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左溪倒是很乐呵。

    左若童:“姐姐还是这样顽皮。”

    左溪背对他给盆栽修树枝,哼着辕门外三声炮。

    没有别的弟子,陆瑾被他差使走了。

    “姐姐?”左若童又喊了一声。

    左溪不哼了,安静了好一会儿,问他是不是生出了荒唐的想法?

    左若童脸有点烫,心砰砰跳,说:“没有。”

    左溪吐了一口气,似乎松懈,似乎叹息。

    “那你还来我这里?我都在避嫌了。”

    “我没有那种想法,就不是你弟弟了吗?”

    左溪回头,细细打量左若童,她眼中的情绪不热烈,不烫,但很重,非常重,像山一样重,像湖泊一样重。

    左若童忍不住转过头。

    左若童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转头。

    左溪放下剪子:“我去山下买点东西去了。”

    左若童接受不了,无视不了,却还要求她如常,她再怎么如常,左若童都接受不了。

    左溪叹了口气。

    怎么会偏偏喜欢自己的弟弟呢,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65

    门又锁上了,按日子,开门的是澄真,澄真说左溪要闭关。

    左若童愣了一会儿。

    他……伤到了她。

    她上次是真的受了伤才会闭关,这次闭关……是为了躲他。

    左若童忽然生出来点无措,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和她亲近,像小时候一样,但是他又回避了她的亲近,是他不知好歹明知故犯。

    她是真的很难过才会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

    左若童安静离开了。

    左溪出关的时候左若童又在闭关。

    左溪:“哦。”她问一堆小辈要不要吃炒花生。

    一群小朋友守着锅盖看她炒东西。

    左溪在内门门口看一群小孩儿练武,说无聊。

    似冲试探性问她要不要收个徒弟玩玩。

    左溪一边掐手指一边说:“我哪有那个缘分——嗯?”

    她又算了一遍。

    又算了一遍。

    扭头捡了一把花生洒地上,沉默了一会儿又去揪叶子,对着云朵算了半天,左溪说:“今日不宜占卜。”

    长青:“陆瑾,上!”

    陆瑾立刻哭唧唧拽住左溪的袖子:“师叔啊!啥时候我能有个小师妹啊?就那种会撒娇不像澄真师兄的小师妹!”

    毋澄真:我看你小子是活腻歪了。

    左溪看他拽住自己袖子的手,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一般情况下是有人要遭殃了。

    陆瑾立刻松手了。

    水云带着两个小孩儿来了,云泽和云生,张家的小孩儿,陆瑾赶紧去招呼小孩儿了,左溪是见过两个小孩儿的。

    她掐着手指。

    左溪和云生对视。

    上一次,卦象不是这个。

    澄真以为她没印象了,就介绍,喊两个小孩儿过来吃花生,左溪沉默着看两个小孩儿,一个表情不安,一个抓耳挠腮问:“师叔怎么看我们不说话?好吓人哦。”

    左溪伸手,一左一右捏他们的脸,凑过去看。

    “长青,这两个小孩儿蛮端正的哦。”

    她抓了一大把花生给他们。

    “吃花生。”

    “谢谢师叔!”弟弟很大方接过去了,哥哥却扭捏了。

    左溪起身,说我下山了,今天有新出的报纸。

    “这种事情弟子们跑一趟不就好了?”

    “我散个步不行啊?长青,过来陪我走一趟!”

    一高一低一前一后出了门。

    运生看着左溪离开的方向。

    “看什么呢,云生?”陆瑾问。

    “没,就是师叔真好看啊!”

    陆瑾顿时好感度上升了:“有眼光!”

    66

    左溪对长青说:“跟着送两兄弟来的人,看看他是什么人,他要是发现你,想跑,你就不要追了,回来跟我说。”

    “师叔?”

    “他要是没发现你,就做得明显一点,让他发现你,知道吗?”

    长青顿了顿,说了声是。

    “哦,还有,这个事不要和其他人说了,你师父出关了就带他去看那两个小子,其他的事情,不要多说。”

    67

    陆瑾带小孩儿的时候看见左溪很高兴,喊着师叔小跑过去,左溪拿着相机,对着他摁下快门,年轻人的笑容就留在胶卷上了。

    “师叔!”

    左溪给他们几个一人几颗小蛇莓,酢浆草的叶子。

    陆瑾嘿嘿笑。

    “玄妙师叔。”两个小孩儿打招呼。

    左溪点头,看看大哥,看看小弟,咧着嘴一人头上别了一朵红杜鹃:“好看!小孩子就是要有精气神,别学你们师父,天天一身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给我披麻戴孝呢!”

