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惜迟的印象里,他总是一头肆意的马尾,飞扬入尘,夺去所有人的目光,是人群里最为招摇的那个。

    他生得美,那张脸将契丹与南楚的基因完美地融合起来,棱角分明,骨相突出,而五官又夹了三分南楚人的柔,疏眉郎目,姿容如玉,陌上一见,再难相忘。

    而今日他的头发散落了下来。

    削弱了常见的凌厉,碎发又为他的眉眼添上了风流和意气,盈盈含笑时只觉公子应在画中。

    独我见知津。

    楚羡也在看她。

    一别多日,她似乎还胖了一点,脸上添了几分滚圆的可爱,看来收留她的人家待她极好,只是衣裳的料子没有在兴都时穿得细腻柔软,不知道有没有糙着她。

    不过见她面色红润,看到他时愣愣的,一双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惊讶,想来日子虽不富裕但也是舒适,不然怎么能看到她如此率露纯真的一面。

    二人各有思量,还是陆惜迟先侧过了身子,对着商河县令再度行礼,“大人。”

    县令瞧她是个小姑娘,只当她不懂规矩,心中郁结散了少许,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这才端着问道:“何事寻本官,这位是兴都来的贵人,身份尊贵,你且说说,我们给你断个分晓。”

    袖间的信被陆惜迟捏得皱成一团,她今日本想请县令帮她去送一封平安信,只是现在好像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思量再三,陆惜迟斟酌着开了口,“大人,听闻兴都左相长女流落此地,不知大人可愿张榜寻觅?”

    “左相长女?”县令眯了眯眼睛,似乎在思考她这个消息的可靠程度,“未曾听闻有此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人有所不知,小女乃桃花村人,与开女户那位梁姑娘乃表亲,她结实商贾甚广,有从北边来的行商路过告知于她,被小女听了一嘴。”

    陆惜迟话说的面部红心不跳,倒是差点把身为局外人的楚羡给看笑了。

    睁眼说瞎话。

    楚羡在心里如是道。

    县令不曾发现楚羡微妙的表情,只细细思忖,梁浅他是知道的,县里唯一一个做生意的女子,因够独特新奇,所以在他这里还有些名声。

    楚羡见这县令如此谨慎,有些看不过去提了一嘴,“钟大人何苦愁眉不展,派个人去兴都打听一番不就知道了。”

    “啊,世……”话说半句,县令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住了口,又试探着道,“那公子是否知晓此事?”

    楚羡身份特殊,在这穷乡僻壤是少有的显赫,有些称呼不得明说。

    县令话音未落,楚羡便知晓他是想先探探自己的口风,勾起了一丝笑道:“似乎有点风声……”

    县令眼眸一亮。

    楚羡又话锋一转,轻轻吸了口气,“但许是捕风捉影。”

    这下可让县令一个头两个大了,他拿不准确切的消息只得在心里焦急,想着稍待派人去一趟兴都,又想着先行张榜莫要误了时辰得罪了相爷。

    被晾在一旁的陆惜迟则是悄悄盯着楚羡那双含笑的双眼,她神色复杂,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巧,楚羡正低眉堪堪扫过,将她那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尽收眼底。

    前者浅浅挑起了眉。

    后者面露局促,很不自然地移开了眼,唤道:“大人。”

    苦思冥想的县令早就忘了陆惜迟的存在,如今冷不丁被叫还惊了一下,满脸疑惑又烦躁地问:“可还有别的事?没有就先退下。”

    正得她意。

    陆惜迟依言告辞,没有再多说半句,也没有再留给楚羡多余的目光。

    门外有株银杏,稍稍冒了点绿叶的头,青翠欲滴,长势喜人,昂扬向苍穹之上,陆惜迟只觉得这树生得绝妙,目不斜视,直直走去。

    身后传来县令阿谀逢迎,说些“公子见笑了”之类的话。

    都飘散在空中,和陆惜迟无关了。

    春风缱绻,簌簌清香。

    银杏长了几毫枝丫,外人瞧不着,只有树知晓。

    楚羡从县衙走了出来。

    乡野小城难以容纳他周身的气度,不过甫一出来,便引得过路百姓驻目蹙足。

    索性官府门前也少有人行,他穿身入了尾巷,任由阴暗环绕,隔绝去那些探寻的目光。

    “楚世子。”

