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庚二十九年,大王驾崩,王都倾时风云变幻,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到得最后,其弟王子颂击退盘庚诸子,力压其余王子继位,号小辛。

    新大王登位后,便处理了许多盘庚的近侍旧臣。璃的父亲怆便被处以刖刑,削去右足,全家徒刑至傅岩。父亲一身傲骨,遭受如此打击,在被押送前往傅岩的途中羞愤离世。母亲自小生来华贵,从未受过如此惊吓,在父亲去世后也随之而去。仅剩的女儿璃匆匆挖了坑埋葬父母后,一场风寒也昏厥了过去,眼看着人不行了,负责押送的小事本想将她的尸体扔在路上,谁知第二日又有了呼吸,小事便将人带上启程,只不过,这一位死了双亲的孤女,理所当然被人盯上了。

    璃醒来的第二日便看到了差役眼里的不怀好意。她毕竟是个贵族之后,虽然被大王判处徒刑,但大王并没有没收她家财产。她身上钱财不多,全家只有一个大布袋,里面装的都是些铜贝,这些小钱对于真正的贵人来说不值一提,但是对差役来说,算是很大一笔财富了。璃心中明白,她孤身一人,若无法打消这些人的贪念,所遭受的恐怕就不止抢钱这样的小事了。于是当机立断,拿出明面上所有钱财贿赂负责押送的小事砦。

    砦笑纳了,掂量着一大布袋的钱币,试探她,“听闻你父乃是先王近臣,怎么家中只有这些钱财?”

    璃故作悲色,哽咽着回他:“父亲被处以刖刑时,卫亚来到家中搜刮了一番,故而……我们能带上路的便只有这些余钱了。”

    她说的倒也不错,确实许多人趁捉捕父亲时搜刮了钱财,但大部分已经被父亲很有先见地藏在了山里,他们掠夺的不足家中钱财一半。布袋中的这些散钱是从家中犄角旮旯里扫出来的。

    “真是可惜……”砦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盯着她身上的衣服,“你身上的这件衣服不错。”

    “大人,小女还有一未婚夫,乃是都中师长之子。他与小女相约,会在大王面前为我家美言,届时再来傅岩看顾几次。”璃心中暗恨,她的衣服乃是丝绸织就,自然值钱,先前父亲母亲死后便被他们扒了衣服,还是她苦求用钱换了两件旧衣才让父母不至于光裸下葬,若是这件衣服也给了他,到了傅岩可就真没法度日,要卖身为奴了。故而编造了一个有权势的未婚夫威慑住他,以眼前这小事的本事,想来一时还分辨不出真假,“小女家中虽已落魄,却不想在他面前失了礼节,还望大王成全。”

    砦眼睛一转,这未婚夫虽不知真假,即便是真的,也不知他到底会不会来看她,但这也提醒了他。眼前这姑娘曾经是贵人,难免不会认识几个还得势的贵人。哪怕是王都中不起眼的贵人,也是他得罪不起的,没必要将她逼得太甚。他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丝绸,还是点了点头,“这自然是应该的。姑娘不知,咱们这些人差事辛苦,所以从你们身上得些钱财乃是旧例,长官贵人也是默认的。姑娘可别记恨了咱们,惹出事来,就是你未婚夫也未必得了好。”

    璃知道,眼前这小事是怕她向“未婚夫”告状,不过她是个见好就收的人,她那所谓的未婚夫也是假的,不敢真的在他面前狂傲,便笑着应允,“这是自然,先前家中钱财被卫亚大人拿了去,父母也没敢阻拦。家中被大王厌弃,再居享那么多钱财,焉知是福非祸呢?”

    “你这小姑娘,不愧是大臣之女。”砦见她狡猾又知趣,满意笑笑,“不过,咱们也不是那种白拿钱的人。姑娘放心,有我在,保准姑娘安全到傅岩。”

    这徒刑中的旧例,一般是下面的差役先搜刮一番,将得来的钱财上交给他,他是不好独占所有钱财的。但若是有人找到了他,将所有钱献给他,那他也不会再将钱分下去。他到底是个小事,是那些差役们的领事上司,说一句罩着她的话,没人敢置喙。

    璃交钱本就是买平安,身外之物都是小事,不被人欺负才是要紧。

    傅岩地处偏远,城墙尚未建多少,不过城门里附近已经也有了集市,还算热闹。

    砦与傅岩管事交接了她们这批被徒刑的人,有些人还需要在这里筑墙苦役,有些女人孩子只要不逃出这里便可,璃便是后者。

    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璃孑然站在还在建着的城墙下,心中满是对未来的迷茫和忧惧。

    “捄之陾陾!”

    “捄之陾陾!”

    “度之薨薨!”

    “度之薨薨!”

    “筑之登登!”

    “筑之登登!”

