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忽如其来的一场大雨席卷了耶路撒冷,让本来阴沉的天空更加灰暗。雨点打在屋顶上,啪嗒啪嗒作响。

    雨声吵醒了熟睡的鲍德温四世,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接近黄昏了。”

    这个熟悉的声音令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

    “……我竟然睡了一整天。”

    训斥完居伊后,他本想继续批阅羊皮卷书,只是身体感到莫名疲惫,令他握不住手中的笔。他回到舒适的床上,很快进入梦境,期间谁也没来打扰过他。

    “你太累了。”

    茜贝拉来到床边坐下,伸出手,将鲍德温四世因为睡觉而变得有些凌乱的金发捋顺。

    她温热的掌心令他感受到久违的亲情。姐姐还是记得他的,她没有忘记那个小时候曾跟在她身侧的弟弟。

    “居伊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很抱歉他惹你生气。弟弟,我希望你不要怪罪他。”

    姐姐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带着几分忧郁。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却又害怕惊扰到她。

    他说:“如果他能听进去我的话就好。”

    茜贝拉伸出手,轻轻覆在鲍德温四世的手背上:“亲爱的弟弟,请你相信我,居伊他会好好效忠你、效忠耶路撒冷。他只是……想法太执着太偏激了。”

    鲍德温四世没有告诉她,居伊今天负气离开了耶路撒冷,回到了领地阿斯卡隆。

    他注视着姐姐的双眼:“我但愿他不会让我失望。”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稚嫩的童声,含糊不清地在叫“妈妈”。

    鲍德温四世撑起半个身子,靠在柔软的枕头上。茜贝拉从床尾旁的地毯上抱起年幼的鲍德温五世。原来,他的小外甥一直在这,他没有注意到。

    他的外甥还这样小,这样脆弱,小小的肩膀还无法扛起守护圣城的责任。这令他感到深深的担忧,他担心自己哪天撒手人寰,留下一堆烂摊子丢给姐姐处理,这样对她太不公平、太残忍。

    “替我给居伊带句话。”

    当着下一任继承者的面,鲍德温四世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不要忘记在十字架前发过的誓言。在我活着的时候,他绝对不能篡位!”

    茜贝拉怀中的孩子望了他一眼,似乎对这句话产生了某种回应。

    银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不似当年那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茜贝拉忽然软下心来,弟弟把一生奉献给了耶路撒冷,他还这样年轻,他将永远年轻。

    想到这,她眼中有些湿润。

    “我会转告他。”她轻轻用力,握住他的手:“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低头看了看被姐姐握在掌心里的那只手,微微笑了:“谢谢你来看我,我美丽的姐姐。”

    等姐姐抱着小外甥走出房间,偌大的宫殿只剩他一人。

    夜晚总是这么寂凉。庭院中央种了一棵粗壮的树木,安静的时候能听到树叶摩擦发出飒飒的声音。

    疲惫的目光落在宽大的书桌上,好像又增加了几卷羊皮纸。羊皮纸堆旁,一个不起眼的瓶子里插满了鲜花。

    他唤来一个侍从。

    “阿伊莎小姐此刻在何处?”

    侍从答道:“她说想四处走走便离开了。您放心,我安排了人给她带路。”

    王宫的建筑大同小异,如果不是十分熟悉这里就很容易迷路。

    阿伊莎觉得转来转去没什么意思,不如趁这个机会去拜见一下那位王室的老师。

    侍从告诉她,竞选主教人选时,阿格尼丝王太后没有选择提尔的威廉,而是任命赫拉克利乌斯为耶路撒冷大主教——她要确保教会站在他们这一派系。威廉知道后气愤地指责赫拉克利乌斯是王太后的另一个情夫。

    阿伊莎停下脚步,朝四周张望:“那威廉先生此刻还在宫里吗?”

    “在的,您如果想去见他,我可以带你去。”

    阿伊莎笑道:“谢谢。”

    侍从为她引路:“您不用这么客气,您是我们陛下的客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

    下过雨的天空清透明亮,一轮弯月挂在上空,往人间投下一片银色的月光。

    阿伊莎踩着湿漉漉的地面,来到一处房门前,抬手,轻轻扣响。

    里面的主人很快过来开了门。威廉见到访客,不由得惊呼:“啊,阿伊莎小姐,原来是您。”

    屋内很宽敞很温馨,威廉为阿伊莎倒了一杯自己刚煮好的红酒。

    “谢谢。”阿伊莎接过红酒,轻抿了一口。酒香让她想起父亲为庆祝他赚了第一桶金买的那瓶红酒。一晃数十年过去,她都没有再喝过。

    威廉倒完酒,回到自己座位坐下:“阿伊莎小姐是为了国王陛下而来吗?”

