她的语调里带着奇异的蜜色,苍老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不过,可不可以麻烦你晚上下楼来,陪我这年老的女人说说话呢?我一直希望有个像你这么大的女儿,可惜没能如愿,实在孤单得很。小姐,你不会拒绝我这种老妇人的请求吧?”

    “啊?”我茫然。“啊……可是我不是很擅长那什么,嗯,和别人交谈诶。对了!”我寻找波鲁那雷夫的身影。“这样好了,您让他陪您聊天吧!他老擅长和别人聊天啦!”

    “我?当然可以!”波鲁那雷夫热情地说。“不用到晚上,我一会儿就下来帮忙!”

    年老的女士好像又僵在原地,连连摆手说现在不必,这位善良的法国先生还是先休息为好。我点点头,仍在思考究竟是谁向我投以那种怨毒的眼神。波鲁那雷夫摇摇发呆的我,我回过神,跟着上楼去。

    “不过,为什么她知道你是法国人呢?”我悄悄问波鲁那雷夫。“我还以为法国人的著名特征除了双性恋就没别的了。她是怎么看出你来自哪里的啊?”

    “说什么呢KK!”波鲁那雷夫大大咧咧地薅了一把我头顶。“那肯定是因为我浑身上下闪耀着彬彬有礼的法国绅士气质啊!另外,这只有法国人才有的浪漫情怀,难道不是很好辨认的亮点吗!”

    “呃?呃。”我汗颜。“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名字形式,不过你高兴就好哈哈哈!正好我也不准备下来陪她聊天。首先不减免房费,其次房费不是我掏的。看样子你俩挺合,那就辛苦你把我那份天也给聊了吧!加油啊波鲁大人!”

    “诶——为什么啊KK!”波鲁那雷夫一副很受伤的样子。“不可以这么冷漠哦!她刚刚也说了,是想体验一下有女儿的那种感觉,这是非常美好的情感!KK难道不想妈妈吗,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妈妈一样对待嘛,反正也只是一晚上!”

    我被那言语里遥远的词语击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点头。波鲁那雷夫爽朗地摸摸我的头。“哎呀,果然凯瑟琳还是好孩子啦,只是嘴巴有那么一点点毒话有那么一点点多……好,先回去休息吧。我们大概两小时后在楼下碰头好了。如果你睡过头的话我会去叫你哦!”

    他真是一个明晃晃的好人,心肠好得不可思议。带着这样的天性,受了如此多的苦难,居然也以一种饱满的方式生活下来,不知道算好运还是厄运。这是美好到一无所有的善意。在这片甜腻的善意里,我感到无法抑制的晕眩和恶心,以及因而对自己产生的近乎痛恨般深重的失望。眼前开始一片空白,我今天回忆了太多次过去。谁愿永生俯在我的肩头,开始蛇一样嘶嘶作响。在有任何人注意到我之前,必须立刻停止思考,必须立刻拔腿就跑,必须立刻回到房间里去。我必须立刻关上所有窗户,拉上所有窗帘,然后紧紧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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