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施微一醒来便发觉背部阵阵作痛,刚梳理清楚这一次的处境,便听得一声——

    “祭!”

    林施微刚睁开眼睛,便见五花大绑的暨白被人按着跪坐在自己身边,后面拿着石刀的人正准备砍向暨白,却忽然瞟见睁开眼睛的林施微,顿时吓得将刀扔到了一边,口中大喊:“大巫!夏将军显灵了。”

    顿时,在场众人都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往林施微方向看过来。大巫荃手拿权杖,腰间挂了一块玉璧,郑重地来到了林诗薇旁边。

    “巫荃,刚才不过是闭了气,我没死。”林施微费力地用胳膊将自己稍稍撑了起来,看着大巫说道。

    大巫脸上画满了油彩,头上戴着扎了许多海鸟尾羽的帽子,死鱼般的目光盯着林诗薇,从头看到尾打量了许多遍,然后重重的将权杖杵在地上:“夏萍确实没死,葬仪继续。”

    暨白旁边那人稀奇地看了两眼林施微后,便拿起刀准备继续。

    “巫荃,我刚才险些死去,想来这人于我是个福星,便将他给了我吧。”林施微指着暨白说道。

    大巫扭头看着棱角分明面无表情的暨白,福星能是这个表情?不过看着林施微脸上的坚持,到底点了头:“好。”

    然后转过身去,来到临时堆砌的祭台上:“祭!”

    林施微费力地坐了起来,主要是后背实在太痛,躺在地上,只觉得硌得她喘不过气来。

    只见自己身边挖了大大小小二百三十多个坑,坑旁边放满了良渚人的尸体,有的显然已被葬过一次,有的甚至已经火化了,显然许多尸体都是二次葬,是将先前战死临时埋葬后的战士们挖出来祭祀重新下葬。中间还有几个诸如暨白一看便是东夷族风格的人,被捆着任人厮杀。

    “葬!”大巫喊道。

    然后就有人挨个将尸体的脚扭向了下面,才搬到了坑里填了土。

    这是一种习俗,良渚人认为暴亡的人死后会变为恶灵报复人间,将其脚扭到下面,他便只能往地下走,不能再回到人间了。

    看着一个个尸体被扭折了关节,林施微只觉得自己的腿都疼了起来,幸亏自己睁眼早,不然也被这些人将腿扭到后面去了。

    这里是蒋庄,是良渚人北面的边界处,前几日被突然从北而来的东夷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良渚人拼死抵抗,才等来了南边的王派来的救兵——也就是林施微等人——成功抵御住,还俘虏了几个东夷人,准备作为祭品,来告慰暴亡战士的英灵。

    林施微的母族乃是当今王族,她的外祖父是当今王的弟弟,父族齐氏虽是将军,却因良渚少有战事,地位远不如王族,故而以前的夏萍总以“夏萍”而非“齐萍”自称。

    旁边的视线过于灼热,林施微转头过头去,却见暨白还是那一幅不动声色的表情。想来这一世的暨白倒是有些城府。

    林施微轻咳了下嗓子,用着嘶哑的声音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暨白并未说话,只眼睑微低,遮住了眼底的晦暗。

    葬了这些战死的战士,林施微便带着暨白和大巫顺着苕溪回了王都。在钟家港河道码头上了岸,又换了独木舟,一行人通过水门进了内城。

    林施微却细心地发现暨白面色苍白地抓住舟舷,嘴唇紧闭着还有些微微颤抖。

    “你怕水?”林施微用东夷话问他。

    暨白这一世竟然怕水?

    暨白没有回应,但是僵硬又刻板地挺直了脊背,透过破烂了的衣裳,还能看见肩膀上正在抖动的肌肉。

    良渚其实是个水上城市,内城共有九个城门,却有八个是水门,只有一个城门在陆地上,内城中出行也全靠竹筏又或者独木舟。

    也不知道暨白来了良渚,能不能适应。

    一行人来到大莫角山宫殿里,见了良渚国的王,许是真的伤到了背部神经,林施微的手有些不利索了。但因夏萍杀敌有功,即便受了伤再也不能打仗,王也赏赐了她许多玉璧,并封了司农,辅助大司农负责战备粮草。

    领了封赏,林施微便准备把暨白带回自己家中。路上便由暨白坐在林施微前面地划着木桨,也不知是不是暨白倒霉,内城中甚少出现的鳄鱼今日便从他们旁边游过,在夏萍的记忆里是个少见的好事,却把暨白惊得当即拿着木桨挥动起来,鳄鱼也被他激得发了凶性。

    林施微的手出了问题,没有力气,便大声喊道:“有鳄鱼!来帮忙杀鳄鱼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支竹筏划了过来,上面堆满了草包泥,乃是建筑所用之物,与后世的砖有些类似。

    “夏将军,这人是谁,怎么连鳄鱼都杀不了。”这人叫清,是个负责从内城运输草包泥到城外的,当即拿起竹篙猛地插向了那鳄鱼的眼睛,还有些鄙夷地看了一眼奇装异服的暨白,“夏将军,这鳄鱼肉我便不要了,能不能将皮给我?”

