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3章 局论

    此世究竟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着自己,八尊谙知道。

    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一直在注视、催促着自己,华长灯也知道。

    二人各皆着眼身前,不顾也顾不及背后。

    灵榆山不见了。

    将天地划分为黑白二色的灵湖石桌上的这杯酒,八尊谙赠来,也一言问到了华长灯心上。

    “把柄……”

    所有人呢喃着,开始揣摩华长灯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三祖手上,才会甘愿当这马前卒。

    毕竟第八剑仙不至于无的放矢,他说出口的话,定有他的思量。

    华长灯不语,面色微异之后,归于平静。

    面前金樽盛满了酒,世人都给八尊谙这个面子,他无动于衷。

    “怎么,华兄怕我下毒?”

    八尊谙说完自己都笑了。

    他可不姓道,不会使那些下作手段。

    灵湖周遭众古剑修,诸如苟无月、风听尘、泪双行、顾青多们,都饮完了他的酒,给足了面子。

    就连昏迷倒地的笑崆峒、萧晚风,也是鼻子一抽之后,醒来强行嘬了一口,才再次昏厥。

    巳人先生更是顾不上重伤之躯,一口下去,酒水穿肠过,流出破洞口,咳得他逆血倒喷,却将扇子高摇,无声呐喊:

    “快哉快哉!”

    就你华长灯不敢喝?

    就你华长灯是怂包?

    所有人盯着这位华圣帝,举世之名凝聚而成的意志,化为大势倾轧而下。

    华长灯都险些动摇了,伸手就触及了酒杯。

    他这才意识到,赠饮天下人的这杯酒,不是白赠的——灵湖异景为幻,八尊谙借名为真。

    他的万剑术,从使势层面上,便与世人截然不同,可谓独树一帜。

    然而……

    借名,又如何呢?

    “我亦有惑。”

    既然指尖已触及金樽,华长灯自不会自落面子松开,他端起酒杯,却迟迟未曾饮下。

    酒可以喝,不能白喝。

    八尊谙想聊,有些问题,不止三祖好奇,他华长灯也很好奇。

    “华兄有惑,但说无妨,但在饮下此杯与提出困惑之前,阁下似乎,未曾给到我想要的答案?”八尊谙一眼望去。

    “你八尊谙,还需要别人给答案?”

    华长灯捏着金樽一笑,他不信面前人抱着疑问而来,分明是明知故问。

    “那我斗胆一猜……”八尊谙抓来玉壶,再次给自己身前金樽斟酒。

    五域古剑修又躁动了。

    五域炼灵师又眼红了。

    因为随着八尊谙面前金色酒杯逐渐满上,各地古剑修身前的金樽,也开始再次泛出酒香。

    “还有?”

    “第八剑仙赠我第二杯酒?”

    “巳人先生知我心意也,快哉快哉!”

    这一次,斟酒过程却极为迟缓,分明八尊谙手中玉壶酒液倾倒不停,各方古剑修杯中酒液竟是迟迟未满。

    便见他一边盯着酒壶斟酒,一边猜测出声,语调不疾不徐:

    “过河子无回头路,借金石而砺剑,磨三十年斑驳,只许功成,不许失败。”

    “华兄始承剑道,鬼剑术登峰造极,我亦自愧弗如,然成也酆都,败也酆都。”

    “自得鬼祖神庭,剑神之路已不得其终,无奈中途偏入轮回之道,可于鬼祖目下欲封神称祖,难如登天。”

    “这尊‘目下神佛’,华兄是想摘而无能为力,不摘又寸步难行。”

    “此番身降五域,只图见我,而我为金石,或可砺剑,或也能砺断狩鬼……”

    一顿,八尊谙眼皮抬起,瞟向华长灯,声音微重:

    “夺道失败,华兄身陨,此姑且不论。”

    “若夺道成,华兄封祖,而鬼祖之侧,尚有药祖,鬼祖之后,尚有魔祖、祟阴,敢问华兄,作何思量、作何应对?”

    这话一落,五域观战者皆是心头一凛。

    鬼祖?!

    大家都只是看戏,当时想的没那么深。

    即便如此,时值此刻,在各方大佬解读时局过后,大家也都知晓时境裂缝外那三大怪物,便是三祖。

    华长灯在前,三祖在后,图谋皆大。

    可这三祖中,并无鬼祖啊,这又从哪里扯过来的?

    而听第八剑仙言下之意,华长灯此番过来寻他,并不是因为时隔多年,想要再续三十年前未竟终局的华八之战。

    相反,他不得不来,否则就是等死。

    来了战败是死,打赢了夺道成功,封神称祖,也得面临三祖,结局大概率也是死。

    全是死局?

    各家掌杏画面,评论瞬间沸腾了:

    “难怪八尊谙说他有把柄落在祖神手上,难怪华长灯甘当马前卒呢,原来如此?”