    熟悉的声音响彻耳边,突兀的,预料的,就像是春衫渐薄的少年,年少意气,打马倚桥,无意间撞见船上的娉婷身姿。只需回眸一笑,便可让人刻骨铭心。

    她没走,她在等他。

    楚羡转眸,循声而去。

    角落里,戴着帷帽的女子掀起面前的遮挡,她杏眼潋滟,长睫卷翘,弯眉似新月,双颊染芙蓉,难掩娇颜色,一身素衣更衬其人清丽脱俗。

    直到出现看到女子的面容变得越发清晰,他甚至能瞧见自己在她眼中的倒影,这才停下了脚步,勾唇轻声道:“竟能在此处遇到陆二小姐,实乃幸事。”

    “世子安好,臣女也不曾想到能得见世子,是臣女该告幸。”

    她还是那般淡淡的,一双眼像一潭不会起波澜的湖,仿佛什么都不能惊起她多大的兴致。

    沦落他乡又如何,她一样可以活的很好。

    那抹似隐隐带有揶揄的笑渐渐缠上了似有若无的自嘲,楚羡迎着她的目光,问:“陆二小姐可是有事?”

    陆惜迟颔首,那封皱起的信被尽力展平了些许,她递上前,神色恭谨,端正道:“还望世子回兴都时帮臣女将此信送至陆府,臣女感激不尽。”

    信上还带着她的体温,楚羡执至手中好似还能感受到一丝温热。

    “我为何要帮你?”听不出语气,好像他只是疑惑。

    陆惜迟也不愿去探寻,她后退半步,躲开楚羡那双诱人沉沦双眸,垂首道:“算是臣女承你一份情。”

    “待来日……”

    “好。”

    很轻的一字,他打断了她。

    似是担心陆惜迟没有听清楚,他紧着又说了一遍。

    斩钉截铁般的,他说:“好。”

    字字分明,振聋发聩。

    她的信被楚羡收至袖中,陆惜迟瞧着她的动作,总算放心了下来,唇角也勾起了轻快的笑容,“多谢世子。”

    “嗯。”

    “世子来商河可是有要事?”这便是题外的寒暄了。

    “户部派人纠察赋税出了岔子,我来处理一下。”楚羡答得冠冕,随意说了个大概。

    陆惜迟知道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户部由曹家把持,这其中怕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纰漏。

    但如今她身在乡野,知道的越多怕是越不好,便也无意过问。

    陆惜迟微微福身,不曾想使得帷帽落下了大半,只能瞧见她半边侧脸,一抹嫣唇,余下的全被遮挡在白色帷幔中,难以探寻。

    她恍若未觉,唯道:“那臣女便祝世子一切顺利。”

    楚羡徐徐应了一声,很是轻浅。

    陆惜迟只当正常,并不曾察觉许多,又道:“天色不早,臣女还有友人相候,先行告辞。”

    穿堂的风扫过小巷,带起一阵凉意,吹得衣摆纷飞,发丝凌乱。

    风起,风落,陆惜迟的身影早已远走。

    而楚羡依然在原地。

    斗酒不知从何处闪现,跪地抱拳,“主子,左曹郎中已被俘获。”

    “知道了。”意料之中的事,并不能激起楚羡多少的波澜,“云县县令死了,就把人交给钟县令吧,派人盯着点。”

    “是。”

