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月初和荒垣真次郎的再见只是偶遇,后来在拉面馆、超市、神社,甚至在岩户台宿舍门前都有见面,才发觉是他再度活跃起来。上次理所说的新加入的两名同伴,其中之一就是他。

    周三晚上约了结城理去桐叶购物中心,他放学后有社团活动,我打算先回来解决晚饭,然后在岩户台的月光馆学园宿舍等他回来。

    回家路上绕了点路,遇见了趴在岩户台宿舍门前的虎狼丸。可能是因为我最近在这里露脸的频率有点高,路过的人甚至会主动和我打招呼。虎狼丸有时会趴在门前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类,一听见我的脚步声就会竖起耳朵,然后吠叫两声。今天也不例外。

    它看起来很干净,被照顾得很好,皮毛油光水滑,因为天气炎热吐出来的舌头也是健康的红色,趴着的地方放有一个狗狗形状的水碗。我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它显得非常高兴,侧躺下来四只爪子放在同一侧,几乎要露出肚皮。

    “汪呜,汪汪汪!”

    我说:“听不懂。”

    “汪!”

    有人推开宿舍的门,从里面露出半个身子,说:“怎么了小虎,是水没有了……吗?”

    是荒垣真次郎。他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手还压在门把手上,看见我之后表情瞬间变得僵硬。现在我倒是有点相信那个拉面馆老板说的话了,虽然看上去不像,但他确实是那种会喂养流浪狗的好心不良。

    “晚上好。”我向他问好。

    “啊…啊。晚上好。”他尴尬得像是随时会关上门,“你过来干什么?也是被明彦和美鹤叫过来说服我复学的吗?”

    “原来还有这种事情。那么你会复学吗?”

    “不。”

    “那很可惜。”

    我屈起手挠虎狼丸的耳根、下巴,它呼哧呼哧地喘气和呜呜叫,看起来高兴疯了。它突然伸出舌头到处乱舔,把我手掌舔得湿漉漉的,带着一股狗口水的腥气。

    ……

    我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它的脑袋,呵斥道:“怎么恩将仇报,坏狗。”

    “汪…”

    “喂!”

    不过就算被我训了一句,虎狼丸还是表现得很开心,一直用脑袋蹭我的手。荒垣因为我揍狗的那一下子也吓得整个人扑了过来,发现只是正常玩闹之后松了口气,坐在门口前方楼梯上看我们玩。

    “你把虎狼丸照顾得不错,荒垣同学。”

    他还在嘴硬:“不完全是我的功劳。”

    “可是虎狼丸说是你一直在照顾它,给它做饭,给它洗澡梳毛。”

    “怎么连你也听得懂狗说话?”

    “我听不懂,我随口乱说的。”我说,“那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你这女人。”

    他很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这么心事重重,像个老头一样叹气。有什么烦恼要跟我说说吗?”

    “复学的事……”他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开口说了。“复学的事,其实我还在考虑。其实现在这个样子,回不回学校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但一旦过上正常生活,那种感觉很别扭,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自己擅自遗忘了曾经一切的惨烈苦痛。”

    他承认:“是。”

    短暂思索了一会,我中肯地评价:“你有点恋痛,有考虑过自己是抖M的可能性吗?”

    “喂!我在和你说很严肃正经的事情。”

    “我也是在说严肃正经的事情,如果你不恋痛,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自己呢。”我慢吞吞地说,“这里有这么多关心你的朋友,有这么好的一条狗,你还是不肯给自己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吗?”

    他反问:“那谁给死去的人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这一句也踩在我的痛脚上,我几乎有些恼羞成怒,但瞬间又泄气了。他陷入了一个得不到答案的死胡同里,回不得头,走不出去。我叹了口气:“那能怎么办,那等你把自己也折磨死了,死去的人就能重新复活吗?折磨自己的最大作用不过就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

    荒垣不说话了。

    “我不劝你。你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吧。”

    “……”

    我能感受到他迟疑困顿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转过头去看他的表情,不是悲痛,也没有备受折磨的歇斯底里,甚至……

    面对我的视线,他甚至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微笑。有点温柔,又有点痛苦。

    “太晚了。”荒垣说,“一切都太晚了。我吃了很久控制力量的药,身体各项器官严重受损,就算停药也只能活半年。你说这样的前提下,选择还有意义吗。”

    他果然也是陷入了无可逆转的绝境。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心理老师吗?”

