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为止……了吗?

    世界突然变得好安静,连雪落下都有了声音。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在眼前历历而过,掺了些血色,也变得更加鲜艳。

    痛!

    好痛!

    锥头钻心般的痛!

    术种扎根在头顶,还在不断抽汲着自我,身上每一处肌肤都破裂开来。

    隐于体表之下的不再是青筋,而是结蒂分明的树的根茎,泥鳅似的在皮肉间钻来捣去,教人痛不欲生。

    远处摇曳的火光映入眼底……

    那张包含讥笑与轻蔑的人脸,似在嘲讽祂月宫离懦弱不堪的一生……

    没有任何光采。

    护不了一个想要呵护的人。

    成为不了寒宫一族的依靠,到头来沾了祟阴的光,也改不了纨绔浪子的本质,超脱不了大局。

    这场丑陋的戏码,这局悲剧的人生,终于要在这里,画上句号了吗?

    月宫离昏昏沉沉,眼皮好重,血泪交织,模糊了视线。

    却在最后即将合眼之时,扫见了南离界外姐姐泣不成声的声音。

    “吼——”

    祂怒而睁眼,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生命,在这一瞬燃烧起了奇迹,月宫离皮肉一点点干瘪下去,精气神却突然拔高。

    一刻钟!

    一刻钟,还没结束!

    我的人生,可以被终结,但我之意志,不会也不该由你神农百草来画上句点!

    邪罪弓奋力一抄。

    月宫离奋力一步往前跨踩,直奔火光闪烨之处。

    “嗤啦!”

    万众瞩目下,只见术种定格原地。

    那一道道根须扎在月宫离头颅间,随着祂一步往前,扯破头皮与长发,血肉飞洒。

    “啊——”

    月宫离一边长啸,一边拉弓。

    苦痛,击穿不了自我顽石般的意志。

    哪怕头被往后扯去,肩背处也钻出了粗大的根茎在倒扯,身子疼得无法往前,祂也一步誓要从鬼佛界跨出……

    “啊啊啊——”

    从术种间探出的生命根茎,在长空陡然拉开了数万里。

    月宫离提弓满月而至,嗖然一瞬,出现在了苍穹之树自燃的火光之前。

    “放你他娘的狗屁!”

    “给我死!”

    在五域骇瞩,在药祖惊愕之间。

    月宫离一脚踩在虚空,一脚踩在人脸,拉满了的邪罪弓蓄出一支邪神矢,骑脸就是一箭爆射。

    嘣!!!

    近在咫尺,避无可避。

    这一箭下去,长空倒陷,大地直接往下被洞碎出一个万丈深渊。

    苍穹之树,当空炸成齑粉。

    药祖人脸连半个声音都发不出来,悍然就被射爆,射成齑粉。

    强大的反作用力,以及术种里根茎的拉扯力,令得月宫离一箭之后倒飞而出,顷刻又被扯回鬼佛界内。

    “哈哈哈哈!”

    祂已血肉淋漓,却是畅意大笑。

    术种归源一开,苍穹之树方才吞回去的七成生命之力,又被月宫离强势纳去。

    却不再是完全滋润进术种,而是被月宫离拿来修复残躯,以战养战,最痛也最极致莽夫的打法。

    “月宫离——”

    悲鸣帝境之上,有狂怒声传出,满是惊愕与屈辱,却没有第一时间展开反击。

    月宫离狞目昂首,邪罪弓一砸胸膛:

    “来啊!”

    “来啊!”

    “神农百草!来啊!”

    悲鸣帝境失去了声响,就连生命池子中七成力量丢失,似也忍下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这般不要命的打法,没有人跟得了注。

    祂月宫离身后无人,祟阴也肯放祂这般挥霍,药祖可还是想要归零的。

    “来不及了……”

    一拖再拖,变数一生再生。

    悲鸣帝境,大世槐包裹住整个世界,开始在星空中遁离,似想要远离正面战场。

    月宫离疯了。

    祟阴也疯了。

    二人不计后果,这般输出。

    可终究奈何不了祂神农百草的“生种祭道”,术种已开始在逐步进化。

    祟阴给月宫离的时间越多……

    月宫离发癫、发狂的时间越久……

    实际上,这对药祖的计划更有利,因为祂们的术种,正一步步往世界树的方向发展。

    那么,接下来最好的一步棋,不再是节外生枝,而是回归计划本身。

    “得不到念之道,遏不了魔祖,之后却还有其他法子能用。”

    “祟阴可以成为变数……祂的目标,不止是我,且要让祂成为世界树的,也不止是我。”

    “不可再搭理祂,该下一步了!”

    大世槐上,忽而浮掠出一柄通体黝黑的死神之镰。

    这柄镰刀一出,悲鸣帝境所有还在九黎之矢箭下苟得一命的小北槐们,通通暴毙。

    不管是鬼兽寄体,还是北槐的意念化身……

    顷刻阵亡!