    鳄鱼皮自然是比鳄鱼肉珍贵的,良渚城中,最不缺少的便是各种鱼,大家烤着、蒸着,是不缺鱼肉的。而且鳄鱼肉又老又柴,唯一可贵的便是那皮能做护腕、护膝、护胸,着实难得。

    “可以。”林施微这个贵族不缺鳄鱼皮,清也是知道的,她便应了。

    暨白虽听不懂良渚话,却似乎能看懂清瞧不起他的眼神,当即慢慢地站起身来,施施然走向舟尾,眼神一凝,拿起木桨对着鳄鱼拍了下去,力气之大,将那被插了眼睛不断挣扎的鳄鱼脑袋一下子给拍碎了,橡木做的木桨也折成了木屑。

    “好大的力气!”清喃喃一句,“这人这么大力气,我还怎么好意思再跟夏将军要皮。”

    暨白轻呼了口气,将碎了的木桨随手扔在了舟内,随意瞟了一眼流动的水,便闭上了眼,又坐了回来,不过这次是面对着林施微的。

    清将鳄鱼皮剥了下来,犹豫着就要将皮割下一小块来:“夏将军,便是没有我,你们也应付得来,我倒是不好贪功了。”

    林施微摆了摆手,“清你都拿去,咱们刚才说好了的,何况我也不缺。”

    这人停下来帮了他们,自然是耽误了自己的工作的,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那就多谢夏将军了。”清犹豫着看了一眼暨白,将剥下来的鳄鱼皮挂在竹筏尾部,用流水冲洗着走了。

    木桨被暨白拍碎了,其他过往的人也只有一个蒿或者桨,林施微和暨白便只能安静地呆在独木舟上随波逐流。

    “你若是怕水,过段时间便回东夷去吧。”林施微打破平静,若是一般人,林施微自然不会管他,不过这是暨白,她也不会让他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的。

    暨白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你怎么会说东夷话?”

    东夷西征北上都很顺利,南征也是像以前时候一样突然袭击,这个从来没去过东夷的良渚人,是怎么会说东夷话的呢?

    “可能我们良渚受神明青睐,所以我生而知之。”林施微跟他胡诌,暨白自然也听出来了,有些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林施微的右手,受神明青睐还能被杀个半死,胳膊废了一条?

    “听你的口音,像是太昊部落的人。”林施微侧了下身子,用手轻轻撩了一下水。

    暨白微微斜挑上眼,似乎有些惊讶。

    林施微轻笑,东夷的祖先便是太昊,虽然东夷各部族都多少沾染了太昊部落的语言习俗,但是他特有的口音,自己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所以你应该是风姓了,”林施微装模作样地掐算了一下,“你的名字应该是叫暨白,对不对?”

    清风正好,暨白喉结滚动,灼热的气息正好喷洒在他正对面的林施微身上:“你为什么救我?”

    “可能是因为你长得俊吧。”林施微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不远处的城墙。

    暨白耳尖染上一丝红晕,却在见到林施微淡然样子时,消退了下去。

    两人的舟随着往下流的水,飘到了内城门。

    林施微便带着暨白下了舟,来到了城墙上。这城墙建得很宽,所以一开始人口增长得内城住不下时,许多人便搬到了城墙上居住。直到后来,良渚人在外围填土建造家园,才有了如今的外城。

    走在城墙上,林施微有些感慨地摸着,这也是几个转世前的她参与建造的啊。良渚的一些文明继承于崧泽,已经很是发达了,先在最底部垫二十到四十厘米厚的石子,以防止地下水蔓延上来,墙体则由取自山上的黄色黏土分层夯筑而成。

    这城墙共有六千米长,从东门沿着城墙走到南城门,暨白还好,她的身体还未恢复,走到南城的陆地门时,已经有些喘不过来气了。

    暨白走过来微扶住林施微:“我背着你吧。”

    “好啊!”林施微跳到了暨□□瘦的背上,“原以为你不会主动与我说话呢。”

    “你救了我。”暨白感受到林施微说话时喷在左边脖颈的热气,用手提了提,将她往上挪了些许,感觉不到那热气带来的痒意,才似松了口气又似一些空落地答道。

    暨白就这么背着她,一步一平稳地走到了林施微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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