    “心理老师也没有全部的答案,心理老师也不能替你做下决定。”我说,“特别是在心理老师自己也有严重创伤的前提下。”

    “我听队长说过你。你确实也过得很不容易,能一直坚持走下来,已经很厉害了。比我厉害。”

    荒垣这句话让我也说不出话了。我知道他性格脾气其实很好,但没想到会好到这种地步,让我有些无法适应这种善意。我能为他做什么呢?作为老师,最应该的劝他上学,作为我自己,我……

    “如果我只剩下半年的时间……”我一边思考,一边回答他,“我会从现在开始处理自己的身后事。我要立下遗嘱成立慈善基金会,我要把器官捐献给有需要的人,我要准备自己葬礼上的仪式和致辞,我要给每一个关心我的人留下一封告别信。我会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最后一天的时间来度过。”

    他露出有点惊愕的表情:“……可是我已经没有精力和时间去处理‘善后’以外的事情了。”

    “所以,最终还是由你自己来决定。只能由你自己决定。”

    我和虎狼丸玩累了,站起来伸懒腰,舒展肩膀和腰部,问他:“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今天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荒垣真次郎低头思考许久。

    “想吃饭。”最后他这样回答,“想和宿舍的大家一起,高高兴兴的吃一顿饭。”

    真是朴素又温馨的愿望,但令人非常羡慕。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很晚,跟他闲聊的时间太久了。

    我正准备告辞,虎狼丸率先站起来抖了抖毛,叼着自己的碗开开心心冲进大门里。它吃饭的时间也到了。荒垣招呼着虎狼丸进屋,回头看了看还在门口的我,迟疑地问:“晚饭,你吃了吗?”

    他有种不忍心在流浪动物面前关上门的错觉。

    *

    结城理回到宿舍的时候我还在因为“什么?你每天都在外面吃饭?”的原因被一个小我两岁的中学生训,从猪扒饭里挑出洋葱的举动令他愤怒不已,甚至沦落到和虎狼丸坐一桌的地步。

    不过幸好,因为今天大部分社团都有活动,学生们还没回来,宿舍里就只有我们两人一狗。

    荒垣真次郎奇怪的属性在回归宿舍生活时全然觉醒,从膳食搭配均衡说到注意身体健康,不要每天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觉得这一点上我们半斤八两),比人妻更人妻,我反驳昨天我们两个不是偷偷才在外面抽了烟吗,他说我都快要死了抽两口烟怎么了?这是我第一次在这种话题上哑口无言。

    结城理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的。

    荒垣头也不回,和他打招呼:“啊,队长回来了啊,要一起吃饭吗?我多做了菜。”然后指着我的碗,“你把胡萝卜放回去。”

    “……”

    我用求救的眼神投向结城理。他点点头,说了声谢谢,走到我身边。我扯着他衣服让他弯下腰,跟他解释:“在门口和虎狼丸一起玩太久,被荒垣同学抓进来吃饭了。”

    结城理先放下书包,把社团活动穿过的运动服送到洗衣房,认认真真地洗了洗手,再到餐桌坐下。

    “他手艺很好。”理认可地点点头,“姐姐也喜欢吗?”

    “还不错,如果没有洋葱和胡萝卜就更好了。”

    在厨房的荒垣听见了,模模糊糊传来一声:“成年人不许挑食。”

    结城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厨房,又看了一眼我,偷偷扯了扯我的手,凑到耳边小声说:“姐姐,下次我给你做没有洋葱和胡萝卜的猪排饭。”

    我大为震惊:“你竟然也会做饭?!”

    荒垣拿着另外一碗猪排饭出来,结城理说了声谢谢,马上就开动了。看得出来田径社的活动量确实很大,把他饿得不轻。

    “都这么大个人了也好学会好好照顾自己啊。”荒垣又看着我叹气,“天天吃什么超市的便当,炸鸡,披萨,连脑子都会被油脂堵塞的。”

    “偶尔还是有在家白开水煮鸡胸肉的……”

    “那种东西压根不算饭菜。”他冷酷地指出,“而且你别偷偷把胡萝卜挑给队长,你以为我没看见吗?”