    没有任何迟疑,槐枝一打,那死神之镰便被打成漫天乌光,又被大世槐卷席吃下。

    “隆!”

    九天一震,并无道劫。

    这一刻大世槐却泾渭分明成了两个颜色。

    一半金白,一半灰黑,前者散发生命光彩,后者满满轮回道韵。

    “归零,便在此刻。”

    ……

    星空。

    无声无名之地,白衣赤足的北槐,一半身子立在时空碎流中,一半身子卡在黑洞边缘。

    两边吸扯之力互撕,将他很好的凭定住,只不过需要多费些生命能量,修复不住分裂的伤口。

    痛。

    并快乐着。

    “为什么呢?”

    悲鸣帝境发生的事情,一幕不落,落在死前最后一刻的小北槐们眼中,也被北槐看在眼里。

    北槐有些疑惑。

    为什么阿药突然抛开了自己,自个儿就想着去归零呢?

    为什么祂明明和鬼祖斗了那么久,彼此不肯放过彼此,突然又能拿到死神之镰,直接吞下消化呢?

    “哦……”

    很快,北槐后知后觉,自己被骗了。

    原来阿药早就掌握了鬼祖的轮回权柄,自己一直提防着的鬼祖,大概率也只是阿药捏出来的一个“假人”?

    全都是在自导自演?

    包括自己这个北槐,所做的鬼兽寄体试验,原来阿药早就全都掌握了?

    祂也并不需要靠北槐之道,去琢磨生命与轮回的融合、归零,祂早有思路?

    “我被骗了。”

    北槐低下头去,腰带上还插着两本笔记。

    他从两边互相撕扯的力量间一步跨出,生命之力翻涌,很快修复好了身上的伤势。

    翻开笔记,一本《北槐的生命研究日记》,一本《北槐的纪录手册》。

    上面记载了好多试验,很多结果,早可以推向最后一个答案,阿药却总说“慢点、慢点”……

    是在等魔祖?

    还是在等一个机会?

    亦或者说,这么做只是想通过“北槐”、“鬼祖”这两个存在,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药祖”身上剥离开?

    北槐愣在了原地许久。

    他想要撕掉《日记》、《手册》,又不是很想,不知该怎样表达自我情绪。

    他环顾四周,想要杀点什么,又没有什么可以被杀死,毕竟身周空无一物。

    “又变孤单了。”

    北槐在星空黑暗中蹲了下来,托住双腮,捧着脸失神,不知是在想什么。

    可再没有小北槐从脚下冒出头来,咿呀乱叫,打破死寂。

    也没有悲鸣族人神魂沸腾,惊恐尖叫,打破生命永恒不变的宁静。

    “好安静啊。”

    即便是自言自语,也听不见声音与回音。

    一下子,北槐发现自己又变成了那个不被需要的人,找了很久的存在感,跟华长灯一样原来微不足道。

    祖神视下,皆是蝼蚁。

    “好玩。”

    北槐很快就打消了沮丧,脸上又浮现起了微笑。

    他站起身来,望向圣神大陆的方向。

    他看不到术种变为生种,看不到生种反噬下惨不忍睹的月宫离,却能感知得到,知晓圣神大陆发生了什么。

    毕竟“北槐”这个存在,固然只是药祖神农百草对外的障眼法,却也是祂归零之路上主动的“节外生枝”。

    也许这个枝节很弱、很差,但戏要想真,要想骗过魔祖的目光,北槐修的,确确实实也只能是真切的生命、轮回之路。

    药祖没有告诉北槐的归零之路答案,《日记》、《手册》上,也总结得差不多了。

    也许距离实践只差半步……

    也失去了大世槐的生命,与代表轮回的死神之镰……

    “北槐,很聪明。”

    这个实验的答案,也早验证出来了。

    整个天梯上下,能跟得上自己合道思路的,也就一个道穹苍,所以北槐这点自信还有。

    借术种为眼,观五域众生。

    目光再眺,眺进死浮屠之城的十字街角。

    千手裁缝和缠尸人,北槐都能看到,一个代表“生命图纹的纺织”,一个代表“物种轮回的糅合”——药祖的后手,北槐都能看到。

    “吞噬之力……”

    心心念念的吞噬之力,也在附近,给人一蹴而就的信心。

    “肉身……”

    最为完美肉身,配合古武最强大的战斗力,也在附近。

    “念道……”

    从倒佛塔本身和外界鬼佛通联的生命气息间,还能看到“念祖神蜕”与“鬼佛”,这俩药祖后手,就浸泡在北海最深处的生命池子里。

    咕噜!

    北槐吞咽起了唾沫。

    阿药突然就自己跑去玩了。

    那么接下来,自己怎么玩,好像也不用听阿药嘀嘀咕咕了?

