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的诗被一名女子改了吗?”

    “可能不知道吧……毕竟谁能想到,那女子的诗才竟能甩探花两条街?”

    车帘掀开,一名头戴官帽,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探出头,怒视着传来声音的方向。

    他便是众人口中的礼部郎中,马荃。

    马荃前两日曾约了聂老夫子探讨学术,但被其门下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女弟子搅黄了。

    对方不止让他多日的准备落空,还把他在北川的得意之作给改了。

    “一介女流的运气而已,真以为自己读过才华横溢,能跟圣上钦点的进士谈学论道了?”

    马荃红着脸怒斥完,就命手下马夫在街口停下车,与几名同僚挤进学会。

    聂老夫子的学会虽不分男女,不分尊卑贵贱,但还是保持了一般学会应有的秩序。

    来参加学会的,大多是打扮得体,眉宇间夹杂着书卷气的读书人,大家自觉把前列的凳椅让给官职在身的前辈。

    也正是因为这种谦让,马荃才能挤进学会前列,坐到聂府特供的席位上。

    等他坐定身形,黑压压的人群已经将整个广场包围,一眼望不到尽头。

    甚至有人攀爬上了隔壁的树木围墙,生怕错过聂夫子讲学的身影。

    “马郎中。”

    旁坐的同僚拱了拱手,使得马荃拱手回敬,“何大人。”

    “久闻聂师在年轻人中颇有威望,真没想到,能火热到这种程度。”

    何大人在朝中是三品大员,所以马荃也不敢怠慢,毕恭毕敬的答道:“聂老夫子在文坛深耕多年,有威望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在二人商讨的时候,台上忽然有了动静。

    这使得喧嚣鼎沸的场间变得安静,人们都在屏息凝神,静待聂夫子的登场。

    当人们的耐心被消磨的差不多时,一道人影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讲台。

    她的身形修长婀娜,宛如细柳,明显是一位女子。

    “奇怪了,聂老夫子的学会,为何要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来主持?聂夫子门下的三位门徒身居高位,哪一个都比女子有话语权。”

    何大人的问题,也让马荃心中困惑。

    但他能猜到这名女子的身份,应该就是那名素州陆姓的女子,也就是更改自己诗作的人。

    站在讲台上的陆晚禾,眉如弯月,眼眸清澈。

    即便面容上不施粉黛,却也显得清丽脱俗。

    “诸位大人,先生……小女陆晚禾来自于江南素州,曾是聂先生门下的记名弟子,今特来太学府门前代师讲学。”

    对聂夫子生平有些了解的人,也都听过陆晚禾的名号,尤其是后者最近还出了风头。

    但众人毕竟是来看聂夫子讲学的,听到台上的人变成了一个从未有过功名的女子,都有些不满。

    “一介女流来凑什么热闹?想出名想疯了?”

    密密麻麻的人群让陆晚禾心生胆怯,但她将目光定定抬望,仿佛能在人群中寻到夫君的身影。

    以前在陆府看许清为她出头,今日她也该站出来为对方尽一份力。

    “是,晚禾想出名想疯了。”

    陆晚禾接过话,突然一笑,露出了温柔缱绻的神态。

    “家夫是素州许氏,许清。”

    陆晚禾的这一句话,就让台下万人傻了眼。

    稍微有些门道的人,就听说了靖东侯状告许清诗作的事情。

    毕竟许家的那几首诗在文坛流传颇广,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马荃也是对这些事有些了解的文人,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他果断开口问道:“如果马某人的消息不错,那几首诗都是出自于你的手笔吧?”

    “它们是我夫君所写,冠上了晚禾的姓名而已。”

    马荃身边的何大人叹了口气,闭目摇头道:“还以为聂老夫子是个聪明人,却非要搅到这浑水里,把偌大的学会变成了一场闹剧。”

    其余官员也表示赞同,倘若不是学府街被堵得太过严实,这些懂得明哲保身的人早就退场了。

    马荃见大家都是一样的态度,便拔高声调,质问道:“小娘子,冠不冠名有什么区别吗?世人都知你夫君被逮入狱,即将被送进刑部大牢……你让聂师替开这场学会是何用意?想替一个谋反重罪的反贼鸣不平?”