    “这不是怕理吃不饱吗!”我理直气壮。

    “你就是挑食,性格坏就算了,可不能养成挑食的习惯。”

    “我性格哪里坏了啊!”

    结城理嚼着胡萝卜,瞥了我一眼,又看看荒垣,理智地决定闭嘴不言。

    *

    时间一到了九月份,季节就开始变化,盛夏褪去,葱郁的绿叶林一点一点覆盖上枯败的黄色。比月底文化祭更快到来的是台风登陆的预警,又是一次十年难遇的超大台风,又恰好在我们文化祭预定的时间。校董会上因为这个问题开始了新的争论:要推迟文化祭还是直接取消?

    “我倒是无所谓,”几月修司靠在办公椅上,“校长的意见呢?”

    老校长尖着嗓子说:“那个…台风持续的时间不定,不知道会不会连续一周的超大暴雨。建议还是直接取消掉吧。”

    教导主任发言:“学生会那边反应说前期准备工作都备好了,直接取消会不会太浪费?”

    争论持续了一会,在校长略显语无伦次的强硬态度下,取消派逐渐占领优势,几乎要赢得争论。即将盖棺定论时,一直在作岸上观的几月修司突然提到了我。

    “嘛,吵下去也不是办法,问问新来的老师的意见吧,”他朝我抬了抬下巴,“怎么说,我们年轻漂亮的心理老师,想体验一下我们月高的文化祭吗?”

    我感受到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我身上。几月修司又开始不安好心了。

    我跟他对视了两秒,移开视线:“我没体验过日本中学的校园祭,也比较感兴趣,但天气问题确实是个重要的考虑因素,还是按大家的讨论好的方案实施吧。”

    校长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几月修司一眼,似乎有点弄不懂我们是什么意思。最后还是改口,决定不取消校园祭了。

    大会结束之后鸟海老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该不会是几月理事长的私生女吧?”

    “……”

    “算了。无论怎么样,结果是好的,校园文化祭推迟到9月27号了。”她伸了个懒腰,神色很轻松。“啊,我们班最后决定开男仆咖啡厅,服装已经借好,也要开始准备进货了。真好啊真好啊,小蛋糕和美少年,嘿嘿……”

    没想到我当初的提议真的大受欢迎。我稍微有些汗颜,没有再和鸟海老师聊下去,在各科目老师的异样眼神中躲回心理室。

    9月19日,如同天气预报所报道的一般,台风准时到达,下午三点天就完全昏暗下来,狂风大作,吹得窗户啪啪响。特别倒霉的今天还是我值班,只能比平时晚半小时离开,我让结城理先回家去,免得路上遇见暴雨。而我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天就已经下起雨了。

    台风天打伞的作用几乎没有,我翻出备用的冲锋衣和雨衣套上,趁电车停摆前跑去港湾电车站。豆大的雨滴洒落,暴雨的声音灌满耳膜,广场已经开始有积水。乘务员看见我在雨中赶过来,连忙指挥我小心一点。

    我听不太清他的声音,只看见眼前有一团黑影冲上楼梯,因为雨天地砖打滑,啪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了不少水花。

    是那只黑色的猫。

    它颇为可怜地试图跳上楼梯,想要到电车站躲雨,又因为路面打滑再次摔倒。我走过去提起它的后颈,把它抓上了电车站,一落地它就开始乱跑、甩水,甩得我满脸都是。不愧是虎狼丸的朋友。

    我走进即将发车的电车,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猫竟然也跟着我走了进来。湿哒哒的梅花脚印跟着我的脚印。

    我严肃地和它对视:“你不能上车,你没有买车票。”

    猫抗议:“喵!”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这种极端天气竟然还有第二个人上车。我一看,发现是也被暴雨淋成落汤鸡的结城理。

    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校服裤脚都在滴水,我们震惊地与对方对视了一会,确定不是幻觉后才接受现实。这算什么……猫没有走,又上来了一只被淋湿的小猫。

    列车关门了。

    结城理走了过来,因为浑身上下全部湿透,没有坐到我身边。我主动靠了过去。

    “怎么这么晚才回去?”我试图给他擦干净脸,但发梢末尾一直有水珠落下,看起来格外狼狈凄惨。

    “遇上了史特雷加……”

    他给我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放学时又遇上那个不穿上衣的暴露狂来捣乱。史特雷加不希望SEES消灭影时间,一直在各种场合阻拦他们,今天又来找他谈判……说着说着他突然停顿,捂着嘴,小小的打了一个喷嚏。初秋的寒意已经渗透进他湿漉漉的身体里了。

    我让他把外套脱掉,暂时穿上我的大衣,他不愿意,我只能把衣服披在他身后,搂着他的肩膀给他捂住一点热度。很快我身上也湿了一片。贴着他冰冷且潮湿的脸蛋并不好受,但察觉到他在无意识发抖后更多的还是心疼。

    “感觉你要生病了。”我小声说,“回去之后有人照顾你吗?宿舍有药吗?”