    阿伊莎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沉咛片刻后,她诚实回答:“是。我四处转悠就来到您这了,不知道是否打扰到先生?”

    “怎么会打扰。陛下最近很少出门,我也有段时间没去见他了。听苏莱曼说他的身体变得更糟糕了,我很难过听到这个消息。”

    他饮下一口红酒,清了清嗓,说:“那么,你想知道关于陛下的什么呢?”

    阿伊莎说:“上次您说陛下九岁就感染了麻风,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威廉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知道陛下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对吧?”

    他的眼睛慢慢望向房顶,从记忆宫殿中打开那扇封闭已久的大门。过往无数记忆碎片鱼贯而出,拼凑成一整套完整的画面,他看到了还是孩童时期的鲍德温四世。

    “陛下不同于其他只知道吃喝玩乐打发时间的贵族孩子。他很爱学习,在学业上取得了很大进步。他也喜欢听历史故事,比如罗马迦太基、凯撒屋大维等名人故事。”

    阿伊莎神情淡淡的,眼睛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威廉继续说:“确诊为麻风后,尽管陛下会成为下一任国王是人尽皆知的事,但因为他年纪太小,很多人质疑一个小小娃儿能否治理好国家。实在没办法,共同商议下,我们选择了泰比利亚斯作为执政官,辅佐陛下。”

    “麻风会让人失去知觉,陛下也逃脱不了这个可怕的事实。在整个右手和右臂都失去知觉的时候,陛下依然学会了单手驭马,成为了耶路撒冷最好最优秀的骑士!这需要多么顽强的毅力才能做到这一切!”

    阿伊莎仿佛看到一位策马而来的少年。神采奕奕,眼神中闪烁着自信、骄傲以及主宰世间万物的强大气魄。

    “还有一件很神奇的事。”威廉感叹道,“陛下那年加冕时,突然有一只鹰飞入教堂。它直接降落在将要加冕的王冠上,张开双翼,恰好在冠上形成十字的形状。我当时认为这是神迹。”

    他看向身侧的阿伊莎:“你相信我说的话、相信神迹吗?”

    她是抛弃了信仰的人,但她愿意去相信这是上天的安排。

    “我信。”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落在窗外,又绵密又细。

    夜色渐浓,威廉起身加了几根蜡烛,又添了一些酒在杯中。他瞧见阿伊莎杯中还有剩酒,便没有给她续杯。

    阿伊莎把酒杯握在两手掌心之间,又抿了一小口。红酒为她驱散了雨水的寒意,她此刻心绪万千。

    威廉知道他们聊了很久了,他想再说最后一件事结束今晚的话题。

    “阿伊莎小姐,你听说过蒙吉萨战役吗?”

    阿伊莎摇了摇头,这在威廉意料之中,他缓缓道来:“当年,萨拉丁带领阿尤布大军欲逼耶路撒冷。所有人都认为这场战会输,因为当时民间流传一句话,‘国王像一具放在王位上的尸体’。”

    他的尾音颤抖,似是为他的学生感到不公平。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被人看好的孩子,带着三百多名十字军骑士冲进了阿什凯隆,击退了萨拉丁,我们取得了胜利!”

    他眼前浮现一副画面,十六岁的鲍德温四世跪在真十字架前,向上帝送去他最虔诚的祈祷。仁爱的上帝回应了他,他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学生啊,直到现在,他都为他骄傲自豪。

    阿伊莎紧握酒杯,一言不发。她快速把脸转向另一边,抬手抹了下眼睛,一颗泪珠从她指间溢出。

    “我的故事说完了。”威廉放下杯子,“阿伊莎小姐,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了,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她起身朝威廉行了一礼,准备告辞。

    走至门口又突然想起一件关键的事情忘记交代,又折返。

    “能否请先生不要告诉陛下我来过?”

    威廉小小惊讶了一下:“好,我会替您保密。”

    从威廉的住处出来,阿伊莎在侍从的带领下往原路返回。

    经过王的寝宫,阿伊莎发现窗户还透着光亮:“陛下平时很晚才休息吗?”