    说完这句话,马荃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出了口恶气。

    因为这些天被改诗的经历,他时常会被其他文人拿出来谈论。

    现在替众多文人学士出头,一定能积攒不少的名望。

    “不是我马某人多言,小娘子……你夫君的事自有三堂会审出结论,而我们太学府是读书人的清净之地,也不是堂外的登闻鼓,不能让你放肆行事。”

    马荃说的有理有据,也让身旁的何大人忍不住点头,给他竖了一个拇指。

    “敢问这位先生,你为什么要做官?”

    马荃当着小姑娘已被说乱了思绪,胡言乱语,便随口答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做官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声名鹊起,万众敬仰。”

    陆晚禾将手肘平放在胸前,向台前走了两步。

    面对有少许积怨的人群,她淡声说道:“千秋万岁名,不过是寂寞身后事。”

    “身后事?”

    陆晚禾的言论在台下掀起了滔天巨浪。

    人们交头接耳,都觉得这女子把话说的太大,也不怕闪了腰。

    待到场中的声音渐渐平复,陆晚禾继续道:“千年以来,政治时有腐败,财富时有困捷,武力时有崩溃,家国时有灾难……但只要维持大道的人在,我们国家的历史命脉才不会断。”

    陆晚禾说道:“今日诸位能坐在这里,能读上圣贤书,能论上儒家学道……并不是因为那些史书上的古人明哲保身,在大是大非前犹豫不前。”

    “每当危难降临,总会有舍生取义的先人站出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即便因言获罪,即便被一贬再贬,他们都不曾动摇过。”

    台下人群被说的戛然无声,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位女子。

    尤其是坐在前排的人,更是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感。

    “朝上有人迎合权贵们的喜好,编罗罪名,拿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这或许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若今日的事无人敢发声,日后又会是怎样的场景?”() ()

    “是贵族掌权,人人自危?”

    “是诗词绝迹,有志之才郁郁不得志?”

    陆晚禾说完咳了两声,面色苍白。

    平日里的陆晚禾鲜少讲话,但在这场学会上,她费尽了全身精气。

    “我相信诸位学子比晚禾一介女流懂得多,因为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人们期望中的盛世。愿各位有志之士将心比心,能理解小女子的所作所为。”

    面对黑压压的人群,陆晚禾敛衽下拜。

    “我替我夫,拜谢诸位。”

    台下千万人愕然而立,过了许久,人群之中率先响起一道掌声。

    而后有无数人加入其中,使得太学府前的掌声变得震耳欲聋,几乎快要震破人的耳膜。

    马荃也没想到,台上的女子竟然仅凭借几句话,就能反转风向,将学子们的民心聚拢在自己身上。

    他气的坐回原位,不解的看着这一切。

    “难道这些人就没有家人,不懂得这种事会引火上身吗?”

    何大人斜睨了他一眼,心中对这个年轻人的评价低了几分。

    但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他还是黏须答道:“马郎中,你可知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里。许家可以倒,许清也可以死……但圣上不能用读书人做刀,让人枉死。”

    马荃还准备再说些什么,但他的声音已经被一浪接一浪的呼声盖过去了。

    而那位白发苍苍的聂老夫子,也在人群中现身,从狭小的过道走了上去。

    他站定在爱徒身旁,朗声道。

    “今日聂某将以身作则,与门下弟子联名上书,替大齐主持公道。”

    ……

    京城近郊。

    驾车的明珠掀开帘门,向车厢内的二位主子知会道:“小姐,快到京城了……进城的的时候,会有京都府尹查验文书,检查过关文牒,您二位可别睡过去。”

    “嗯。”