    陆瑾大声喊了一声师叔,“这话可不能乱说,让师父知道了肯定又伤心了!”

    左溪撇嘴:“瞎讲究!”

    说罢,很是不满地错过他们往一边走:“水云!你是不是又偷懒了?”

    他们这才发现水云也在,还是在树上,很是郁闷:“师叔你怎么发现我的?”

    “修行不到家问我怎么找到的?瑾儿,云泽和云生,过来陪你们水云师兄玩捉迷藏,谁找到的次数多我给谁奖励!”

    “师叔!您怎么还找外援啊!”

    “给你三十个数跑,一、二、三、四——”

    晚饭的时候,云生很是快乐地在一堆弟子羡慕的视线里吃着左溪从山下带回来的小蛋糕,是左溪跟山下的西点师父学的亲手做的,上面都是奶油和水果。

    一群师兄弟嘲笑水云,水云很沮丧:“藏哪儿这小子都能发现我呜呜呜呜又被师叔骂废物了。”

    陆瑾怀疑人生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云生很是得意:“水云师兄藏身的地方太明显了,一眼就能看到!他就是喜欢藏高的地方,树上的叶子都是绿的,就水云师兄是白的!”

    “一点伪装都不做还以为自己很完美,”左溪拍水云的脑袋,目光慈爱,“又废又笨。”

    水云捂脸:“弟子知错了,下次一定好好好好做伪装。”

    左溪看陆瑾:“你呢,你的大毛病就是太正直了,就只会看明处的,这样以后跟人打架是会吃阴招的。”

    陆瑾哭唧唧。

    饭后左溪回自己的院子,水云把锁上了,让云泽和云生都很吃惊,水云解释说早几年师叔去外面闹了一场,差点命都没了,现在在这里也是让张天师和师父安心。

    云生看着那把锁。

    呆呆愣愣的。

    68

    长青回来了,对左溪说那个送两兄弟来的管家回去就辞职了,他没能追上,就回来了。

    “师叔……”长青沉吟,“会是什么人?”

    左溪在做木雕,上漆阴干,是一只小兔子。

    “这个等你师父出来让他决断吧,先不要查了,两个小孩儿在人家手里,出了事不好,我在这里,等你师父也出关了,我们两个在这里。”

    “是。”

    长青是平静的,天师府的内门传人,三一门的逆生三重,他不会害怕。

    也没必要害怕。

    左溪看他,好久,说:“我这三重开久了,就会忘了自己耋耄之年,长青,我年岁已高,下一任的门长,你与澄真,你觉得谁更合适?”

    长青悚然一惊,拱手:“师叔不可妄言!”

    “三重通不了天,我也没有长生,生而不老为妖,老而不死为怪,我这妖孽,总是会到头的,你师父不信,非要证一证,但是你和澄真,不能把逆生当道,逆生三重只是术!”

    豆大的冷汗从长青脸颊滑落,他咬着下唇,身子颤抖起来。

    左溪看着他,目中慈悲。

    “长青,所有弟子你是最听话的,待我去后,把水都泼道到我身上来。”

    长青跪了下去,嗫嚅着喊师叔,应不了。

    他不应。

    左溪的眼睛渐渐失望,摆手:“算了,不为难你,下去吧。”

    这种事是需要魄力的,不是所有人都是左若童,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左玄妙。

    左溪叹了口气。

    这口气沉甸甸的,压在了长青心上。

    左溪也和澄真聊了,澄真脸色苍白,许久,叩首说弟子谨遵教诲。

    所以,她还是比较喜欢澄真。

    三一门的路已经到头了。

    郑妙聆不肯看三一门倒下,把她困在三一门里,她还是要把三一门推翻了,左玄妙还是会把三一门推翻的。

    左溪看门内的弟子修行。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

    她闭上眼睛,回想拜师的时候,张定乾的身影。

    记忆依旧清晰,她还记得张定乾的目光多温和,多理所当然,那只手放在她的头顶。

    “结发受长生。”

    左溪睁开眼。

    云生站在她面前,表情平静,目光莫名。

    “是李太白的诗。”

    左溪看着云生。

    看着那双不算明亮的眼睛。

    “是啊。”

    左溪轻轻说。

    “是李太白。”

    69

    “你长得像一个人。”

    “谁啊?”

