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侍卫都在苦哈哈值夜班,就见小殿下一路从太极殿狂奔而去,身后还跟着一位芝兰玉树的公子在后面追着。

    那是钟离公子,宫中人尽皆知,他是小殿下的身边人。

    他们也不敢拦,默默看着二人背影消失。

    然后没一会,矜贵无双的翊亲王也追了出来。

    这宫宴上究竟发生何事?他们抓耳挠腮地想着。

    皇城最喧嚣处莫过于正在大肆宴客的太极殿,棠昭撞进浓重的无边夜色中,渐渐将那些荒诞不可置信的事情都统统抛却脑后。

    她早知道钟离绝跟在身后,她放任,没有去制止,或许在这样的时刻,她更希望有他的陪伴。

    没想到在今岁的最后一天,还会登上摘星楼,果然,长大后,难以解决的烦恼越来越多,她来得越来越频繁。

    倚着栏杆,依旧能见到南都城内灯火通明,天空之上更是有着无数蕴含期盼的孔明灯高悬,细细去听,丝丝爆竹不绝如缕。

    棠昭仰着头大喊几声,想要将怒火统统发泄出去,直到精疲力尽。

    她盯着苍穹,倔强地不肯留下泪,她以为她可以忍得住,直到钟离绝站在她身后,为她披上御风斗篷阻隔严寒,温柔地喊了她一声,“小殿下。”

    仅仅是一声简单的呼喊,瞬间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

    她转过身扑进钟离绝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钟离绝下意识要同她保持距离,小殿下已定亲,可是现在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狠下心去推开她。

    可是她那灼热的泪水依然再流淌。

    终于,他抬起手轻轻地拍着少女单薄的脊背,一下又一下,轻轻抚慰着她。

    听见她哽咽着说:“杨家,杨家有家训,父皇也当着杨家先祖郑重许诺过,不会,除了我母后,后宫绝不会再有第二人。”

    “可是他怎么能失言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还是天子呢。”棠昭为母后叫屈,“他这样,母后,母后得难受死。”

    棠昭一想到母后现在还要强忍着悲痛,在太极殿内装作没事人,她都窒息。

    “那个明虞,她,她有什么好的,半点都比不上我的母后。”她说:“我好讨厌漠北,讨厌那个二皇子,更讨厌明虞。”

    “我甚至连杀人的心都有......”

    “若是战争不费一兵一卒,我定要亲自去带人去灭了漠北,让他们永远消失。”

    这样的少年意气话,任凭谁听了都不会放在心上,可偏偏钟离绝将她的话当做最高无上的旨意:

    “殿下前去漠北,我必定跟随。”

    守在你身边,保护着你。

    棠昭在他怀中擦干泪,一口应下,她说:“你我联手,征战漠北。”

    这个时候,她忘了钟离绝早已不是梦中那个文武双全的少主,是真切地想着和站在身边的少年,一同收复漠北乃至西境,天下一统,再也没有什么劳什子的和亲、联姻。

    精心教养的姑娘不必送往边疆部族,不必承受颠簸流离之苦。

    届时,天下万民都是黎朝的百姓,再也不会有什么种族歧视,也不会再有战乱。

    钟离绝并不知道怀中的姑娘有着如此宏大的愿望,他只想着,日后得更加刻苦习武,至于小殿下之前说的,送往杨家军中训练,他觉得是有必要的。

    至于漠北,若有一日,遣兵来犯时,他亦能披坚执锐,去厮杀、去为怀中的姑娘挣出安定的边疆,让她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南都。

    他微微垂眸,只能看见月色下少女的乌黑的发顶,胸膛处被她的泪水灼烧得发烫。

    而在摘星楼顶层台阶阴暗的角落里,子书琅哲看着刺眼的一幕,苦涩难抑,小殿下她对于钟离绝深深的信赖与眷恋,真是半点做不得假。

    她的心上人原来真的只是这个突然冒出的奴婢。

    汀云是真怕翊亲王突然冲出去,毕竟小殿下已和他定亲,自己的未婚妻子同旁的男子拥抱,是个男子都难以忍耐。

    “照顾好你家殿下。”

    谁料翊亲王只留下这么一句,衣袂飘然而去,没有吵闹,没有质问,似乎连难堪都不存在,只有落寞。

    时间缓缓流逝,棠昭渐渐平静下来,她退出钟离绝怀中,发现自己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还颇为歉疚。

    钟离绝却并在意,表示无妨。

    棠昭想起方才他在席间问自己定亲的事,她开口道:“我和琅哲阿兄确实定亲了,不过......”

    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是假的。”

    钟离绝一贯平静如水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不敢相信地问:“什么?”

    “与阿兄定亲是为有个理由拒绝漠北和亲,不作数的。我和阿兄说好了,等到风平浪静后便解除婚约,他知晓我心悦你,他不会阻拦的。”

    “所以,你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

    棠昭耐心和他解释,她并不希望二人之间有任何的误解,更不愿钟离绝因为这件事而疏远二人之间好不容易拉近的关系。

    “殿下方才说什么?”钟离绝喃喃问出了声。

    “我说,你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棠昭以为他没有听清,又重复一遍。

    钟离绝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指尖死死掐掌心,他磕绊着开口:“再上一句是什么?”

