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冷醒在夜里。
她躺在草堆里，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天空，望着星夜。
群星环绕，天上有三个月亮，其中一个银白色的弯月，最为明亮。
她为数不多的记忆告诉她，在另一个世界，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可转眼间，她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不知多少年。
她是老阿叔救活的，她刚来这个世界，只是罪城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孩，幼小的身躯或许已经死过一次，是老阿叔硬灌了半条沙虫的血，她边吐边咽，好歹活了下来。
她起初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等到大了一些她才知道，这里是大唐边疆的北方，图尔特大草原再往北，这里只有沙漠荒地，是石头与黄沙，罪人居住的地方。
为何是罪人？李冷不知道，罪城里的人也都不知道。
或许百年前，千年前的老祖宗，做了些什么蠢事，让他们的子孙后代不得不背负着罪人的头衔，世代延续着，苟延残喘着。
可即便有人不甘，想要离开这座象征着罪恶的城镇，摆脱罪人的头衔，一旦离开罪城的领地，迈入大唐的疆土，“天罚”便会降临。
天罚便是天罚，从天而降，如同一道闪电不断炸裂着你的精神，只有凄声的哀嚎，直到你的精神毁灭，如同没有躯体的干尸。
李冷亲眼见过。老阿叔已经替过许多人收尸，那样的惨状，不止一人。
李冷不想死，她很老实地和老阿叔一直生活在罪城，吃沙草沙果，砍沙虫沙蝠。
一直等到上个月。
有消息传来，天下大赦。
她不知道什么是天下大赦，她只知道老阿叔回来时泪流满面，疯一样在罪城喊叫，“罪城人再也不是罪人！”，甚至罪城的名字都变成了荒城。
她后来才知道。天下大赦，天下所有的罪人、异族、遗族，都被赦免了。
这是好事，这意味着，他们罪城人终于摆脱了不知多少年的诅咒，甚至可以再次踏入大唐的领地，能够去长安，大唐长安。
所有人梦寐以求，完美的长安。
老阿叔是第一个出发的，李冷没有丝毫犹豫，跟着启程。
两人带着包囊，走了十多天，如今才刚刚步入图哈尔草原。
这是踏进大唐领地的第一夜。阿老叔疲惫不堪的鼾声在耳边响起，李冷却眼睛瞪大，望着星空。
她有点睡不着，今早踏入大唐领地，心里或许有些悸动、兴奋与喜悦，但她明显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如今她更多的是迷茫。她以往的记忆在慢慢消散，现在只能记得另外一个世界的零散信息。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的视线在夜空漫无目的地游荡，或许下一瞬间，她便会困意来袭，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可，她见到了一条龙。
没有怒吼，星空的夜暗了一片，一只悬空而行的黑龙。
它如同一座坚不可摧的高山，背后巨大的双翼轻轻挥舞，全身覆着的黑色鳞片，在月光下反射出骇人的墨光。它阻隔一片星月，又挡住了黑夜的寒风，伫立空中。
还有那双眼睛，银色的眼睛，透明的眼睛，龙的眼睛，它俯视着一切，藐视着一切。
它在看我！
李冷的视线停留在这一瞬间！在这一瞬，她屏住呼吸，身子不自觉微微颤抖，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她本该喊出来，老阿叔还在一旁，可身体的恐惧让她只能张开嘴，无力声音透过喉咙，什么都没有。
那只黑龙在空中这样静静地望着她，它绕着夜空，如同蜥蜴一样的头颅，蝙蝠一样的巨翼，所有一切的异形姿态，鲜明地印在李冷的眼睛里。
它在空中优雅地转了一个姿势，整个身体俯冲下来。
要被吃了！
李冷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她只能望着那团黑影，越来越近的巨龙如同催命的死神，每一个瞬间都让她难以呼吸。
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
…………………………………………………………………………
做了个恶梦。
李冷这么想到。
天已经亮多了，她坐在草地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恢复意识，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只要脑子里一想起最后看到的那双银色的眼睛，背脊就发冷。
老阿叔也已经醒着，清晨，他正拿着大锅，熬着一些粗沙果干。
“怎么了？”老阿叔看出了李冷的异样，低声问。
李冷不愿再去想，她起了身，摸了摸眼睛，没有说话。
“出了草原，很快就到长安了。”老阿叔没有在意，他只是以为李冷烦恼于劳累的旅途，只能安慰着说。
李冷点点头。
老阿叔做好了饭，勉强吃些，两人收拾干净，又重新上路，往长安。
走了半日，李冷才慢慢将昨夜的惊恐忘记。
这是一片又一片的草原，起起伏伏的丘陵一般，偶尔突起的山包也不过数人高，长些矮树，但都那么顺眼。这里遍地都是草原的颜色，遍地都是草原的气息。