    “我徒弟。”

    “……您说笑了。”

    69

    左若童见过云泽和云生了,左溪说还没找到小孩儿,左若童叹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左溪点头,顿了顿:“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姐姐请讲。”

    “是我在龙虎山上,师父说术士要顺天应命,我问他那占卜的意义何在,他说占卜的意义是趋吉避凶,术士只能给出选择,不能替人做选择。好比一求道之人,走至结尾才知死路,我们也只能建议他不走死路,而不是替他选一条新的路。”

    若是他不走这条路,他还是左若童吗?

    可是,她的弟弟,一定要走这条路吗?

    她的眼中悲悯。

    左若童读出了怜惜,他觉得不安,思量再三,回答:“可也许正是不回头的死路,才成就了他。”

    逆生三重成就了大盈仙人。

    她所谓的拯救和替命只是个笑话。

    那就是他要走的路,只不过错了而已。

    错了……就不能走了吗?

    他不用她的拯救,他只需要成就自己。

    左溪眼底的光沉了下去。

    左若童觉得不安,喊姐姐,左溪却猛地起身,离开了。

    “姐姐!”他追上去,“可是我哪句话说错让姐姐不高兴了?”

    左溪没有回头:“不,你点破了我,是我执迷,是我执迷。”

    左若童停在原地。

    她执迷的……只剩下一个他了。

    70

    左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细细推算。

    衔首卦,还是这个卦。

    她不懂这个卦,现在懂了,她总是会回到过去,重来一遍的,这个放下执迷的左溪是第多少个了?

    她算不清,她看不清。

    术士本该顺天应命。

    术士本该顺天应命。

    她笑了起来,对着雷云的天哈哈大笑。

    笑声狂浪,好似癫魔。

    71

    那两个孩子回到了家里,云泽和云生的授法也要开始了。

    左溪和左若童并肩而立,左若童看消瘦的左溪,眼中有着担忧:“姐姐,这种小事我来处理就好了。”

    左溪双目澄澈,不看他,只说:“我还是想看看的。”

    想看看,她弟弟怎么证他的路的,她是长姐,是道友,她想看看这位求道之人的决心,想看看他的求仁得仁。

    她还是喜欢他。

    像喜欢月亮,喜欢春风。

    这轮不属于她的月亮陪伴她走过了无数次重来,但是,是最后一次了,如果还要重来的话,她不会吃掉小左溪,也不会和小左溪融合,她会让小左溪吃掉自己。

    然后开始新的衔首卦。

    没有结束,也不知起始。

    兴许,那个小左溪,不会喜欢自己的弟弟。

    72

    左溪接到了电话,她在工作室,以为是客户,赶紧放下工具接了,开口就是近期的单子接满了,得排到来年才能接单子。

    “我不是找您做旧物修复……”电话那边是个年轻人,“您上次说您手里有左若童和左玄妙的照片,方便见面聊一聊吗?”

    左溪心里咯噔了一下,回头,张楚岚趴在老画上恨不得钻进去欣赏仕女的簪花。

    左溪把电话挂了。

    电话拉黑。

    又来电话把左溪吓得把手机扔了,捡起来接通是外卖。

    张楚岚推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左溪说我去拿外卖。

    隔几天有人敲了工作室的门,是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模样俊朗,充满了阳光开朗大男孩的气质,一只手抵着门,上下打量左溪,是很吃惊的。

    左溪握住特意挂在门后的小刀。

    “我是陆琳,”年轻人说,“能不能谈一下你手里的照片,左溪小姐?”

    左溪:“……楼下咖啡馆?”

    陆琳说好,收手。

    深绿的咖啡杯,左溪喝下去几口,先交代自己。

    她是被拐卖了的,找到的时候已经记不得家人了,被送去孤儿院之后努力学习,大学毕业之后一边工作一边找家人,但是……她不想上海别人。

    “我听说,左玄妙和左若童姐弟……没有后代。”

    陆琳低头喝咖啡。

    左溪把照片给出去。

    “我现在和一个在孤儿院一起长大的朋友组成了家庭,我们说要做彼此的家人,那我就不能背叛她。”

    有一点沉默,陆琳收下了照片犹犹豫豫:“其实,我太爷想见见你。”

    左溪眨眼。

    “他看了你的照片之后,说一定要见见你。”

    左溪舔舔嘴唇。

    “这个……我得问问家里人。”

    陆琳也很不好意思。

    左溪把他联系方式从黑名单放出来,两个人加了微信,陆琳看她:“你和玄妙真人真的很像。”

    “我知道。”

    “太爷见到你,大概会很开心。”

    “也有可能更伤心。”

    说不好。

    左溪起身要去买单,陆琳说我来吧,冒昧来访,总不好让你招待不速之客,也算是我的赔礼道歉。

    左溪选择接受。

    陆琳问了一个别的问题:“你是异人吗?”

