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没想好。”

    “哈?”鸟海老师震怒,“我甚至还给了你一个解释的机会,你竟然和我说没想好——你就不能敷衍敷衍我说你们是在课外辅导吗——”

    鸟海老师一回来,结城理就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他还是脸色还是不太好看,阴冷冷地刮了赖在房间不走的猫一眼,朝我们点点头,开门离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恍惚的视线粘在他后背,被寺内老师评价为“魂都要跟出去了”。

    猫打了个哈欠。

    当晚,我果然受到了来自鸟海老师的诘问。她就睡在我边上,想装睡和装听不见也没办法,只能开始僵硬地一问一答起来。她问我们两个怎么会单独在一个房间,我说结城同学有事情来找我,然后我们在房间里聊天(鸟海:就只是聊天?)哈哈当然不是,他还和猫吵架了呢。这句话当然不能说。

    我挑挑拣拣,只聊了一些我和结城理之间的往事。鸟海老师听得很入迷。

    “所以说你们其实是青梅竹马,他在你邻居家寄住的时候被你养了两年,长大后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于是决定以身相许?”鸟海老师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种好事怎么轮不到我身上!”

    我保持沉默。

    如果只说这些,而不提及影时间,无气力症,死神,世界末日相关的事情的话,确实是实打实的好事(?)。

    为了屏蔽鸟海老师的声音,我开始回想修学旅行的计划。明天的行程主要是观光京都的名胜古迹,金阁寺,清水寺,之类的地方。我以前只在电视机上的旅行节目见过。具体安排是学生三人一组,自行抱团,白天的行程较为自由,晚上则在鸭川集合,统一回到旅馆。我明天和教师巡查组一起行动,负责监察学生,应对突发事件,总之算是一边旅行一边工作。

    “话说起来,这只猫到底是在哪里来的?怎么赶都赶不走……”

    我把枕头让给了望月绫时,他趴在枕头上,在我的床褥边围成一团睡得正香,我甚至还能听见一点猫腹部传来的呼噜声。

    今晚经历了一场恶战。结城理离开后又被鸟海老师问东问西到现在,现在只能说我的状态是身心俱疲。现在已经很晚了,隔音并不好的窗台外依旧传来学生们的嬉笑打闹声,显得晚上也不太宁静。

    “来讨债的。”我枕着空荡荡的被垫,这样说。

    *

    第二天一早就开始了行程,学校一行人乘坐观光巴士前往清水寺。作为出名景点,这里的游客显然也不会少。

    清水寺修筑在半山中,阁楼建筑高低错落,古木朴素,充满禅意。也充满游客的声音。比人声更吵的肯定还是鸟类,庞大的乌鸦在极低的空中盘旋,羽毛在太阳光下显现出五彩斑斓的神秘黑色,漫无目的地嘎嘎叫,如果见到行人手上有自己的食物——抢劫犯就会俯冲下来,抢走食物。甚至有时候抢走你的眼镜。

    看到“注意鸟类”的公告牌后我默默把墨镜摘了下来。

    我,鸟海老师,寺内老师三人一组,在清水寺开始巡逻,男老师们则负责分布在景点的各个主要入口附近,不让迷路或者别有用心的学生溜出去。清水寺景区内有许多高大的白人,在人流中颇有点鹤立鸡群地感觉,一看就知道是外国游客,但他们无比热衷于用带有口音的诡异日文与人进行交流,也不管大家听不听得明白。

    不知道是我身上散发的海外归国子民气质太明显还是怎么的,时常会有外国人来问路,我一一作答。一个身形接近一米九的黑发男人背着巨大的背囊在台阶上行走,有穿灰色僧服的工作人员上来接待,说的是英文:“你为断水刀法而来,目的性太重,住持讲究缘分,不肯见你。”

    “我会在这里等到他认为我们有缘分的一天。”背包客这样说。

    好神秘的对话,一听就觉得不是我们片场的。

    寺内老师见到有求签的地方,说清水寺的神签求姻缘也很出名,中途翘班拉着鸟海老师过去求签,我不信这种东西,不打算去,在游客较少的台阶边上等她们回来。无意间观察到了不知名背包客和清水寺僧人之间的互动。

