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洒下,带着一种朦胧的昏黄。

    “我以后日日在中日时分给你送饭食,如何?”璃见他吃饭的样子便觉得心满意足,等他吃完,便收回食樏,歪头笑着问他。

    暨白抬起头,看着璃,常年蕴含着的冷意此刻却像阳光下的泡沫,一戳就破,他别开了目光,“那日不管是谁,我都会救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才怪。

    自这女孩来到傅岩的第一天,他便注意到了她。那日她抱着陶罐笑嘻嘻地走出城门没多久,他便见到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跟在身后,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活,跳下墙头,将那个混子打了一顿。

    若是旁人,关他屁事。

    璃不知他心思,只以为他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微微低下头,咬了咬嘴唇,然后缓缓说道:“暨白,你或许不知道,我家原本不在这里。父亲不大王厌弃,处以徒刑,我才来到这儿。我是个犯人,在这里无依无靠,没有父兄家人的庇护,我知道,那些人心里都想欺负我。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我想……我想每日给你送饭,大家以为我们……以后可能会在一起,这样或许就没人敢再随意欺辱我了。”

    暨白沉默,垂下眼睑遮住复杂思绪。

    他心中自然是期盼着能护着她的,可是看着自己残缺的身体,自己不过是个断了手的人,又凭什么去护她呢?哪怕知道她是在借势,并非真心,他也愿意自己与她的名声纠缠在一起。只是,日后呢?与他这个没前途的人有了关系,还会有人真心爱护求娶她么?

    他应该拒绝,但一处碰到她那略带祈求的眼神,心中泛起一丝痒意,最终点了点头:“好,那多谢你了。”

    从那以后,璃每日都会给暨白送饭,在外人看来,这两人俨然已快是一对。这日,璃给暨白做了些新的小食,临近中日,刚要出家门便感到背后一阵寒意,她回头一看,心中一惊,是那日被暨白踢断了一条腿的人。

    这人的腿似乎已经好了,只是有些跛,他慢慢地靠近,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我不过是要了你些钱财,你们便要了我一条腿。没想到我姜矩今日来找你复仇吧?你那姘头少了只手,不过偷袭我才让占了便宜。今日我先奸杀了你,再去找他报仇。”

    璃见他越靠越近,又堵住了门路,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骨匕。对峙中,她的手心全是汗水,慢慢地紧紧地握住匕首柄端,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姜矩。她深吸一口气,就在姜矩快要扑上来的时候,猛地抽出匕首来,朝着他心口刺了过去。

    一匕首下去,鲜血溅出,姜矩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璃,然后缓缓倒下。璃的手不停地颤抖,握住匕首对着他,屏住呼吸,只要他还有力气起来,便再给他几下。

    等了一会儿,璃见他还躺在地上不动,一手拿着匕首,一只手探上了他的鼻子,才惊觉,这人已经没了呼吸。

    他竟然死了?被她一下子给捅死了?

    她……杀了人?

    她如今还是个徒刑的犯人,若是此时杀了人,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璃就这么僵硬地拿着匕首,呆愣在原地,过了不知多久,门外响起了很重的脚步声,她猛地一惊,手拿匕首直直地转过身去。

    来人是暨白。

    璃这才放松下来,这一放松,腿便软了。

    “暨白……”璃本能地想走向暨白寻求安慰,还没迈开脚,便软软地往旁边倒去。

    暨白似乎也是快跑进来的,额头上的汗凝结成珠,见璃软了身子,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抱了满怀。此时看到眼前场景,那日被打走的混子竟然死在她家中,心中也是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璃躺倒在暨白怀中,仿佛幼鸟终于回到了巢中,身体却还在不停地颤抖,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暨白,我杀了人,我该怎么办?我杀了人啊……会不会……”

    暨白有些无措地看着怀中的女人,轻轻拍着她的背,笨拙地安慰道:“别怕。”

    心中却庆幸,今日中日时分没有见她送来饭食,心中就开始不安,他不知道璃发生什么事,或许是她睡着了,又或许有什么其他事耽误了,但是他放不下心,一定要亲眼看到她没事才好。

    幸亏他来了,不然这里若是被其他人发现,璃难免会有麻烦。

    暨白一直警示着,注意屋外偶尔经过的人。一直到夜里,才将那人身上的血迹处理干净,然后单臂紧紧环住尸体,将那人架在了身上,并将他头发打散,遮住了脸,即便此时有人看见,也不会以为暨白架的是死人。

    他步伐沉稳走了很远,来到了山林边,将那尸体像烂石头一样扔了进去。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风声,似鬼哭狼嚎,令人毛骨悚然。

    璃抬起头,在一片黑夜中安静地看着暨白。他那冷峻的面容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寒霜,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他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是个好人么?

    好人会被断手么?

    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些。

    她对暨白总会有一种一股莫名的信任。

    这两次遇险都是暨白救了自己,不论他以前是如何被断了手,他对自己来说,是个不多言,但顶顶热心的好人。

    两人默默回来后,他在璃家里睃视一圈,将可疑的痕迹处理掉,便转身要离去。

    璃见他似乎又要变回以前的模样,心猛地一跳,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去,双手紧紧环抱住暨白的腰。暨白的身躯瞬间一僵,下意识开始挣扎。

    “你……阿璃!”暨白挣不开,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璃却抱得更紧了,她将脸贴在他的背上,“暨白,我喜欢你。你定然也喜欢我,不然今日会来我家里来?定是时时刻刻关注着我,才知道我出事了。”

    暨白的身体颤抖起来,一边试图轻轻推开璃,但又生怕弄疼了她。

    璃聪慧过人,见他不反驳,即便是想挣脱她,也那么小心,不舍得伤她,和刚才处理死人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心中更加笃定暨白对她有意。