    “这封信带去兴都,交去陆府。”斗酒此人沉默寡言,楚羡与他交谈时也是言简意赅。

    他将信执于两指之间,斗酒抬眼接过。

    是一封崭新的信,没有丝毫的褶皱,平滑工整,字迹清晰,好似新从书斋誊出,没有经过第二个人的手。

    *

    “阿愉!”隔着老远,陆惜迟就听到梁浅在酒楼里唤她。

    她小跑过去,被梁浅抱了个满怀,后者语气焦急得不行,“哎哟你总算回来了,我在这左等右等不见你来,想出去找又怕你回来见不着我,可急死我了。”

    陆惜迟露出一个敦敦的笑,蛮不好意思道:“我不曾来过这里,一时兴起有点迷路了,下次不这样了。”

    梁浅没有与她计较,她心知肚明陆惜迟是有正事要去办,耽误一些时辰也没什么,“没事,下次我陪着你,不过现在时间不早了,咱们就在这酒楼里随便吃点吧。”

    “好,”陆惜迟跟她进了包房,随口问道:“生意谈得如何,价钱可还满意?”

    “那当然,梁浅出马,一个顶俩,那掌柜的吃了我的肥肠当即给我订了三个月的货,以后我光是卖肥肠就能赚得盆满钵满。”梁浅眉飞色舞,很是高兴。

    陆惜迟见她这般也替她感到开心,笑道:“那看来咱们的梁大掌柜离她开酒楼的愿望又进一步了,恭喜梁大掌柜。”

    陆惜迟假模假样地奉承着,乐得梁浅的笑一直就没停过。

    酒足饭饱,梁浅又带她去买了明天送货的肥肠,还有些吃食布匹什么的,二人准时到了约定地点,等着李二叔来接。

    暖阳恹恹柔柔,牛车轱轱辘辘,惹得人昏昏欲睡。

    陆惜迟瞧着梁浅倚在她的肩膀上止不住地打哈欠,有几分失笑,小声道:“小憩一会吧,等到了我叫你。”

    梁浅软绵绵地点了点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在陆惜迟身上渐渐睡去。

    前方杨柳依依,村落纵横,山青水远,袅袅炊烟,连连看去可谓是人间无数,景色如画。

    *

    城郊。

    男子身着深色窄袖锦袍,脚踩六缝皮靴,纵马飞跃疾驰,他鞠杖高高扬起,身形敏捷,躲过周圈其他世族子弟的袭击,笑得潇洒豪爽。

    球在眼前,他身形连翩,用力打过——球入门穴!

    “吁——”

    得了分,宋青崖满心畅快,他迎着周边几人的赞美,一一回应过去。

    应付了客套,他在马背上四处找寻,在一处角落见到女子无精打采,抱着膝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起来像是落单的小白兔,可怜极了。

    他将鞠杖扔给小厮,下马朝那女子走去。

    孟南烛正郁闷得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圈,眼前突然洒下一片黑暗,她抬眸望去,看清来人,兴致缺缺地唤了一声,“王爷。”

    “怎么了,垂头丧气的,你从前可是杖不离手的,今日怎的一场就下了?”宋青崖常年在外,不似兴都文人讲究,随意找了块台阶就地而坐。

    “唉,”孟南烛重重叹了口气,哭丧着脸,“阿迟还没找到,我没心思玩。”

    宋青崖轻轻蹙眉,看她这幅样子惆怅的模样,不知怎的自己心里也很不好受,他安慰着,“放宽心,现在各路人马都去找了,相信不日便会将人寻回。”

    “嗯。”孟南烛对他扬起一丝苦笑,道,“还是要多谢王爷,愿意派人帮忙找寻。”

    “你的朋友出事,我岂有不帮的道理。”宋青崖理所应当。

    二人兴致相投,宋青崖在兴都的这段日子常与孟南烛一起,约上三两好友,四处游玩,他们几个世人眼里的纨绔都快结成异性兄弟了。

    孟南烛没再说话,她沉浸在忧思中一双眼眸尽是郁闷。

    宋青崖饮下清水解渴,见她这般安静不忍打扰,也许久未曾开口。

    直到马场上有人唤他,宋青崖朝那人招手,随口答应了一声。

    他这才侧目瞧了一眼孟南烛,斟酌着道:“我要走了。”

    “啊?”孟南烛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王爷要去哪?”