    “并不是,我们会提醒他到点该休息了。但不知为何今日却……”

    看来侍从也并不清楚。阿伊莎本没有这么好奇的,也许是因为今晚听了许多关于他的故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古老的手控制了阿伊莎的双脚,迫使她迈向那扇大门。

    门口一直有两名侍从守着的。因为阿伊莎常出入这,重要的是国王有过吩咐,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默契地放人进去。

    室内空无一人,柔软的地毯降低了阿伊莎的脚步声。

    她拂开层层帐幔,床上的人正恬静的睡着。

    她走近,俯身靠近鲍德温四世,听到了他平静规律的呼吸声。他的睫毛轻颤,好像在做什么梦。

    他会不会梦到自己十六岁那年战胜萨拉丁的英勇事迹呢?

    威廉先生对她讲述的那些故事时,她感到心痛。重病在身,连思考都很艰难,没有强大的意志力和责任心支撑驱使残破的身躯,根本不可能战胜强悍的敌人。

    他身居高位,在病痛折磨下一直竭力有所作为,而不是坐吃山空。她很想告诉这位年轻的君王,他真的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鲍德温四世的胸前放着一本反扣着的圣经,一只手随意搭在书的外壳上。

    阿伊莎壮起胆子,从他手中抽出圣经。

    雨滴不停敲打窗户,一下一下,仿佛她的心跳。她有些心虚,胆怯,像闯入主人卧室的贼。

    她将书翻过来,自上而下浏览。

    这是圣经的雅歌篇。她往后又翻了几章,来回反复看了几遍,奇怪的是只有三句箴言下面被笔浅浅标记了横线,若不细看还发现不了。

    【他带我入筵席所,以爱为旗在我以上】

    【我夜间躺卧在床上,寻找我心所爱的;我寻找他,却寻不见。】

    【不要惊动我的爱人,等他自己情愿】

    也许是看书的人随意乱画的。一瞬间,万千思绪涌现,在阿伊莎脑中不停翻腾,竟一下子不知道如何面对了。于是,动作轻缓合上书,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再睁眼,她无意间往床上一瞥,不知何时,床上的人已经醒来。

    阿伊莎猛得一怔,呆愣在原地。

    “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鲍德温四世见她神情专注盯着书本,不愿打断她,没想到反而吓到她了。

    “我刚回来没多久。很抱歉打扰到您休息了。”

    阿伊莎把圣经物归原主,本想说句晚安就离开,不想这一举动把鲍德温四世的注意力引到书本上。

    “你以前读过圣经吗?”

    她该怎么回答?诚实的告诉国王,她的母亲在她生病时,为她念诵过一次圣经,第二天她就康复了。从此之后,她开始信仰上帝,阅读圣经,直到熟记于心吗?

    母亲夸过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圣经里的箴言在哪一章、哪一段落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她看到那三句箴言时,脑中闪过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这种念头像潘多拉魔盒使人产生欲望,欲望如同她刚才感觉到的那只古老有力的大手将她死死缠住。

    对她来说,有太多的事情是可以用“不切实际”来解释的。比如耶路撒冷王收留了她。比如她从威廉先生那了解到他从前的故事。比如她此刻在王的卧室里,与他谈论圣经。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没有勇气,因为她觉得这样不好。

    鲍德温四世懒洋洋靠在床头,微眯着眼睛。他一直在等阿伊莎的回答,可她缄默不语。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她终于调整好状态,面色看上去平静如常:“没有,从来没有读过圣经。”

    “哦,没关系。”

    他本想与她谈论圣经的冲动被她礼貌疏离的态度劝退。

    他低声说:“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她眉目间似有一股化不开的浓愁,显然她的注意力都在她烦恼的事情上。他看出来了,也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让她心不在焉。但他没有追问,任由她道了晚安后离开了。

    他重新打开圣经,翻到自己浏览的那页,隔着一层手套的指腹在他画记的地方轻轻划过。慢慢摩挲,似在沉思。

    这一刻,他想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摘下面具,发泄似的将它朝地上一扔。面具滚落在绒绒的地毯上,并未发出多大的响声。真是可笑啊,他试图用这种幼稚、拙劣的做法逃避他是麻风病人的事实。

    明明已经坦然接受了上帝赋予他的一切,疾病与责任,荣耀和死亡。所以,他还想怎样呢?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无法企及的不是吗?

    他重新捡回面具,对着一张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的脸沉思。

    阿伊莎每次抬头注视他的时候,是否也会是这种感觉?

    他转而看向插在花瓶里的银莲,那花儿静静地绽放着,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在他心头涌动,那是一种对美好向往的悸动。可以是清晨第一抹阳光,是房间里唯一的花香,是他心中最完美、最神圣的地方。

    他看向手中的面具,将其安放在圣经之上。室内轻轻响起一声叹息,似乎在诉说着他内心的疲惫和无奈。他重新躺回属于自己的大床里,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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