    城墙上打夯的号子声暂时驱散了她心中杂思,璃抬头张望,目光有些无聊地扫过一阶阶城墙上木版围起来正在打夯的众人,突然定格在一个身影上。

    那人和其他人一样,牵拉着栓在夯上的绳子,一下又一下地随着号子往下夯土。身材高大却略显消瘦,衣衫破旧不堪,但这些都不是重点,让璃震惊的是,他竟断了一只手。别人用手打夯,他却将绳子系在了胳膊上,比旁人多费好多力,才能将夯踏踏实实地打下去。

    看到那只断手,璃瞬间回到父亲遭受刖刑那一日,父亲的右腿被人绑实,然后脚踝处被斧刃切断,血肉模糊了一地,断口处却整整齐齐。璃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人,他的断口与父亲右足极为相似,想来也是因刑罚被砍去了右手。

    思及父亲,璃不禁盯着他看了许久,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竟惹得那人看了过来,那双眸子深邃冰冷,在阳光下犹如寒潭深处的幽水,仿佛世间一切都无法在他眼中泛起波澜。

    璃不自在地收回目光,却将这个人记在了心里。

    砦和他手下的差役走后,璃趁着傅岩这里的人不甚了解她家状况,先去集市中将丝绸衣服卖掉,换了一件穿着不是很习惯的麻衣,然后用剩下的钱请人在城外附近建了个小房子。

    城门附近熙熙攘攘的人群能让她稍感安心,如果可以,她自然是想住在内城的,只是即便在傅岩,有资格在内城居住的也是百姓平民,她这样的犯人是没资格的。

    有了房子,还剩了些余钱,璃便开始琢磨着怎么维持生计了。一般百姓会买些土地,到了秋日收获后,便有了一年的粮食。可她孤身一人,不说她根本就不会侍弄土地,就算种成了粮食,那一年的口粮她也未必守得住。所以便一边逛着集市,看有没有自己还缺少的必需品,一边琢磨着未来该做些什么,不至于坐吃山空。

    每次出入集市,都会路经正在修葺的城墙,她也会多留些心,看一眼那个断了手的男人。次数多了,有时撞见他们用大食,仅余单手的男人,动作很是不便,别人干净利索地扒饭,他却只能艰难地用一只手拿着木箸往嘴边送。没多久,就会被管事叫停大食,继续干活,也不知他每日吃不吃得饱。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或许是因为她总爱盯着他瞧,那个男人似乎对自己也有了几分关注,只是当她转过头看去时,却只能看到他冷着脸专心干活的样子。

    璃每隔几日便在简陋的新家中添些东西,这些以前不看在眼里的东西,摆在空空如也的地方,也能添上一分人气。她想起了曾经在家中,父亲总是喜欢坐在庭院中,品尝着用黍酿造的醴酒,又或是鬯草调制的鬯酒,如今想来,那浓郁的酒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数了数还剩下的钱,璃在集市上买了些黍和鬯草,忙活了两天,酿了些酒,偶尔打开盖子,那种扑面而来独特的芬芳,才是家的味道。

    除了酒,还应该有乐。

    璃当时将房子建在一片竹林旁边,竹林中弥漫着清新的竹香,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会形成一片片光斑。她如今买不起什么乐器,但是她可以自己做。看着外面的竹林,回忆着记忆中的玉笛,她试了试,发现自己很有天赋地做出了一支五孔竹笛。将其放在唇边,吹奏了一会儿,虽不如家中以前的笛子出色,也差不了太多。

    将笛子在手中转了个圈,璃又是骄傲,又是开心,她想到以后如何谋生了。

    集市上弥漫着各种气息,有粮食的香气,牲畜的膻味,林林总总。摊位杂乱无章,叫卖声此起彼伏,但却充满璃以前从未见过的质朴活力。她在其中穿梭着,路过粗糙的陶器,破旧的织布,找到一处不起眼的位置,将做好的三支竹笛放在身前,吹奏起来。

    很快便吸引了不少人,有人看到她前面摆放的竹笛,与她手中的一般无二,知道这是在买卖,便问起了价。

    “小姑娘,你这是什么东西啊?”

    “这个我认识,叫笛子。”璃还没有回他,就有穿得体面些的人替她说了。

    “这笛子,放在唇下就能响吗?”

    傅岩远离王都,就连都城也是新建,见识过乐器的人还不是特别多,自然好奇。

    “自然是可以的。”璃在他们面前亲自示范了一遍,吹了几句简单的曲调,“只要肯用心琢磨,每个人都能会。”

    许多人都好奇地试了试,他们也不嫌弃陌生人吹过,但是只有一个人掏钱买了。

    毕竟这不是什么必需品,吹出来也是不成调的,自然就少有人掏钱买它。

    璃也不着急,她定的价格不高,但是对于这些平民来说,也不低。若是能成交一次,她一旬的饭食就有着落了。只要在这一旬中,再能卖出去一次,便能生活了。

    她也不是那种将生计完全交给天的人,受到竹笛的启发,她又做了许多竹箸、竹笼这些百姓们用得到的东西,虽然买这个的也不多,但是她定的价便宜,一天之中总能卖出一日的饭食来。

    这一日,集市上来了几个看起来很体面的人,见璃的竹笛新奇别致,便一下子将她做的所有竹笛给买了,五个竹笛,赶上一般人家两个月的生计了。若放在以前,她不会把这些钱放在眼里,也会像这几人看见稀奇的东西,当个玩意一样买回来,但如今得了这些钱,璃异常满足欣喜。当下美滋滋地逛了逛集市,买了个特别好看的陶罐,将钱放进去,抱着回家了。

    只是她刚出城不久后,便察觉到身后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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