    “圣帝生活也过得如此艰难吗,那我一个月三千灵晶,偶尔还能偷偷腥的日子,相较之下倒也算是滋润了。”

    “左右都是死,为什么不能华八联手,打赢三祖呢?”

    “兄台真是高见呀!居然也不想想若华八二人彼此不能互为金石,互相磨砺到封神称祖之境——联手?于祖神而言,那不就是两个废物合体?”

    “呃……”

    此战,势在必行!

    众人都读懂了这点,而较之先前有所不同的是,当时以为只是剑仙之战后续。

    不曾想这会看来,二人要是不能在此战中齐齐封神称祖,那就是白打,避不开死局。

    “祖神之战!”

    灵湖周遭,五域各地,所有人心头火热了。

    别的不提,今日必能见着真正的剑开玄妙门,也许能封出两尊剑神。

    至于这两尊剑神是各自陨落还是其他,终末何去何从,另当别论。

    “思量……”

    华长灯无声重复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望向八尊谙:

    “古剑修一往无前,需作何思量?”

    轰然间,灵湖一荡。

    众人皆可视见,隐隐凝于八尊谙头顶那萦而不散之势,随华长灯一杯置于石桌,炸溃于无。

    没有否认……

    大家便都读懂了,第八剑仙方才所言,该是猜中了华圣帝左右为难之局!

    八尊谙对一切异常的发生视若无睹,也毫不在意借来的势被轻易打散。

    他继续倾倒玉壶,缓缓斟酒。

    华长灯手中酒杯才刚刚清空,汩汩声间,又被满上了——后发先至,比五域众修满上得都快。

    “华兄,此言差矣……”

    这次,他话还没完,华长灯拂袖打断:“该我了。”

    好!

    五域观战者翘首以盼。

    见华长灯被点破困境,不仅不馁,还迎难直上,势压第八剑仙,众人可激动了。

    一边倒的局势,多没意思?

    针锋相对,最是喜人!

    “如果他们两个不是为道,而是因为本公主在吃醋、竞争,那该是多美妙的事情呀……”有人开始主动置入幻剑术第二世界。

    “请。”

    石桌前,八尊谙一笑示意,止住喉间后话。

    华长灯脸色恬然,轻轻旋转着指尖金樽,感受着其内盈满的剑念之力,淡淡道:

    “久闻圣奴擅谋,谋划五域,前有焚琴,后有夜猫,先卸苟无月,再卸饶妖妖,止住剑道敢进者三十年,时延至今,只为护住‘第八剑仙’之名。”

    嘶!

    还能这般理解?

    众人刷的望向便在现场的无月剑仙,各家掌杏也将画面对准了华长灯口中那位还活着的唯一当事人。

    苟无月气定神闲,岿然不动,仿佛被提及的不是他本人。

    华长灯并未停顿,接着说道:

    “虚空岛一局,宇墨更是父承子相,颠倒纲常,只为最后揭面之时,力挽狂澜。”

    “黑白双脉潜伏至今,圣帝齐出,只为熔断天梯,再续圣神大陆气运半载。”

    “事局至此,前面的,你们都成功了。”

    “道穹苍棋技已是甚高,然道高一尺,圣奴再高一丈,圣奴首座之布局,不可谓不精妙。”

    吹捧至此,所有人仿都已经听到了那个“但是”。

    果不其然,话说到这,华长灯微微一滞,锋芒一转,语气捎上些许可笑:

    “三十年轮来转去,翻云覆雨,圣奴首座八尊谙,从不入局。”

    “今下华某却是有些看不懂局势了,明知山有虎,第八剑仙棋高至此,必知身先士卒,敢入此局者,十死无生。”

    “你,还是来了。”

    读

    “这又是为何,又是何苦?”

    他盯着面前含笑不语的八尊谙,轻声问道:“是找到了更好的奕棋者,自甘当起那马前卒了么?”

    哗的一下,五域沸腾。

    来而不往非礼也,华长灯将话原封不动踢了回来。

    听这意思,八尊谙也是炮灰,此局终了,他也得死?

    “谁?”

    五域都猜起了那新的棋手是谁。

    华长灯不是个磨磨唧唧之人,平静道出了一个名字:

    “徐小受?”

    受爷?

    受爷成了棋手,第八剑仙成了他的棋子?

    五域观战者各皆感到荒谬,一个圣奴首座,一个新晋不久的圣奴二把手,固然受爷近来闻名遐迩,较之于第八剑仙……

    这,岂不主次颠倒了?

    “对了,受爷呢,受爷好像真没来啊!”

    众人左顾右盼,发觉还真忘记了受爷这般存在,倘若华长灯不提的话。

    八尊谙并没有避开问题,却是反问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华兄觉得,你是虎,我是饵食?”

    灵湖涟漪微荡,众人心湖也轻起波澜。

    火药味隐隐弥漫,大家仿佛都看到了这俩古剑修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画面。

    华长灯却没有被轻易激怒,摇头失笑:

    “虎山,从来不止一虎。”

    “一步登天太难,第八剑仙尚未给我正面答案,便想着下一问了?”

