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被鬼神放过的人,林施微在工坊里的地位变得有些奇怪。

    她第一次出来的时候,把小胡子吓了一大跳,差点叫嚣着要杀人,却奇怪地没有打骂自己,反而只说让她再出来别忘了将脸裹住。

    她便裹着脸在作坊里转悠,看看有没有可以逃出去的漏洞。

    同时也见到了这个陶器作坊的全貌。

    以前这里于她是个工作场所,并不是什么博物馆,她只能呆在被指定的地方,不让瞎转悠,如今大难不死,才有了能参观的后福。

    这个工坊里生产的陶器种类繁多,有炊器类的鼎、罐、甑、鬲,饮器类的觚、爵、杯,食器类的豆、簋、钵、鼎、三足盘,盛器类的瓮、盆、罐、壶和大口尊、缸。

    还有由三个夸张的圆锥体构成,看着像头呆头笨脑可爱猪的陶鬶,以及陶环、陶网坠、陶纺轮和人像陶俑。

    只有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最让林施微惊讶的是此时的陶水管,听说是作为宫殿群排水用的,此时水管是一端粗一端细的圆筒形管,长约四十厘米,直径约十四厘米,壁厚约一点二厘米,表面饰有细绳纹。管较细的那端有约十五厘米的绳纹被抹去,便于与另一管较粗的一端套接。

    林施微转悠了几天,又到了烧窑的时候。

    小胡子阴恻恻地对器说:“上一次我说过,若是再烧不成,就拿你祭天,今日就是时候了。”

    林施微冷眼看着,嘴角微微勾起。

    器哭得涕泗横流,一边跑着躲避小胡子的人,一边求饶:“让纹做牺牲吧!她已经是个废人,不能再烧陶了,她对陶器懂得又多,上帝定然喜欢她!而且我又做了改进,这一次一定能烧成!”

    小胡子看了看林施微,摇头,“她是鬼神都不要的人,不能再献祭了。”

    器又指着嫫说:“她可以,她会的东西不多,就把她献给上帝吧。我真的有把握烧成!”

    嫫吓得发抖,匍匐在地上连连求饶。

    小胡子看了一眼嫫,良久示意他的人放开器,去将嫫抓来,又转头对器说:“若是这一次再烧不成,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器连连点头。

    林施微见嫫趴在地上任人拖走,叹了口气,上前说道:“上次我在陶窑中被火烧,迷糊中似乎见到了神明。这几日夜夜做梦,梦到了神明教导我如何做出瓷器,让我再试试吧。大人,嫫也是从小作陶长大的,培养一个会作陶的人才也不容易,咱们工坊里每日这样繁忙,让她多做活岂不是更能顺了大人的心?”

    嫫一双含着泪的眼中满是动容,嘴唇微颤,似乎在道谢。

    小胡子眼神一利,“做梦?”

    “不错,不过是再多等些时间的功夫,我便能把神明教导的瓷器做出来,何必浪费一个人才呢?”

    小胡子眼睛转了转,“倘若做不出来……”

    “神明所赐,怎么会做不出来呢?”反正这小胡子迷信鬼神,林施微干脆扯了鬼神的大旗。

    小胡子皱了眉,抿着嘴看她。

    “不过,倘若我做得出来,大人就把我放了吧。”林施微趁机提出条件,“我如今已经是个废人,在这里也做不了事,反而会浪费大人的粮食。等我做出瓷器,教会了别人,大人放我自由可好?”

    小胡子本能地要拒绝,只是瞧见林施微坚定似乎不容置喙的眼睛,想到这个女人一次次想往外跑,到现在还想着出去的心,连鬼神都没要她的命,当真不是个善茬。而她的手伤得这么重,也不能再做陶,在这里杀又杀不得,留着碍眼,倒不如把她撵出去也好,至于她这样的废人出去以后怎么生活,就不关他的事了。

    而且她敢提要求,兴许真的有把握做出瓷器来。

    “行,你做出来就放你出去。”

    林施微这才说出来自己的想法,“咱们这里始终做不出来瓷器,是因为温度达不到。”

    “温度?”

    “就是火侯。盘龙城烧制陶器的时候,并不是一开始就密不通风的。”林施微没办法给他们解释只有完全燃烧,才能让温度达到更高值,就直接给他们说结论,“所以若想烧出来瓷器,咱们必须改造一个窑炉,设计通风口,等到温度上去以后,再将其堵上,确保瓷器烧出来足够细密。另外,为了保证火候足够,还要多铺设火道。”

    林施微想着,盘龙城在现代是武汉附近,而亳都在河南,或许南方本身就是比北方热些,所以同样的条件,就能达到足够的温度,而北方达不到温度,所以器无论如何也复刻不出来。

    若是换了金属含量少的陶土,即便一开始有些氧化反应,也不会特别要紧,等温度上来以后,再进行还原反应,便能做出瓷器了。

    小胡子看向圜,圜眉间微微蹙起,沉思片刻,对他点了点头。

    有了小胡子的支持,林施微带人对其中一座窑炉做了改造,增加并延长了火道。烧窑时先通一段时间风,让窑室内能先做一段时间的氧化反应,将温度提高到最高,然后再做还原反应,最终果然烧成了瓷器。

    小胡子满意地点点头,笑着说:“若是你能再烧出来一批,我就放你走。”

    林施微知道他这是怕自己出去以后活不成,要确保这里的人能彻底掌握瓷器技术,便点头同意下来。

    而且,看了一眼脸色愈发苍白的器,林施微漫不经心地想,她的仇还没报呢。

    圜走到身边,问她:“是在被封到窑洞时,想到增加火道数量的吗?”

