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比来程走得更艰难。

    路上,每个人均低着头沉默不语。他们没有并肩,而是自顾自走着。玄烈独自走在最后,手里握着那皱得不成样子的蝴蝶结,走得麻木。

    他的意识停止在舜氏大厦门前。

    但他很快就醒了。他不敢多睡,他知道自己还有未完的任务。

    从晕厥到惊醒不过十分中,甚至杨宁要单独给他调配注射的营养剂还未准备好,玄烈就硬是从休眠舱里爬起来,跑向舜真办公室。

    那股令人作呕的刺激感依旧从身体深处不停涌上来,玄烈手捂着腹部艰难地一路小跑在走廊内。

    舜真办公室门开着,说话声徐徐从内传来。

    这不能怪玄烈,不是他有意要偷听的。

    办公室里大概只有舜真和纪凛烛两个人。舜真在抠开一个易拉罐后不久,又麻利地打开一个。

    片刻,纪凛烛持着艰涩的嗓音对舜真说:“经过这次……不够,还差太多了……我想,提前计划。”

    什么计划?

    难受地靠在墙边的玄烈忍不住想咳嗽,他用力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恨不得现在就跑进去问个清楚。

    你们究竟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既然要让我全力以赴就得给我知情的权力!

    玄烈确信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可是,偷听的事怎么算呢?

    大胆地走进去说“没错,我就是偷听了!”或者“不,我是无意的!”,都不合适。

    正想着,一阵飞旋的起浪裹着散漫凌乱的能量涌向喉咙口,玄烈不禁猛烈地咳嗽起来。

    办公室内声音停止了,玄烈却还咳个不停,咳得他几乎要岔气了,腹部更加钝钝地痛,咳得他直不起腰,还没站直就又要跪到地上。

    甜味又来了。

    脚步声响起,玄烈不敢让舜真和纪凛烛看到他嘴角渗血的样子,连忙用手背擦抹着。

    纪凛烛和舜真走了出来。看着玄烈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半跪撑在地上,她们纷纷赶忙把玄烈扶起来、扶到舜真办公室里去。

    “我没事……”

    玄烈被她们架着好不自在,顺道偷偷擦了擦手背上的血,保证不留一丝痕迹。

    坐在纪凛烛刚才坐着的沙发上时,玄烈才发现舜真刚才开的易拉罐并不是可乐一类的饮料。

    面前桌上,带血的纱布、带血的棉球、医用酒精与医疗器具,还有针线一类的物品摆得乱七八糟。而舜真打开的罐子,是舜氏下属医药企业研发的新型伤药,治贯穿伤很有效果。

    “如果再不快点给小烛包扎手,她恐怕就痊愈了。”舜真打趣道。

    纪凛烛晃了晃那还在隐隐冒血的手,惨笑道:“倒也没有那么快。”

    “你怎么不听你杨叔的话?”舜真也坐到一边,“怎么不吃药就跑出来?玄烈,你以前不是很乖吗?”

    “我,咳咳……我不明白。”玄烈还在咳嗽,说不出完整的话。

    舜真递给玄烈一杯水,“慢慢说。”

    玄烈只喝了一小口,因为那水的味道是苦的。玄烈怀疑舜真偷偷在里面加药了。

    “他出现是为什么?就为了要激发我的能量吗?”玄烈低声说。

    看似是问句,实则他没期盼任何一个人给他回答。

    “谁?”舜真问。

    “不是他,是他们,”玄烈说,“如果我的每一次成长都势必伴随着别人的牺牲,那么我真的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

    玄烈看了眼舜真,又看向纪凛烛。

    “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以他人的死亡换得我的膨胀,在用我能力的增强去对抗所谓的敌人。如果这样的我可以被当作未来的救世主,那么凭什么那些想守护自己的亲人和朋友的人变成了恶人?

    “宿命的意思就是我必须亲眼目睹我珍爱的一切因为我覆灭,而我必须、也只能忍耐所有,等到有一天我变成了顶天立地的人。那为什么我不能和大家一起去面对这些?没有救世主、没有第一战备,大家都一样。赢了都开心,输了也不怕,这样不好吗?

    “阿烛,明明我才是那个灾星,我才是给别人带来痛苦的人,不是吗?”

    玄烈不再说话了,再说也是车轱辘话,多说无益。

    他也比谁都清楚这不是谁能决定的,要怪只能怪上天。

    他一个机器人都被逼成宿命论者了,玄烈觉得荒谬。

    “是啊玄烈,”纪凛烛认真回应着玄烈的注视,“我们生来就在这样的时代,我们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存在,不光你我,全天下真诚善良的人都会因身边人的的死去而痛苦。”

    顿了顿,纪凛烛接着说,“玄烈,你了解炳灿,你猜猜他在最后时刻想的是什么?是‘玄烈我恨你’还是‘太好了,我竭尽全力了,我能为我的朋友争取那么一分胜算,我就不算输’。

    “站到这个位置上是大家早就默认的结果,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了这个准备,你也一样。玄烈,倘若你没打算为大家敢于牺牲一切,你就不会走到这里……”

    纪凛烛的话语还在耳畔回转,玄烈眼前莫名浮现出炳灿的脸。

    他就站在那里,背上系着玄烈恶作剧给他系的蝴蝶结,抓起一边摆着的蝴蝶标本把玩个不停。趁舜真不注意,他时不时还要把那蝴蝶取出来卡在食指上,像个小孩一样拿蝴蝶当飞机玩。

    忽地,他看到了玄烈。那张猫一样乖张的脸立刻板起来了,眉毛古怪地拧成一团,略带嫌弃地看着玄烈。

    “哎,你别哭啊!哭了不是男子汉!”