    我在心里给他们脑补前因后果:一个为了寻找出路的男人周游各国学习武艺,到达了日本,想要拜见曾经传授无住心剑流(参考混沌武士)的知名剑客住持,但上门求见却被拒绝,最终用持之以恒的毅力打动住持,最后习得武艺回家复仇……的神奇故事。

    就在我漫无目的天马行空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火药爆炸的声音。我和背包客同时做出了反应,我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枪,他握紧拳头下意识摆出警惕的防御姿势。然后我们发现对方的怪异的举动,同时审视打量对方一眼。

    “啊,真的是,怎么又大白天放烟花了啊。”僧人看着远方抱怨。

    我放下了手。他挺直了腰板。

    “……美国人?”我问。

    他迟疑地点头,问:“你从哥谭出来的?”

    我的回答就是默认。

    双方视线同时失去了攻击性。真是他乡遇故知,往日再回首……个屁。从那个糟糕地方出来的家伙都有一种下意识抵御危险的本能,以及遇见同类的敏锐嗅觉。

    我看了他两眼,他的长相介于英俊和清俊之间,因为年纪尚小,眉宇间还存有青涩的稚气,如果再长开一点,无疑又是另一种类型的女人杀手。我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什么电视新闻或者杂志封面上见过他。正想开口问,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凛!”

    “凛姐!”

    来的正是望月绫时、伊织顺平和结城理一行人。他们快步走了过来,神色极为兴奋,理一个人慢吞吞走在后面,像是一个人在溜两只大型犬。他今天看起来已经完全把昨天的事情忘光了,神色带着点无奈和淡淡的笑意,视线一转向我,笑意明显扩散,笑得更加温和,但莫名让我觉得更加毛骨悚然。

    ……是昨天的气没有消吗?

    顺平:“老师,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难道说你翘班了…!”

    我往两个老师的方向侧了侧头,那边还传来鸟海老师“大凶!怎么姻缘会是大凶”的绝望尖叫。翘班的人哪里是我。

    绫时也看向抽神签的地方。他对人群聚集的地方很感兴趣,拉着顺平冲过去:“好多女生啊!这里是天堂吗!顺平,我们上!”

    “哟西!”

    他们两个人喊着什么“羁绊啊”什么“爱情啊”就冲上去了。这里只留下结城理,我,还有那个奇怪的同乡人。黑发男人看了我两眼。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很快他就转身离开。我知道他明天还会过来,也知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最后一面。

    同病相怜的哥谭人。起码我已经从那个地方出来了,而他却还没有。

    我看着他的背影出神,结城理突然牵起了我的手。因为出来巡查,晚些还要填写记录,我衬衫前口袋别着只笔,结城理把笔取了下来,在我手背上开始画线。

    有点担心他画乌龟,但我也没打算阻止他。他的手很稳,笔下线条流畅,画一个半圆弧度后线条急剧往下,至虎口的凹陷处,然后连接上他的手掌。

    留在我手上的是半个爱心,另外一半在他手上。

    他低着头,填充爱心里的颜色,侧脸非常认真。笔触在肌肤上游走的感觉很痒,我笑了笑。他一脸认真地说了一句不许笑,然后握紧我的手。

    一个完整的心形。

    他满意地看了两眼,从口袋里摸出来了一个纸包,里面装着御守,塞到我掌心里。

    “送给我吗?”我有些惊讶。

    他点头:“是开运樱花御守。”

    “不应该是缘结守吗?”

    理慢吞吞抬头看了我一眼,有些阴阳怪气:“你够受欢迎了。我只希望你今后能顺顺利利。”

    薄纸袋上还残留他掌心的余温。我后知后觉感受到了寒冷。

    我愣了一下,然后也笑:“我们两个之间最受欢迎的人,可不是我吧?”