    林施微点了点头。

    圜轻叹了口气,“那次烧窑的时候,我没在,我是事后才知道的。”

    林施微摇头,“无妨。”

    “你一定要走吗?”

    林施微点头。

    “可是你出去了什么也都做不了。”

    “在这里,我也什么都做不成。”

    “你很聪明,手脚不能做事,但是脑袋却无损,我能保你留下来,工坊可以养你一辈子。”

    林施微摇头,“我想出去,不想呆在这里。”

    圜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了。

    瓷器已经烧成过,证明她的思路是没有问题的,她也不需要时刻绷着神经为烧瓷费心,便每日晃悠在器面前,在他耳边念咒:“我在窑室中碰到了窑火神,便日日向祂祈祷,求祂帮我杀了你。”

    然后还故意在他面前,做一些祈求的动作,将自己的食物当着他的面埋起来,似乎真的在祭祀神明。

    “窑火神已经答应了我,只是这几日祂有些繁忙事,等祂事毕了就会来取你的命了。”

    器一开始还会色厉内荏地骂她:“你也不用吓唬我,你已是个废人,又身无长物,神明怎么可能会答应你?”

    但是在林施微日日心理暗示下,他夜里也做起噩梦,开始在白日向她祈求:“以前害你是我不对,是我做错了,你不要让神明来了好不好?以后即便你出去了,生活用度也都由我负责行吗?我真的错了,看在都是盘龙城人的份上,你就饶了我吧。”

    林施微不为所动,还笑得有些疯,“神明终于忙完祂的事了,要不了几日,你就该死了,嘻嘻。”

    器吓得直打哆嗦。

    只是任他如何痛哭流涕,日渐消瘦,林施微都不为所动。

    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将她放在必死之地是他确确实实做过的事情,她不可能原谅。

    若不是自己意志足够坚定,她现在已经死了。

    杀人就该偿命。

    直到烧窑这一天,器照旧在她旁边哭丧,林施微在他耳边小声说:“神明告诉我,你今日就会死了。”

    “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会害人了!求求你,放了我吧!”器跪倒在地,抓着她的脚踝求饶。

    众人纷纷看来,林施微蹲下身子,“你声音再大些,把大人喊来,他现在就会拿你祭天。”

    器这才压抑了声音,但脸上的表情却更加丑陋狰狞,双肩剧烈颤抖,哭声中满是绝望。

    林施微又凑近他:“你现在求我也没用了。是神明决定今日杀了你,你应该去求窑火神啊!”

    “求神?”器双眼瞪得滚圆却似乎不能聚焦,眼球上布满血丝,迷茫又无神,“对!对!应该求神,我该怎么去求祂?”

    “你见到祂自然就能求祂了。”林施微在他耳边,运用了技巧让声音变得飘渺又诱惑。

    “我怎么才能见到祂?”

    “我是怎么见到祂的,你自然就可以怎么见到祂。”

    器混沌的眼神终于看向了林施微,嘴唇不住颤抖,蓦然又咧开嘴笑了,“是极!是极!你能见到神明,我也可以!神明教会了你做瓷器,我比你会求人,神明一定会教给我更多!”

    一边自语一边跑到窑室中,发出渗人的笑声。

    众人都用恐惧的眼神看向林施微,见到她淡然的样子,又纷纷低下头,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个动作。

    很快小胡子也过来了,祭祀完毕,准备封窑的时候也听到了器的声音。他眼神闪烁着,却什么也没问,只吩咐众人,“封窑!”

    等到火势起来,窑室中传出凄厉尖锐的嘶吼哭喊声,众人听着头皮发麻,却都静悄悄的,就连嫫也不敢往林施微这个方向看一眼。

    等到开窑,看到又烧成了一批瓷器,小胡子没出现,只派了人过来跟林施微说:“大人说,你自由了,可以走了。”

    林施微知道,现在的人都信鬼神,见到器的惨状,他们不懂这是心理暗示,只以为她真的能沟通鬼神,才都怕了她。她也不计较,便跟着人往出口走去。

    快到门口时,圜叫住了她。

    “你身无分文,出去能怎么生活?”圜递给她一个包袱,很沉,“这些钱你先拿着,能让你找到生计之前安然渡过。若是实在过不下去,便还来工坊里,我能保你留下。”

    “多谢!”林施微没钱没身份没地位是事实,她也不矫情,圜是那种真正求学若渴的人,自己权当将知识卖给了他得的报酬。

    工坊门口一直有两个人看守,像现代的保安一样,怕有人偷东西、捣乱,还防止奴隶逃跑。

    小胡子的人与他们交涉一番,便示意林施微可以走了。

    挎着圜送的钱,林施微踏出了这个制陶工坊。

    她没有回头,一直走了很远,才笑了出来。

    从这一刻起,她是自由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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