    就在今日她面对矩的尸体不知所措时,突然出现的暨白让她明白了她的心思。

    这个男人让她心安,让她欢喜。

    她要得到这个男人。

    璃紧紧抱着他,越贴越紧,暨白也不再挣扎,只是缓缓抬起自己那截断手,拨开窄袖,露出狰狞的断痕。

    暨白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完完全全地展露出来,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在隐秘地期待什么。

    或许她看到了,被吓到,再也不会提这些扰乱他心神的话。

    又或许……

    余光中,璃伸出了手,轻轻抚摸上了那处断口,明明已经愈合了许多年,明明那里什么都感知不到了,此时却让人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逃离这儿。

    “暨白,你知道么?”璃喃喃自语,像在与他说话,又像只是说给自己听,“我父亲先前受过刖刑。你把这个给我看,是想吓到我么?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这里会是什么样。”

    暨白听后心中滋味杂陈难辨。那种因身体残缺而产生的自卑感,竟奇异般地有了些许减缓。随之而起的,便是无尽的失落。

    失落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倘若她不曾有受过刑的亲人,还会感激他,不介怀他的手么?

    但是她语气中的心疼,不是假的。

    她在心疼他。

    若不是他与她父亲一样受过刑,她还会心疼他么?

    但是不论如何,她因为这断了的手心疼他了。暨白低垂眼睑,对他远在家乡的好侄子,那些日日沉淀的怨恨,在这一刻也没了。

    若是上天是为了让他遇到阿璃,这一只手,没得也不怎么可惜了。

    回头看清璃眼中小心翼翼地期盼,暨白一瞬间想就这样顺了自己心意答应她。但是他知道,阿璃对他有情,不过是因为她在这里孤苦无依,而他刚好救了她两次。

    这个没有亲人的姑娘对他产生了依赖,并非就真心喜欢上自己这个残废。或许她把对父亲的孺慕也映射到了自己身上些,也说不定。

    暨白心想,他现在应该坚定地推开阿璃,让阿璃清醒过来。但是他做不到。

    “暨白,你家在哪里?”璃仍旧紧紧贴着他的背,双手箍住他,不让他动弹分毫。

    暨白不想说,但是嘴巴却不自觉地回答:“我没有家。”

    “没有家?”璃疑惑的语气,像只山里的狐狸,“那你夜里睡在哪里?”

    “城墙根上。”

    “你没有钱建房子么?”璃更疑惑了,筑墙的人大致有三种,一是徒刑的犯人,二是征来的劳役,三便是主动来干活的小工。暨白便是第三种,她见他白日里从不逛集市,饭食也不需要他花钱,这些年来怎么能没钱建房子?“不对,你这么结实,怎么不自己建一个房子呢?”

    暨白听她说他结实,耳根红了红,又想到她疑惑自己没房子,以前不觉得是什么难堪的事,此时竟觉得有几分羞耻,一种到了这个年纪,连房子都没有的惭愧让他一时无地自处。

    片刻后,暨白支支吾吾地说:“等这里的城墙筑好了,我就要离开了,所以没想着在这里建房子。”

    璃沉默一瞬,不知该说什么。

    听父亲说,亳都的城是大王召集了上万人,修建了四五年才完成的。

    傅岩城很小,但是干活的人更少,只有上百人,本就是个资源少的偏远地方,这城怎么也得筑个十几年,这十几年都这样对付着度日么?

    暨白以前觉得这么将就,日子过得也挺好的,但是如今要在阿璃面前承认自己是这样一个邋里邋遢、糊弄了事的人,却羞于启齿。

    他是个四处流浪的人,他那“好侄子”若派人找了来,他随时就能走,所以才不费功夫建什么房子。只是这些事情,阿璃不问,他不想主动说。

    “那你的工钱呢?也放在城墙根么?”

    “我都藏在了山里。”终于说到了他还算能拿得出手的地方,嘴角也不禁勾起,“这些年积攒了不少。我用不着,阿璃姑娘若是需要,便都给了你罢。”

    “我做什么要你的钱。你又不是我的……”璃越说声音越小,“你是么,暨白?”

    暨白又不吱声了。

    璃不知他到底在犹豫什么,松开手,绕到他身前,直视他的眼睛,“暨白,你听着,我喜欢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有个家。有个夜里能安睡,能放赚来的钱的家?”

    家?

    自那件事后,暨白就再也没家了。

    如今听到这个字眼,从阿璃的口中说出,他的心怦怦直跳,跳得呼吸粗重,眼睛欲红。

    璃能感知到暨白的情绪,直觉他是心动了,但他还是不说话。

    她暗叹了口气,将脸贴在他胸前,准备激一激他。

    “暨白,发生了今日的事,我便决定要成家了。若你不答应,我便要去找其他人了。”

    去找什么?什么其他人?

    暨白只觉脑袋像是被瞬间抽空,只余一片空白。他嘴唇微微颤抖着,许久才吐出一句,“不要。”

    “不要什么?这里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太孤单了。今日若不是我准备出门,将骨匕带在了身上,死的那个人或许就是我……”

    “不会!”暨白像是突然找到了焦距,双眼炯炯有神,“不会的。若你想成家,那……咱们有个家好不好?咱们时时在一起,我会一直护着你。”

    暨白突然找到了一个理由。

    阿璃今日被吓着了,若她一定要找个人成家,别人哪里比得上他?

    其他人不了解她,只会看中她的外貌和钱财,哪会像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安心乐意。

    若是她与别人成家,他放不下心,但若是那个人是他,他还能不放心自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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