但毕竟快要入冬，草色都是灰黄，大多披着苦涩，可比起罪城的黄沙和石头，实在好得太多。李冷愣在原地，她目不转睛吸收着所能见到的一切。她现在应该算是十五岁，可这十几年都在罪城，哪怕前世见过再好的风景，也不如眼前的来得真实。
“这地方，过几个月更好看。”老阿叔背着行囊，手中的木杖敲了敲草地。
李冷虽然听着，但仍旧站在小坡上，左右张望，仿佛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望进眼里。
她知道，老阿叔不一样，老阿叔和其他的罪城人都不一样。
那些罪城人，大多在黄沙石块里挣扎，他们离不开罪城，更不会走到草原深处。他们只能靠着罪城贫瘠的土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生活，挨到死去。
可老阿叔，他敢与沙蝠搏斗，敢与沙鳄厮杀，他敢顶着“天罚”跑进草原，敢冒着死亡的风险汲取着外面世界的一切！
李冷知道自己也不一样。
“走吧，长安一定更好看！”老阿叔难得露出了笑容，长安一直是老阿叔的梦想。
“我已经六十岁了，我自认为足够老了。我一生所能想到的，所有能够描绘的，一切的美好的事物，都在那里。我想见见，我想死前，见一见那一片光景，见一见长安，最好死在那里。”
说到这里，老阿叔饱经沧桑的脸上又笑了起来，那里本来布满了沟壑，被风吹成了一条一条，虬轧在一起。他一笑，所有的纹路都疏散开来。
李冷微微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远处。在远处的草土之间，灰黄的草地上，似乎有些什么，那里多了一些和草原不一样的东西。
李冷放下背后的包裹，顺着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是个人，一个小男孩。
□□，身上满是淤青的身体，看起来才两三岁的样子，晕倒在草地上。
“阿叔！”李冷回过头大声喊着，她把烂布一样的衣服脱下，盖在小男孩身上，俯身听着小男孩的心跳。
还有声音，没死。
老阿叔已经提着包裹跟了上来，他眼中满是诧异，看得出来震惊。
“再往前应该有部落，可能是那里的孩子。”老阿叔在猜测，但他却并不确定，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晕倒在草原之中，这实在是件奇怪而诡异的事情。
李冷望着面前的小男孩，他脸色苍白，看不出血色，嘴唇更是裂开，露出干涸的龟裂。李冷连忙拿过自己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个烂口的皮袋，扶起小男孩，小心将水灌到男孩的嘴里。
第一口水滋润了喉咙，小男孩本能地大口喝起来，终于有了生气。
“慢慢喝。”李冷轻声道。
小男孩微微睁开了眼睛，那片纯白的中央，只有一抹完全不起眼的银辉。
她躺在草堆里，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天空，望着星夜。
群星环绕，天上有三个月亮，其中一个银白色的弯月，最为明亮。
她为数不多的记忆告诉她，在另一个世界，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可转眼间，她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不知多少年。
她是老阿叔救活的，她刚来这个世界，只是罪城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孩，幼小的身躯或许已经死过一次，是老阿叔硬灌了半条沙虫的血，她边吐边咽，好歹活了下来。
她起初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等到大了一些她才知道，这里是大唐边疆的北方，图尔特大草原再往北，这里只有沙漠荒地，是石头与黄沙，罪人居住的地方。
为何是罪人？李冷不知道，罪城里的人也都不知道。
或许百年前，千年前的老祖宗，做了些什么蠢事，让他们的子孙后代不得不背负着罪人的头衔，世代延续着，苟延残喘着。
可即便有人不甘，想要离开这座象征着罪恶的城镇，摆脱罪人的头衔，一旦离开罪城的领地，迈入大唐的疆土，“天罚”便会降临。
天罚便是天罚，从天而降，如同一道闪电不断炸裂着你的精神，只有凄声的哀嚎，直到你的精神毁灭，如同没有躯体的干尸。
李冷亲眼见过。老阿叔已经替过许多人收尸，那样的惨状，不止一人。
李冷不想死，她很老实地和老阿叔一直生活在罪城，吃沙草沙果，砍沙虫沙蝠。
一直等到上个月。
有消息传来，天下大赦。
她不知道什么是天下大赦，她只知道老阿叔回来时泪流满面，疯一样在罪城喊叫，“罪城人再也不是罪人！”，甚至罪城的名字都变成了荒城。
她后来才知道。天下大赦，天下所有的罪人、异族、遗族，都被赦免了。
这是好事，这意味着，他们罪城人终于摆脱了不知多少年的诅咒，甚至可以再次踏入大唐的领地，能够去长安，大唐长安。
所有人梦寐以求，完美的长安。
老阿叔是第一个出发的，李冷没有丝毫犹豫，跟着启程。
两人带着包囊，走了十多天，如今才刚刚步入图哈尔草原。
这是踏进大唐领地的第一夜。阿老叔疲惫不堪的鼾声在耳边响起，李冷却眼睛瞪大，望着星空。
她有点睡不着，今早踏入大唐领地，心里或许有些悸动、兴奋与喜悦，但她明显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如今她更多的是迷茫。她以往的记忆在慢慢消散，现在只能记得另外一个世界的零散信息。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的视线在夜空漫无目的地游荡，或许下一瞬间，她便会困意来袭，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可，她见到了一条龙。