    玄烈刚要出口让他别瞎说,转而就摸到了自己脸颊有滚烫的液体滑落,他伸手接了下来。

    的确是透明的,特别沉,比血还要厚重。

    “好啦,放心啦!”炳灿歪嘴笑着冲玄烈仰了仰脸,“我在这里过得还不错。这里要什么有什么,主要是没那么多该死的小机器人!那里剩下的就看你的啦。唉,要我说,你随便干干就得啦!不要有那么大压力,反正你那么厉害,想干掉谁还不是三两下的事?肯定可以的!

    “这有太多好玩的了,还有之前被阿盼推掉的游泳池!我估计是没那么多时间关照你了,你记得把你碰到的事都记下来,等你哪一天来到这,全都要讲给我听!

    “我刚辟了一块空地,打算种点茶。你放心,茉莉花茶绝对管够!看你表现了啊!到时候咱哥俩一醉方休!你别想逃!

    “……好了好了不絮叨了,我发现我怎么跟那阿盼一样,嘴那么碎。最后一件事!我……唯一放不下的是绯篱。哎呀你也知道,我也是病毒上脑了。临行前我对她态度不太好,你能帮我跟她道个歉吗?我……不敢见她,我怕我舍不得……”

    炳灿亮堂的眼眸暗了几分,手里的蝴蝶没拿稳,竟叫它飞走了。他看着远去的蝴蝶,向玄烈最后摆摆手。

    “就这样吧,再说我就走不了了。喂,玄烈,你别太想我!”

    炳灿残影消失的那刻,蝴蝶竟又远远飞了回来,在炳灿消失的高空盘旋。翅膀扑朔,有零零散散闪粉倾泻而下,星光熠熠,将玄烈眼睛彻底照亮。

    随后,蝴蝶停在那空荡荡的标本壳子上,星光消散。

    玄烈眼里一晃,一明一暗间,一切又变回了以往的样子。

    那蝴蝶标本从未被挪移过地方,没有开着的、能够让蝴蝶飞出去的窗,玄烈脸颊也没有泪水落下。

    他还是以前那个不择不扣的机器人。

    没有流泪的权力,更没有看见灵魂的权力。

    赶快拿到第三碎片吧,取出芯片,消灭敌人,停止这些争斗。

    玄烈转向舜真,“有第三碎片的消息吗?”

    舜真开口刚要说什么,奔跑声在门外响起。

    绯篱跌跌撞撞跑进了屋子,她的刘海被风吹起,乱糟糟堆在头顶,脸颊和手全部因情绪激动而红得像辣椒。

    她双眸激动地睁得很大,口中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只手扒着门边,累得站不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跑来的。

    “姐姐……”

    带着哭腔的声音从绯篱口里传来,轻轻的、不敢用力,微弱地几乎听不到。

    “我、我听说……”

    那声音是硬从喉咙挤出来的,十分沙哑,十分无措。

    望着绯篱欲言又止的样子,玄烈也觉得像是有浆糊黏在嗓子里。

    炳灿这家伙,到最后还要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他,玄烈心里更加痛苦了。

    你说不出口难道我就说得出口吗?

    到时候一定要把那些食堂烦人的小机器人全部带过去,还要你种的茉莉花茶全部喝光!

    玄烈暗自对炳灿说。

    一扇暗钢工字纹防护门缓缓向一旁撤开,内部是一条长约十米的走廊。

    走廊无光,全凭内层房间天顶四方埋着的暗线光源和外面大走廊的光照亮。

    小走廊细窄,四壁也全都贴有暗钢板,反射的光线仅在精密纹路间游走,活像一条时空隧道。

    内层房间空旷,仅有最中心摆有一个金属台。台上摆着什么,这里尚看不清楚。

    玄烈和纪凛烛原打算只停留在这里,可扯着他们衣角的绯篱也半天迈不开步子。

    “我害怕,至少陪我走过这条走廊,行吗?”绯篱颤抖着说。

    纪凛烛点点头,抓起绯篱冰凉的手,带她进入那条走廊。玄烈在后面跟着,不敢抬头看前方。

    走廊尽头,纪凛烛松开了手,绯篱担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但她明白,没有人能再陪她。有些事,她只能自己去面对。

    绯篱寸步难移地往房间中心的金属台行进。

    在这里,他们都看清了台上是什么。

    一条宽大的丝绸白布边角长长地垂在台边,把一半台子都遮住了,台上物体更是遮得滴水不漏。

    玄烈只盼别那么残忍,别让绯篱看见七零八落的景象。

    终于步履蹒跚来到了金属台边,绯篱的呼吸声也愈加猛烈。一只手打着颤缓缓抬起,在触碰绸缎之前却怔怔地停住了。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

    绯篱艰难地说。

    很明显,她暂时还不会将真正想说出口的话与心里话分开。

    “不要害怕,绯篱,你都站到这里了。”她弱弱地说。

    那只瘦弱的手猛地抓向白色丝绸的衣角,又带着一不做二不休的气势一把将其扬起。

    绸缎柔软轻盈地在空中好一阵飘荡,才肯呈波浪形悠然垂下,堆在台子一边。

    “啊!”

    一声惊恐万分的尖叫后,绯篱地跪倒在地上。

    在倒下的绯篱上方,炳灿静静地躺着。他面目死灰,浓密的眼睫毛在他眼下打出长长的阴影,脸颊上满是深浅不一的划伤和擦伤。

    可惜的是,绯篱掀起绸缎太用力了,露出了炳灿断裂到已然无法复原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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