    “归零……”

    归零的法子有很多个,有正经修上去的,当然也有夺道的方式。

    北槐从不自耗,放下按部就班,很快就有了全新思路。

    “缠尸人。”

    视线一定,盯上了那个浑身缠满了绷带的生命寄体。

    这家伙距离吞噬之体最近,从这个地方开始,拿回吞噬之体的话。

    大家都差不多成功了的时候,自己也差不多成功了,可以一起举白欢庆。

    可是,圣帝一进十字街角,那地儿就炸了……

    正当北槐还在纠结,是要捏一具寄体过去夺舍缠尸人,还是自废境界降成太虚进去时。

    北槐眼睛一亮,看向了又有异动的术种。

    “好像,都不用了?”

    ……

    “嗬呵呵……”

    月宫离大口进气,小口出气。

    意识一阵阵眩晕,这是术种裂变所致。

    生命之力又快速滋养自身,吊着祂不至于当场意识消散而去。

    “好恐怖!”

    “离祖,到底会变成什么?”

    五域通过掌杏,观察崩裂的鬼佛界上空那离祖,各自动容。

    其实已经不能叫离祖。

    术种生根发芽,扎根在月宫离头上。

    月宫离浑身上下也冒出了根茎,像是成了一个土豆精,紫红色的芽儿扎进虚空。

    “以祖神为种,炼就一树?”

    这等大手笔,彻底看呆了五域众人。

    而卡在“树”与“人”二态之间的月宫离,全身时不时在抽搐,连外人都得以想象祂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这家伙,却还没肯放弃!

    “还没完……”

    “还没结束……”

    “属于我的时间,还有一点、点……”

    身已付祟,命不可改。

    将死之人,何惧之有?

    祟阴是个信守承诺之人,即便将此身挥霍至此,祂依旧一声不吭。

    月宫离也不再去追药祖,祂也追不上了,术种彻彻底底将祂绑定在了圣神大陆。

    可圣神大陆,还有一地,尚无人打破均衡之势,分明已陷入僵局。

    月宫离将目光,投向了十字街角。

    魔祖!

    只剩最后一点时间了,必须将魔祖的后手也逼出来,否则死不瞑目!

    哪怕只能逼出一点点……

    不,其实并不需要特别介入?

    十字街角,本身就有着一个破坏力比自己还要强的家伙,只要将他的困境打破就行。

    “禁!”

    一诀掐出。

    月宫离猛一踉跄,眼前一阵发黑。

    术种的吸力越来越大,以生命之力为滋养,修复自我,再供给术种吞汲,本身治标不治本。

    祂却必须要再有动作,至少……

    “打破心魔幻象,将倒佛塔……不,倒魔塔的力量中断,将神亦推到魔祖棺椁跟前!”

    “还有,得打掉后顾之忧,否则神亦根本发挥不出来,一棍下去,境碎塔裂,魔祖逃之夭夭,这匹莽夫,怎么可能擅长追人?”

    “最好的方式是、是……得将十字街角的道法层次拔高,得找到、找……神之遗迹!”

    昏昏欲睡之际,月宫离勉力抬动眼皮。

    得有外相法眼助持,很快祂再度锚定了神之遗迹的位置,并指于胸,指尖一滑。

    “术·道法接引。”

    这一术,似有延迟。

    隔了一瞬,神之遗迹这方位面,才有道链化作接引之光降来,穿破云霄,射中十字街角中心窟窿下的倒佛塔。

    那塔因由有怨力量外泄,早被魔祖入侵了,外相法眼之下,一切无所遁形。

    万幸!

    “没有射歪……”

    “还是术祖的术,用起来,比较正……”

    月宫离勉力咧嘴一笑,苦中作乐,又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要睡过去了!

    不可以,还有一步,还要坚持!

    月宫离连手中祟印都不肯松动半分,生怕一放松,就再也结不了印了,继续动作:

    “禁·兀灭心祟。”

    这一次,额间紫色瞳珠一颤,陡然开裂。

    在强烈的苦痛之中,那颗祟阴之眼迅速变大,将月宫离的五官排挤到下巴之下。

    “啊——”

    面部扭曲的苦痛袭来,堂堂祖神,月宫离彻底绷不住了,凄厉尖叫出声。

    那占据了整张脸的祟阴之眼,却没有让人失望,射出一道紫光,迅速禁掉了魔化了的倒佛塔内,一切心魔、心术的道法存在。

    塔中神亦若有所感,持棍站了起来。

    鬼佛界内离祖苦笑,闭眼跪了下去。

    “啊……”

    其实还有很多想做的……

    西域的戮剑,北域的剑楼道链,外相法眼扫出来的那与乾始帝境一模一样生命形态的老妖婆……

    “好像,没有机会了……”

    术种吊着一具满布根茎的祖神之躯,垂首匍跪于空,结印的手无力垂下,很快另一只手上的邪罪弓也掉了下来。

    祂低着头,那被排挤到下巴的五官,终于也有根须刺出,从口鼻内,从瞳孔间。

    阻断人的视线。

    万众瞩目下,死得丑陋,毫无尊严。

    连最后一眼都看不见了,月宫离彻底坠入深渊,意识也完全溺死在那片窒息的黑水之下。

    姐……

    阿离,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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