没有怒吼，星空的夜暗了一片，一只悬空而行的黑龙。
它如同一座坚不可摧的高山，背后巨大的双翼轻轻挥舞，全身覆着的黑色鳞片，在月光下反射出骇人的墨光。它阻隔一片星月，又挡住了黑夜的寒风，伫立空中。
还有那双眼睛，银色的眼睛，透明的眼睛，龙的眼睛，它俯视着一切，藐视着一切。
它在看我！
李冷的视线停留在这一瞬间！在这一瞬，她屏住呼吸，身子不自觉微微颤抖，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她本该喊出来，老阿叔还在一旁，可身体的恐惧让她只能张开嘴，无力声音透过喉咙，什么都没有。
那只黑龙在空中这样静静地望着她，它绕着夜空，如同蜥蜴一样的头颅，蝙蝠一样的巨翼，所有一切的异形姿态，鲜明地印在李冷的眼睛里。
它在空中优雅地转了一个姿势，整个身体俯冲下来。
要被吃了！
李冷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她只能望着那团黑影，越来越近的巨龙如同催命的死神，每一个瞬间都让她难以呼吸。
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
…………………………………………………………………………
做了个恶梦。
李冷这么想到。
天已经亮多了，她坐在草地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恢复意识，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只要脑子里一想起最后看到的那双银色的眼睛，背脊就发冷。
老阿叔也已经醒着，清晨，他正拿着大锅，熬着一些粗沙果干。
“怎么了？”老阿叔看出了李冷的异样，低声问。
李冷不愿再去想，她起了身，摸了摸眼睛，没有说话。
“出了草原，很快就到长安了。”老阿叔没有在意，他只是以为李冷烦恼于劳累的旅途，只能安慰着说。
李冷点点头。
老阿叔做好了饭，勉强吃些，两人收拾干净，又重新上路，往长安。
走了半日，李冷才慢慢将昨夜的惊恐忘记。
这是一片又一片的草原，起起伏伏的丘陵一般，偶尔突起的山包也不过数人高，长些矮树，但都那么顺眼。这里遍地都是草原的颜色，遍地都是草原的气息。
但毕竟快要入冬，草色都是灰黄，大多披着苦涩，可比起罪城的黄沙和石头，实在好得太多。李冷愣在原地，她目不转睛吸收着所能见到的一切。她现在应该算是十五岁，可这十几年都在罪城，哪怕前世见过再好的风景，也不如眼前的来得真实。
“这地方，过几个月更好看。”老阿叔背着行囊，手中的木杖敲了敲草地。
李冷虽然听着，但仍旧站在小坡上，左右张望，仿佛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望进眼里。
她知道，老阿叔不一样，老阿叔和其他的罪城人都不一样。
那些罪城人，大多在黄沙石块里挣扎，他们离不开罪城，更不会走到草原深处。他们只能靠着罪城贫瘠的土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生活，挨到死去。
可老阿叔，他敢与沙蝠搏斗，敢与沙鳄厮杀，他敢顶着“天罚”跑进草原，敢冒着死亡的风险汲取着外面世界的一切！
李冷知道自己也不一样。
“走吧，长安一定更好看！”老阿叔难得露出了笑容，长安一直是老阿叔的梦想。
“我已经六十岁了，我自认为足够老了。我一生所能想到的，所有能够描绘的，一切的美好的事物，都在那里。我想见见，我想死前，见一见那一片光景，见一见长安，最好死在那里。”
说到这里，老阿叔饱经沧桑的脸上又笑了起来，那里本来布满了沟壑，被风吹成了一条一条，虬轧在一起。他一笑，所有的纹路都疏散开来。
李冷微微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远处。在远处的草土之间，灰黄的草地上，似乎有些什么，那里多了一些和草原不一样的东西。
李冷放下背后的包裹，顺着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是个人，一个小男孩。
□□，身上满是淤青的身体，看起来才两三岁的样子，晕倒在草地上。
“阿叔！”李冷回过头大声喊着，她把烂布一样的衣服脱下，盖在小男孩身上，俯身听着小男孩的心跳。
还有声音，没死。
老阿叔已经提着包裹跟了上来，他眼中满是诧异，看得出来震惊。
“再往前应该有部落，可能是那里的孩子。”老阿叔在猜测，但他却并不确定，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晕倒在草原之中，这实在是件奇怪而诡异的事情。
李冷望着面前的小男孩，他脸色苍白，看不出血色，嘴唇更是裂开，露出干涸的龟裂。李冷连忙拿过自己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个烂口的皮袋，扶起小男孩，小心将水灌到男孩的嘴里。
第一口水滋润了喉咙，小男孩本能地大口喝起来，终于有了生气。
“慢慢喝。”李冷轻声道。
小男孩微微睁开了眼睛，那片纯白的中央，只有一抹完全不起眼的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