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槛内露出一双黑色的靴子,来人在门口用右手比了一个手势,“唐小姐,请进。”

    夕瑶看着来人,眼中带笑,露出了“你看吧,果然如此”的表情,迈腿走进屋。

    被女儿虚晃一枪的唐父,略有点懊恼,此时也顾不上了,急忙也跟了上去。

    三人在一张茶台前坐下,泥炉上茶水还温着。

    “唐小姐果然聪慧,” 来人边说着,边伸手给大家倒上了茶,“这是金山寺的竹心茶,了空大师的私藏,最适宜晚上饮,据说有明目安神的作用。”

    此人不是别人,正式白天见过的韩守康韩大人。

    白天的韩大人,高大身材配上一张娃娃脸,看起来俊俏有余威严不足。夜里,禅房里只有茶台附近燃着灯烛,在这略暗沉的光线下,韩大人这张脸,看起来,似乎深沉了许多。

    “不知唐小姐是什么时候看出破绽的,还请不吝赐教。”

    “破绽还挺多的,比较明显的,是韩大人脚上的靴子后跟上方。”

    众人的目光都集体往下看,韩大人忙提脚检查。后跟处上方,有一块小小的黄色的污渍。

    “这块黄色的东西,是金山寺金边玉兰的花粉吧。近几日风大,玉兰花的花粉随风飘落,地上,石阶上,到处都是,我猜是韩大人下台阶的时候走得急,不小心蹭到了。”

    “这么一小块黄色,何以证明一定是金山寺的花粉呢?”

    “金山寺的金边玉兰,花粉和花瓣一样,有特殊的金色,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很难被忽视。当然,我当时注意到这个花粉是在牢房内,光线并不好,所以一开始,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只是隐隐猜测。后来......”

    “后来如何?”

    “后来我回到寺里,去马房转了转。”夕瑶狡捷的目光中带着点笑意,“寺庙里一般养着的马匹,多为拉货之用,今日傍晚下雨的时候天色已黑,没有入夜还拉货的道理。更何况,一般拉货的马匹多为淮马为主,淮马体格较小,性格温顺,吃食料又相对较少。当然,金山寺是皇家寺庙,庙里用川马也不稀奇。但是一间寺庙里,遇到两匹上等的女真马就很罕见了。更何况,这两匹女真马,我白天还见过,甚至还坐过他们拉的车。”

    见韩守康没有接话,夕瑶继续往下说,“女真马和川马外形粗一看很相似,但是马头的鬃毛和鼻梁却大不一样。白天,大人赶车的马套着笼头,遮住了马头的部分,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川马。但是这也给我留下了线索。除了是大人的马之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道理我能够在一个寺庙里看到两匹良种的女真马,而且恰巧马匹身上湿透了,头却是干的。”

    “唐小姐果然聪慧,这一点点细节都能让你推断出这么多内容。”

    “既然大人夸我聪慧,那为何又把我当作傻子呢?”

    “唐小姐此话怎讲?”

    “这间屋子,在我进来之前应该有三个人吧,若是我猜得不错,这第三人才是你的主子,而且他这会儿,身上应该还带着伤吧。”

    韩守康这下是真吓着了,“这......这也太神了吧。”

    禅房角落的屏风后面,缓缓走出一个人。

    屏风附近没有灯烛,那人站在暗处,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沦落。可是即便如此,也能看出来此人个子颇高。

    夕瑶看着他,不禁想起站在牢房门外的那一抹身影。

    果然,就是他。

    见自家主子出来了,韩守康连忙站起来,“主公,属下可真是尽力了。”

    夕瑶还坐在茶台前,抬头仰望着这抹高大的身影。

    “在下谢云初,唐小姐有礼了。”浑厚低沉的嗓音,带着一点点沙哑。

    “谢大人有礼。”

    四人坐定,都没开口,场面一时有些冷。

    “那个,唐小姐,你是怎么知道....呃....的啊?”娃娃脸最为好奇,“我觉得我们装得挺好的啊。”

    “嗯,您和谢大人确实配合默契,我也是从细微之处发现的。”

    “比如说呢?哪些细微之处?”

    这韩守康大人,这会儿给夕瑶的感觉,颇为像小虎子,都是那种心里憋不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类型。

    “比如说,你见过哪个知府大人自己搬柴火而随从在一旁空着手的吗?”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他受伤了,而且伤势颇重吧。"

    “这你都知道?”

    “我从头说吧。我最开始觉得有怀疑,除了您鞋子上的黄色污渍以外,还有气味。走在牢房的走道里,我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后来我才想起来,那是檀香的味道。我当时和大人隔着一段距离,却依旧可以闻到这么清楚的檀香味,可见大人身上的味道更重。虽然我当时分辨不出是你们两位中哪一位有这么重的檀香味,亦或者两位都有,但是还是有点疑惑,一般勤于烧香礼佛的多为妇人,一个大男人,为何身上会有这么重的檀香味呢?”