    左溪眨眼,皱眉:“异人,是什么?”

    “……不,没什么,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73

    全性掌门无根生在之前和恶童李慕玄大闹迎鹤楼,用了一种很特别的功夫,能破坏所有的术法。

    那种术法,也能撕开逆生三重。

    “全性无根生,见过玄妙真人,大盈仙人。”

    左溪双目空空,缓缓吐了一口气。

    这一局,她替左若童打过很多次了。

    这一次……就让他自己来吧。

    左溪坐在椅子上,看着左若童走到无根生面前,她的弟弟深深地呼吸,眉眼还是她喜欢的模样。

    所谓喜欢,不过是在意,一次次的注视和不舍得,她也有过夫婿,在与玄门无关的那个世界,左溪是个成家的女人,她爱过别人,在别的世界,她也一定爱过别人,只是这个世界,这个时空,左溪恋慕的人是自己的弟弟,眉眼身形都喜欢。

    她的情感淡薄,这喜欢有多少是执着的累积,她也分不清。

    只是喜欢,这么摧折。

    左溪不喜欢逆生,逆生三重是有尽头的,它不是大道,她还是喜欢天师府的雷法和金光咒,光明、稳重。

    逆生的路是没有尽头的,三重之后……是有第四重的,她在数不清走了多少年三重之后……看到了四重的路。

    这路太漫长了,太崎岖了,人的短短百年走不了。

    走过四重之后呢?

    这条路不是通不了天,是人通不了天。

    人命有涯,道无垠。

    兴许第一个逆生三重,确实看到了那条通天的路,只是没走到。

    她只是个作弊了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拥有无限选择和可能的修道者。

    “自有后来人!”

    那是一轮光辉的月,白玉盘、昆仑镜,高高悬挂,不可琢磨,凌空踏虚,不可攀登的大圆满,不可玷污的光辉万丈。

    那月光曾照耀她。

    那月光从不属于她。

    那是她得不到的一往无前,孤注一掷。

    那是她不敢想的一腔孤勇,求得善终。

    只是喜欢,只是向往,这么摧折。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她终于是舍得,舍得放下相思了。

    没有她,才能成就他。

    74

    苍老,年迈,不堪一击。

    只是几步路,他却很累,坐下了,喘息着,低垂着头。

    证了,败了,确实通不了天。

    左若童不敢去看左溪有多难过,她很难过,因为她是他的姐姐,这世间她最懂他。

    “无根生,”嘶哑得好像砂布,“你们走吧。”

    无根生的视线从左若童身上,走到了左溪身上,犹豫了几秒,他还是拱手低头:“学生,见过老师。”恭敬极了。

    左溪在等他,等他给一个终了,他能破逆生,就能停止逆生。

    左溪把自己的死意摆在他面前,那把锁不是给左若童的,是给无根生的,是在问这个短暂地做过学生的人愿不愿意让她睡个好觉回到人间。

    她的心已经死了,臣服天道了。

    她不想活,也死不了。

    无根生,愿不愿意给她一个成全。

    和无数次一样,无根生总是愿意成全她的,她惋惜他的坎坷、天赋和命运,无根生也会她这点怜惜和教育帮她收尾。

    左若童猛地抬头看她。

    左溪望着无根生,目光温柔,悲伤又温柔。

    无根生也笑了,悲伤又温柔。

    两个人的目光里,除了对方,谁也没有。

    只是一段相处,只是一段缘分,只是一个念头。

    她教导过他。

    他向她求过学。

    都认,都不后悔。

    左溪知道自己的那一点基础功夫会教出个能撕碎三重的神明灵,无根生也知道这一认是代表自己要给这个自己尊敬的人泼脏水。

    全性掌门无根生的老师,只有两个结果,遗臭万年,或废或死。

    玄妙道人的名声性命,只能到今天了。

    左溪缓缓开口:“多谢。”

    无根生的手微微收紧。

    左若童握住左溪的手,他在发抖,他懂的,懂左溪的。

    他是她的弟弟,怎么会不懂这个姐姐呢?

    他当然懂。

    作为弟弟的左泊,作为道友的左若童。

    他最懂她。

    她最舍不得他。

    他也……最舍不得她。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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