    车厢内,面庞端丽如观音的沈霜序应了一声。

    她螓首微摇,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许清。

    许清正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

    听到这一路的颠簸终要结束,他也是伸了个懒腰,露出了灿烂的笑颜。

    “看来京城对许家很忌惮呀,即便有宰相之女作保,却还要派京都府尹这种正三品大员在城关候着。”

    “能在京城做官的人,都是八面玲珑心。”

    沈霜序回过神,继续翻看着手上的文书,淡声道:“京都府尹这个职位,太容易得罪人。”

    许清不懂官场上的门门道道,倒是对沈霜序手上的东西产生了兴趣。

    他突然伸手,夺过了那本文书。

    沈霜序措不及防,被许清得手,羞恼的瞪了他一眼。

    “还我!”

    “我好奇,你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

    经过官驿同宿一晚的事情后,许清已基本摸清了沈霜序的脾性。

    他自顾自的打开书册,看起了上面记载的内容。

    但让许清失望的是,文书上的东西言语不顺,很多生僻的词汇被搭配在一起,组不成一个顺口的句子。

    “小姐,怎么了?”

    沈霜序俏脸微凝,把头撇到一边去,“没事,好好驾你的车。”

    等许清把文书放下,她才伸手把东西抢了回来。

    “生气啦?”

    “……”

    许清往沈霜序的座位上挪了挪,使得后者不动声色的向里边坐去。

    虽然对方没有回话,但许清能从冰冷的气氛中,感受到沈氏对自己的不满与嫌弃。

    但整个车厢内的空间就这么大点,许清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就将沈霜序逼到了角落。

    而后他再次挪动臀部……

    “你!”

    “肯理我了?”

    沈霜序又羞又恼,嗔怒道:“无耻!”

    许清停下了动作,凑前问道:“夫人,这文书上的字序排列,用了某种规律?是不是你们承轩坊用来传递密信的方式?”

    沈霜序虽对许清的行为不耻,但不得不佩服对方的敏锐程度。

    仅凭几眼就能看出承轩坊密文上的门道,确实有两把刷子。

    “是。”

    “承轩坊负责大齐的谍报收集吧?这么有实力的部门,内里就没有对白莲教的监控和记载吗?”

    沈霜序欲言又止,缓声道:“曾经有,但白莲教的记载被先皇下令销毁了。其实不只是承轩坊,就连密卫和各个宫中的记录,都在那个时候被毁掉了。”

    “先皇?”

    许清听到这儿,瞠目结舌。

    一个皇帝,为何会插手民间的事情,让下属机构销毁白莲教的情报?

    难道白莲教的教主,是这皇帝的私生子?

    “先皇在位时,曾推崇羽化登仙的炼丹之术和房中术。”

    沈霜序在说到房中术的时候,脸色有了一丝的不自然。

    “当时的白莲教教主,曾与先皇私情颇深,为他炼制一些长生不老,龙精虎猛的仙丹妙药。但好景不长……宫中传出流言,说先皇吃药吃坏了身子。”

    “吃坏了身子?”

    许清突然想起,现在的这位小皇帝,好像就是一直漂泊在宫外,等先皇逝世后才被接入宫中的皇子。

    除此之外,先皇好像没留下子嗣。

    也就是说,先皇极为可能是那方面不行?

    “自宫中传出消息后,白莲教就成了被通缉的禁教。”

    沈霜序见许清陷入沉思,伸脚踹了他一下。

    “这件事算宫中秘闻,不可随意传播……而且你姑姑对白莲教深恶痛绝,也不可在其面前直说白莲教的事情。”

    许清捂着膝盖,呲牙咧嘴应了声好。

    “狱中的信息,都记好了?”

    提到这事儿,许清就气不到一处来。

    他本以为自己的旅途安逸且悠哉,结果沈霜序却抱来了一沓文书,让他仔细研背,还要考察上面的内容。

    里面是刑部大牢的地形图,连每班值守的姓名,爱好,轮值时间都记录在册。

    “想忘也忘不了……我就纳了闷了,你让我记这些做什么?”

    许清想到了一种可能,惊呼道:“你想让我在刑部大牢里越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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