    棠昭今夜悲伤的心情因为钟离绝的这两句话,消散不少,难得笑了一下。

    “阿绝,你今日怎么了,我说的话都记不清了吗?”

    “我说,等到风平浪静后,我与琅哲阿兄便解除婚约,他知晓我心悦你,他不会阻拦的。”

    我心悦你。

    我心悦你。

    我心悦你。

    钟离绝在心底默念几遍后,小殿下亲自开口说心悦自己,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殿下心悦我?我如何能够担当得起。”

    这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事实。黎朝多少优秀的子弟,而他不过是最不起眼的尘埃。

    棠昭知道闺阁女儿家应当矜持,怎么能张口就对男子吐露爱意呢,可她从小没有被束缚过多,又加上她的地位,她做事向来直来直往,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值得避讳的。

    她看上的少年,更没有什么拿不出手的。

    “我心悦你,你自然是当得起。”

    新年的钟声霎那间敲响,一声一声回荡在皇城,再传入二人耳畔,南都皇城万千烟花升腾,朵朵绽放,照亮无边夜色,万家灯火盏盏不熄。

    在黎朝最高处,置身繁华中的姑娘,明媚轻笑,神色坦荡,对着心爱的少年表明心之所向。

    钟离绝想,他这一生都会将此情此景镌刻心间。

    “小殿下,生辰快乐。”

    他将腰间挂着的囊袋打开,取出个两指高宽的人像,递给她。

    方才宫宴之上多少王公贵戚送了不知凡几的珍贵之物,连千年人参、拳头大的夜明珠,小殿下都不甚在意。

    而这个人身像,取料还是小殿下库房中的,说来真是磕碜,哪有用别人的东西加工后再送给对方作为生辰贺礼的。

    小殿下爱玉,黎朝人尽皆知,而他一饮一食皆由小殿下所赐,久在皇城更没有什么机会去赚银两,去送一份像样的礼物。

    他送出去的那一瞬间,都想拿回来。

    棠昭一见这个人身像,瞬间欢喜起来,这分明是照着她的样子刻的,是女扮男装的她,是知君阁中那日的装扮。

    她越看越熟悉,发现这似乎就是前段日子打算拿去扔了的废玉料做成的,恍然大悟:

    “原来前些日子,你将那堆不要的废料拿去,是为了给我雕刻生辰贺礼呀,这个礼物很好,我很欢喜。”

    一丝一毫的嫌弃都没有,她握在手中,舍不得放开,像是得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看着她这样欢欣雀跃的样子,钟离绝心中反而更加难过,小殿下多少好物没有得到过,怎会因为这样原本打算的丢掉的废弃玉料做成的人身像而如此看重。

    只不过是因他所赠,而倍加珍惜罢了。

    他愧疚更深,因为他也是昨夜才知晓小殿下生辰,来不及准备更好的东西,只能将它拿出。

    “我现在没有能力给殿下更好的,只能借花献佛,以殿下之物赠殿下。”

    “没事的,这是我收过最棒的生辰贺礼。”

    棠昭并不在意,反而一直在夸钟离绝手巧,她转过身举起雕像,借着月色细细端详。

    钟离绝凝视着她的背影,承诺道:“从今往后,尽我所能,倾我所有,给殿下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无论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钟离绝这是在说大话,简直可笑,他一个平明百姓,最拿得出手的东西怕都是小殿下送的,还最好的一切,实在荒谬的很。

    棠昭听见他的话,回过身来,不仅没有拒绝,反而极为相信,对上他澄澈的双眸应道:“好,我等着。”

    “小殿下,过些时日,我想去投军。”

    棠昭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她说:“你若想去,我让阿舅带你去郊外杨家军军营。”

    “我不愿因殿下之故而受到优待,我想堂堂正正靠着自己拼出路来。”钟离绝在棠昭表完心意后,愈发觉得不应该,怎么能让姑娘家主动。

    他说:“小殿下为我做了那么多,我铭感于心,这一次,我想靠自己。请殿下等等我,给我些时日。”

    他的话并未说完,棠昭却听懂了。

    棠昭想,如果没有判断失误,这后半句应该是,‘等到有功在身时,便是他提亲之时。’

    一刻钟前她还在豪言壮语,想要荡平漠北,可冷静下来想想,黎朝、漠北、西境三足鼎立之势已达十余年,若无大的变故,想必近些年都会维持这样的局面。

    她分析利弊:“若能成功做官,自然是文官武官都是一样好,可在硝烟未起的南都,世人似乎都默认文官要比武官更体面。”

    “和平年代,武将取得成就无异于难上青天,我曾让琅哲阿兄写过一封举荐信,你现在是平民,大可以通过科举跻身官场。”

    钟离绝何尝不知道她这一番话是为自己细细考量过,他原本是想精于一项,更有把握些,他也答应了她,若真有那一日,要陪她荡平漠北。

    她贵为帝姬,且不论陛下娘娘会不会放她去征战,便是镇国公府也不会同意的。

    可他想,真有那一日,即便她去不了,他也要替她护卫在边疆,杀几个来犯的漠北贼子。

    她的话,钟离绝从不会反驳,无论对错,都是坚定相信并执行。

    他想,那便齐头并进吧。

    就在此刻,一道身影从阶梯处极快闪来,停在二人面前。

    “殿下,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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