    没想到结城理坚定地摇头:“说这个没意义。对我来说,不是你的话,就不行。”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砸在我弱点上,这两句话下来我已经哑口无言,几乎接不住他如此直白又炽热的爱。他希望我今后一切顺利,他说非我不可,清水寺阁楼顶供奉的观音佛像怜悯注视世间,乌鸦在我们头顶盘旋,一切都是我预感中的灭顶之灾。

    “好吧。”我却轻而易举被打败,“我也爱你。”

    “……”

    理的表情像是被人敲了一下闷棍,随即红晕爬上了脸颊。

    内敛与羞赧几乎是远东人的特色,他们的感情像是封印在冰川下海底火山,隔在坚冰下是滚烫和炽热。他把爱表现出来,而我替他把爱说出口。

    我们安静且专注地看向对方的面容。

    不远处抽神签的地方又爆发起尖叫,听着像是女生们在大喊变态。放任顺平和绫时两个人呆在一起准不会有好事发生。更何况那里还有两个不靠谱的老师。结城理松开了手,说过去看看情况。

    现在我手背只剩下一半的爱心。

    我看着笔的痕迹,还能感受到那种痒意。又开始想笑。

    我打开御守,放在掌心,樱花装饰的铃铛很漂亮,铃铃地响,像是在这穷途末路的冬天唯一预示的希望。

    我没有跟着结城理往那边挤,抽神签的地方人实在太多了。我站在原地,看他走向人群。

    很快,鸟海和寺内老师都回来了,罕见的是两个人看起来都无精打采,仔细一问,一个抽出来的是大凶另一个抽出来的是凶,看来两个人情感运势都不怎么样。寺内老师正在激情打电话,跟对面那头哭诉什么Darling神签欺负我这种鬼话,然后一挂上电话就喜气洋洋:她老公今晚从东京飞大阪过来安慰她。

    这样的对比下显得鸟海老师更惨了。

    她一脸悲痛欲绝,看起来实在可怜,我伸手去拍了拍她肩膀安慰她,却被她眼尖地看见手上黑了一块:“黑川老师,你手上这是什么痕迹?”

    我低头看了看那半个爱心。

    “哦,我Darling留给我的。”我回答。

    现在她哭得更加伤心欲绝了。

    *

    修学旅行第一天,几乎有大半的时间都在观光巴士上度过。今天走马观花,参观了许多日本古代建筑,是都很好看,很有风情特色,但是看多了已经有些麻木,直到下午坐车返回鸭川,混混沌沌的脑袋看见河面上夕阳折射的余光,才稍微好受一点。

    第一天旅行结束,我按照约定在鸭川边上等结城理。虽然现在才四五点,但关东的太阳早下山,阳光已经显现出近晚的暮色。一大片云遮挡住了太阳的位置,但是余光从云层边界泄露,像是点燃了云的边缘。

    我伸手挡在眼前,稍微挡住一点夕阳的光芒。

    现在回想起来,我人生中很多至关重要的转折点都在河边发生。河边的行走,河里的死神,从河水中捞出来的尸体。鸭川却不一样。这里生活着巨量的鸟类,河里有鸭子在游,周边的居民会牵狗出来散步。情侣们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游荡在空气里的是京都特有的、悠闲度日的幸福气息。

    一道阴影挡住了刺眼的太阳光。

    结城理在我身边坐下。

    “不去走走吗?”

    “太累了。”他说,“今天跑了好多地方,不想再走了。”

    跟顺平和绫时两个家伙组队肯定会有筋疲力竭的感觉,我能理解。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也很可爱。

    “今天,突然间回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他说,“在我刚转进小学的时候,同班同学在学校的男厕所找我麻烦。那时候我们才认识不久,没想到你会因为放学没见到我而冲进男厕,大闹一场,还把同学的脑袋摁进小便池里。”

    我思索一会儿:“有这么一回事吗?”

    “你记不起来再正常不过。你在我的世界充当过无数次的英雄,那只是最平凡的一次。”

    “哈哈,你这样都说得我不好意思了……”我努力回想,模糊的记忆一闪而过。“稍微记起来一点,当时我记得为了以后你不再被这种事情困扰,所以下手狠了一点,算是一劳永逸。只是在这么漂亮的景色里,你想起来的是暴力场景吗?”