    “后来,在给产婆验尸的时候,大人帮我垫着帕子,让我方便刮产婆指甲内的东西,那时候我又闻到了这股檀香味。而且,除了檀香味以外,我还闻到了别的味道。那是我爹爹独门的金创药以及血的味道。”

    主仆俩看向唐父,唐大人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

    “市面上常见的金创药,主要成分大概是三七,麝香,红花等,但是红花价格高昂,一般普通人用不起,加上麝香虽有活血化瘀之效,但是用在患处会让伤者疼痛不已。所以我爹爹独门的金创药里,去掉了红花,而额外添加了用于消肿止痛的重楼、薄荷和片脑,能够在止血的同时,也减轻患者的疼痛。这几味药,会有浅浅的味道,一般人可能闻不出,可是对我来说却再熟悉不过了。更何况......”

    “更何况,唐小姐当时还试我了。”谢云初沉着声音很笃定地说。

    “是啊,后院柴火堆上的棚子,也就四尺多高,寻常衙役可轻松翻过去,即便是丝毫不会武的男子,双手一撑要跃过去也非难事,但是大人却得绕一大圈,才能看到外墙的脚印。”

    “原来是如此。” 韩守康点着头,一副“你看,是你自己暴露了吧”的得意表情。

    “当然,最让我确认两位主仆身份的,是韩大人每每做决定前,总是忍不住偷瞄自己的随从。”

    此话一出,韩守康刚刚还幸灾乐祸的脑袋瞬间低了下去。

    “大人主仆身份的调换,让我联想了更多。我爹爹一直是一个低调保守的人,可是这一次爹爹却一力主张让我去给叶家大娘子出诊。这事我一开始没有觉得奇怪,救死扶伤一向是做大夫的天职。可是爹爹到了金山寺以后,经常夜里去和了空大师下棋,一下就是一整晚。了空大师今年已经七十有余,每日卯时还亲自在大殿中给一众和尚们上早课,讲经。如此算来,大师几乎没有睡眠时间。偶尔一次还勉强可行,经常如此这般,实在不符合外界盛传的大师颇谙养身之道的名号。更不用说,韩大人一上来就知道我的身份,还知道我会医术。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前后几件事情加起来,”夕瑶用手指轻轻敲着茶桌,“我大概能够得出的结论是,爹爹每日夜里所谓的下棋,其实都在给大人看诊,当然也由此可知,大人伤得极重。而大人似乎在查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和度支员外郎傅望安,也就是芸娘的夫家有关。大人可能不方便直接调查这件事,所以由我先接近这家人,获得信息,再通过爹爹来反馈给大人。而从大人即便伤重,也要带着随从亲自上场来看,一方面,可能是爹爹收到了我被抓入狱的消息,大人赶来救场,另一方面也能够说明这件事情,似乎很着急,拖不得了。”

    夕瑶推理完,屋子里一片寂静。

    半晌,谢云初缓缓开口,“唐小姐推断得极对。我是疾风军......”

    "大人!"唐父打断了他的话。

    “唐大人,唐小姐观察细致,推断准确,我们之后还需她鼎力相助。既然要与人合作,自然需以诚相待。”

    “我是疾风军的统帅,都指挥使谢云初,这位是我的随从,团练使韩守康。”

    “疾风军,爹爹,就是我们以前随军的疾风军?”

    “是,自官家登基以后,疾风军就由谢大人掌管。”

    “我有些没明白,堂堂朝廷正二品的将军,如何会和内宅女子难产扯上关系呢?”

    谢云初没有着急回答,只一双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望着她。这双眸子晶亮又深邃,如同夜晚湖水一般,表面波涛平静,实则隐藏着无穷的秘密。

    “度支员外郎主要负责银钱相关的事物,”夕瑶低声低喃,“包括厢军的粮饷,漕运费用的结算,支付、赏赐、俸给、驿券等......”声音渐渐小到听不见了。

    夕瑶伸手拿茶盏,颤抖的手,盏中滚烫的茶水晃出,滴在她的手背上她也没有感觉到,只哆哆嗦嗦地把茶盏拿到自己面前捧住。

    “夕瑶?”唐父有些担心女儿,想要唤她,对面坐着的谢云初却轻轻摇了摇头。

    原以为只是一个内宅杀人案件,其实这种事情在上京也偶有听闻。那些高门显贵,听起来多么显赫,可是关上门来,内宅里妻妾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却是常事。争抢些田铺银钱那都是小的,蔓延嫡子庶子相争,甚至对于还在腹中的孩子下毒手也不是一桩两桩,通常没闹大官府都不插手,只让家里人自行解决。可是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那些婆子小厮,车夫女使,指不定就从哪里传出来了,成为女眷们宴会后三三两两的谈资。

    可如今这桩,牵扯到了军中,漕运,甚至要让疾风军的主帅亲自来调查。

    夕瑶感觉仿佛是一张黑色的大幕,正要被缓缓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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