    八尊谙只得笑着点头。

    他将手中金樽高高举起,怡然不惧,正面答复道:

    “虎山不止一虎,我亦非孑然一身。”

    “魔祖旨降十字街角,我有神亦相助。”

    “祟阴垂眼时境裂缝,我有曹一汉相助。”

    “药鬼尚未一体,北槐是为大患,更有华兄夺道在即,四者互成掣肘,彼此难舍难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豪爽之至,洒脱至极,声音一扬,笑道:

    “势在必行,我八尊谙不过往前迈出这理所应当的一步,何苦之有?”

    这是……

    明牌了?

    五域听完,确实感到悚然。

    “十字街角有魔祖,时境裂缝有祟阴,天呐,这是要攻陷我们圣神大陆啊!”

    “神亦?魁雷汉?都只是十尊座而已,怎敌十祖?第八剑仙哪来这般自信?哦,他信?”

    “他们有这么强?”

    “兄弟们,且听我高论:十祖若全盛状态,势如洪水猛兽,十尊座定然抵挡不住。但如祟阴一般,苏醒于神之遗迹,十祖其实各皆虚弱,依我看,十尊座未尝没有一战夺道之力!”

    “哇!果然高见!”有吹捧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诸位何不想想若真挡得住,圣奴需要熔断天梯拖延时间作什么?”有不信的。

    八尊谙一言话毕,五域炸如沸水。

    各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吵得不可开交。

    华长灯没有被糊弄过去。

    别人会在这般搪塞之下忘掉徐小受,他可没忘记那小子先前在五大圣帝世家搅动过的风雨。

    “徐小受呢?”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八尊谙看向了华长灯身前那杯酒,示意该他了。

    “不。”华长灯摇头,金樽端起,并无饮尽,“这是同一问。”

    八尊谙无奈摇头,也不计较这些。

    他神情一肃,望向虚空,略有唏嘘道:

    “受爷,从不在我棋局之中。”

    “自白窟结为同道伊始,受爷于圣奴,享自由之身,掌便宜行事之权,与我同辈论交。”

    “圣奴二把手之位,更只是承继师命,代为掌管,天上第一楼,才是受爷本家。”

    一口一个“受爷”,言辞间,不吝赞叹。

    而说到这里,八尊谙声音变得一重,面露欣赏,赞声而道:

    “从来都只有我八尊谙倚仗受爷的份,没有他委身屈居圣奴之时。”

    “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可使唤不了受爷,也许你我如今畅谈之际,他已打进星空,将三祖打得满地找牙了。”

    八尊谙说完,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高敬虚空:

    “敬受爷一杯!”

    五域齐齐安静了。

    所有人头上都顶出了问号。

    “搞呢吧!”

    “第八剑仙,这是在捧杀受爷吗?”

    “还是说,在他心目中,受爷份量真有如此之重?”

    “不管,反正如果我是受爷,现在嘴角肯定翘得能挂两扇猪肉了……”

    众人望着画面中,华长灯都略显错愕的表情,表示也无法理解。

    可五域各地古剑修前头,八尊谙那半身像再现,口中高举金樽,言道:

    “敬受爷一杯!”

    酒已斟满,第八剑仙这面子,谁敢不给?

    不论真,还是假,这第二杯酒,众人一饮而尽,饮得热血沸腾的同时,那是一个云里雾里。

    “如何?”

    八尊谙望向前头。

    华长灯默而不语,最终将杯中酒也一饮而尽,算是认可了这个半正面、半迂回的回答。

    ……

    “聊到老大了!”

    “快看!快禀!这俩骚古剑修,酒不敬我等半杯,居然聊到了神亦老大,还说神亦老大能挡魔祖,啊哈哈……”

    “笑什么?我觉得这姓八的,挺有眼光!”

    “我也觉得八尊谙能赢,就冲他这一句……但是能不能别喝了,快打起来吧,我还没亲眼见过‘一诗一剑,一剑一歌’呢!”

    “对啊,磨磨唧唧像俩娘们,是爷们!就战斗!”

    十字街角,众多死徒围在一块,一簇簇的往有掌杏的炼灵师身周靠,一起观摩灵榆山大战。

    嘀咕归嘀咕,这俩斗嘴还挺有趣,个个看得津津有味。

    而战端尚未正面开起,他们居然还提到了十字街角。

    八尊谙口中的魔祖如何,接下来十字街角的命运如何,死徒们是一点都不关注,纯纯的不顾性命,只凑热闹。

    在这般闹街之上,正有一道黑影穿行潜过,由北至东,不多时便走进了东街的角斗场。

    “禀香姨!”

    门外传来大喝声。

    香杳杳手里抓着一只魁梧大手,边摩挲着,还同身前一黑一橙的一女一男说着什么。

    闻声转眸,望向门外:

    “进!”

    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低头抱拳步入一阴柔男,恭声道:

    “北街之主桂芬大帝,遣人送来贺礼,求见香姨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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