    “京都就是一个容易令人回忆往事的地方。”

    “怎么说那么老气横秋的话。”

    “因为我想对你说。”他说,“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你说。我忘不了那些瞬间,忘不了是你让我再次感受到活着。”

    阳光穿过云层,照射出将近刺眼的光芒,刺眼得我不敢看向他的眼睛。我有一种犯了偷窃罪般的莫名恐慌,仿佛只要我轻举妄动,就会有人收缴走此刻的幸福。

    我低下头,承认:“我不太敢回忆。”

    “曾经我也一样。但因为你活在我的回忆里,所以我觉得过去也没那么可怕了。”

    “……”

    结城理转头看向我,夕阳的余晖在他被风吹动的发丝间闪现。他眉梢弯起,对我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很温柔,像爱一样。

    “我很感谢你能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姐姐。”

    他牵住了我的手,手上那颗破碎的心再度被拼凑、完整起来。那是我们共同拥有的一颗心。

    -

    【死神手札:

    2009年11月19日木曜日晴

    修学旅行第三天,我约了理去鸭川聊天。其实邀约他的那一刻,我没想好我要和他谈什么,但是一到了河边,一看见夕阳,那种压抑萧瑟的情感就浮现在我心头。我知道这不是我的情感,这是“她”的情感。她曾经死在河流里,最后又在河流边上重获新生。

    所以,到了傍晚的鸭川,我和结城理在河岸上聊天,一开口我就滔滔不绝。这两天的经历,寺庙阁楼的美丽,京都的优雅,温泉的舒适……这些都是浮于表面的记忆,更深层的情感我却无法表述,我难以说出那种感觉。

    越快乐的旅程,将近尾声,就会越让人难受。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我也依旧没有好受一些。我保持内心的焦灼,也保持微笑,问他,既然人的相遇就是为了别离,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还是会渴望联系?

    结城理定定地看着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里流露出淡淡的温柔。

    “只看分离的结果,是无意义的。”他最后这样回答我,“相遇会创造回忆,连接孤立的两个人。分离必然是痛苦的,但只要把分离之痛视为得到回忆的代价,就能够坦然面对痛苦。人的一生,只要有回忆就够了。”

    “过程论吗?没想到你会说这样的话。”我很惊讶。

    我设想过他的许多回答,因为生存所需,因为寂寞难耐,因为没有人能孤独地活下去。但我没想到他说痛苦是回忆的代价。

    ……他对回忆的态度甚至令我感受到了嫉妒。我不知道他过去经历了什么样的幸福时光,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是据我所知,或者从档案上所知,他失去双亲的童年绝对称不上幸福,那他为什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陷入了这样的困惑。

    夜晚,在庭院中游荡,我忽然回想起一段模糊的记忆。我坐在电视机面前,隔壁沙发上半躺着一个人。她穿着塔夫绸睡衣,发丝间带有隐约百合花的香气,在时不时有惊雷响起的夜晚和我一起看电视。我还记得电视里的故事从头到尾都很荒诞,明明那个女孩打赌时丢硬币是反面,他们却稀里糊涂地一起上了路;向日葵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她却信誓旦旦说要找有向日葵气息的武士;结局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必须分别的理由,他们却主动走向三条不一样的道路。故事的结尾不是大团圆,不是永远幸福生活在一起,而是离别。

    人的一生,只要有回忆就够了。

    那个故事令我对他的话有了模糊的理解。

    回到东醍醐二楼时,一股熟悉的困倦又席卷而来。我撑住身体,抵御困意,站在楼梯口不肯离去,可是我究竟在等待什么?那天结城理和同伴一行在浴场里面待到很晚才出来,他们头发身体都湿漉漉,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看起来又有了一晚上精彩的经历。我很羡慕他,也羡慕他们的同伴。

    他疑惑地抬眼看向我:“还有什么事吗?”

    “我又想起了你说的那句话。”我朝他微笑,“我终于理解了你的意思,你是说,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创造经历、创造羁绊……人正是从这些回忆中汲取力量前行,是吗?”

    他点了点头。原来我在等待的是这个答案。

    你说我没有人类的情感,你说错了,黑川凛。

    ……可我究竟是想要向你证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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