    他动作很轻微地摇了摇头。

    “要到我家来吗?”

    “……上次暴雨在你那边过夜,回去被桐条学姐说了一顿。”他说,“因为违反了宿舍规定。我们不能外宿的。”

    他连说话的气息都带着一点凉意。

    我叹了口气:“也能理解。我先送你回去吧。”

    回宿舍途中又淋了一场雨。这次我也遭殃了,但冲锋衣质量很好,起码身体还维持基本的体温。而结城理的体温已经开始异常上升,意识也昏昏沉沉。要生一场大病了。

    我先把他送回房间,然后去找风花借吹风机和药。风花也很担心:“Leader没什么事吧?”

    “不太好,好像已经在发烧了。”

    “这么大的雨,诊所应该也不会开门……”

    “今晚先吃点退烧药,看看体温能不能下来吧。”我说,“等会我给他送完药就先回家,明天再来,风花,你们好好盯着他。他一贯会逞强。”

    “嗯,我会的!”

    带着扑热息痛的退烧药,敲了敲结城理房间的门,里面传来一句模糊的请进。我推门进去。房间里一片昏暗,他刚换下的湿漉漉的衣服放在衣篓里,正病恹恹地低着头给睡衣扣上第一颗纽扣。他看见我进来,眼睛转动了一下,又低下头去找第二颗扣子。找了很久都没扣上。

    理的声音很沙哑,听起来非常可怜:“姐姐,能帮帮我吗?”

    可怜的小猫,感觉已经被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我伸手贴着他的胸腹扣上扣子,他乖乖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这幅场景令我感觉时空回转,又回到了我照顾他的童年时光。他一直信任、爱戴、依赖着我,一切都没有变。

    解决好衣服问题后,我把他整个人塞进被子里,伸手进去探了探他脖子的体温。很滚烫。他头发还没干,我只能坐在床边,让他把脑袋趴在我腿上,用吹风机慢慢吹干头发。

    刚吃了药,没那么快见效,我还能时不时感受到他瞬间的发抖。

    “还很难受吗?”

    “没有。我没事。”

    果然,还是那么喜欢逞强。我说:“那你不难受我就先回家去了。”

    理不说话,只是默默抱紧了我的腰,把脸埋在我的腹部。

    “……难受的。”他小声承认。

    我摸着他的脑袋叹气。

    “这几个月过得很辛苦吧。你一定也很累了。”

    他带着潮意的发丝在我腿上铺开,我顺了顺他的头发,安慰道:“偶尔生病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没关系的。理,好好休息吧。”

    他点头,发出了一声微弱模糊的气音。

    过了很久,我再伸手去摸他的脑袋,发现温度稍微降下来了一点。他闭着眼,我以为他要睡着了。我稍微把他的手挪开,他眼皮颤抖了一下,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姐姐?”

    “在的。”

    “今年文化祭取消了吗?”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么一个问题,我想了想:“没有取消,按照学生会的意见推迟到下个星期了。”

    “这样啊。”

    “很期待文化祭吗?”

    他点点头。

    我气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虽然能看见岳羽同学穿女仆装是很高兴,但你们也要当小男仆了理君,知道怎么样招呼客人吗?”

    他意识依旧迷迷糊糊,点了点头。

    “姐姐,大人,主人……”他用脸蹭我的腰,声音很轻很软,“欢迎光临。”

    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点当男仆的潜质。

    或者说不愧是队长吗,做什么都很有天赋……

    他还在含糊地背板:“…需要喝点什么吗?茶,牛奶,还是咖啡?”

    “好了好了,我的小理男仆,别想着文化祭了。”我亲昵地用手指拨弄他的头发,轻声说,“好好休息,睡吧。明天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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