    “燕州。”

    孟南烛默了,似是想了许久才想起那是个什么地方,面上怅惘更甚,“那王爷什么时候再回来?”

    宋青崖从鼻尖哼出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他抬头望向天边的流云,道:“或许不回来了。”

    “本就是恩师病重,来见他最后一面,如今恩师后事已矣,我也该走了。”他收回目光,转眸看向身边那个被这个消息震惊的不行,甚至要哭出来了的小丫头,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不过,此次来到兴都,能结识一帮好友,实乃此生之幸。”

    “尤其是你。”宋青崖眼睛闪着亮光,笑着肯定她,“巾帼不让须眉,来日定能有一番作为。”

    孟南烛嘴角忍不住撇了撇,眼角的泪花怎么都收不住,她将手里的树枝折秤两半,小声嘟囔着,“什么嘛,一个两个都要走,阿迟还没找到,你又要走了。”

    “无妨,”宋青崖当然听清了她的话,虽也有些不忍,可他还是继续道,“我会给你留些人手,帮你找陆家二姑娘,若你觉得顺手以后也可以留着用,让他们陪你玩儿。”

    “不过……”想到这,宋青崖眸光闪烁,似是觉得这话由他来说不妥,但他也只踌躇了一瞬,还是开了口,“萧伯府那位公子,不是良人,你要三思。”

    孟南烛咬住了唇角,努力让哭声不溢出来。

    其实这话,许多人都对她说过,父母兄弟,江蓝阿迟,大家都劝过她,可她喜欢了萧良那么多年,她舍不得……

    孟南烛抱住双膝,默默将头埋得更低,她无声无息的,一句话也没有回应。

    二人心照不宣,都没有再将话题继续下去。

    唯有耳边,风声呼啸。

    *

    梁浅一觉醒来,太阳已经斜斜地挂到了西边。

    她睡得太久,心慌的厉害,只记得在牛车上靠着陆惜迟睡着了,剩下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陆惜迟背她回来的?

    细胳膊细腿的也不像啊。

    梁浅挠挠头,准备去找陆惜迟问个明白,结果刚出屋门,迎面就撞上了一手水渍的梁老太太。

    好了,不用问了,迎刃而解了。

    “娘,你咋来了啊。”梁浅抱着梁老太太的胳膊撒娇。

    梁老太太慌里慌张地躲着,生怕把水弄到她衣服上,笑骂道:“你还知道起啊,你那猪大肠我洗了好几遍都一股味,快来教我们咋洗,不是还要去乡里卖吗,麻利的。”

    “哎哎哎!”梁浅应得欢快,随手扯了个外套就跟着梁老太太去了后院。

    这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

    她中午回来的时候把乡里几个屠户的猪下水全买了回来,现在堆在后院好几个盆都不够放的。

    而陆惜迟正在勤勤恳恳地往盆里倒面粉,弄得衣服上全是白点点。

    梁浅尖叫一声,跑得飞快,一把夺过陆惜迟手中的面粉,语无伦次的道:“我的小姑奶奶,这是你能干的活?快去换身衣裳歇着!”

    她抢得急,陆惜迟被她甩的一个趔趄,歪了几步才站直身子,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浅浅,这活你们都干得,为什么我不行啊。”

    可谁知梁浅还没开口,梁老太太就跟着帮腔,也说她,“对嘛,我一开始就说不让你干,跟你嫂子去绣衣裳去。”

    陆惜迟目露纠结,“我女红不好的。”

    “你女红不好?”梁老太太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惊得出奇,“你那花那鸟绣的跟真的一样,好得很呢。”

    乡下人缝衣裳,不在乎样式只在乎实用,很少绣些精美的图案,是以陆惜迟这个在兴都根本就拿不出手的女红,在这里却得了梁老太太的大肆夸赞。

    她有些心虚,微微点了点头,道:“那我去老屋跟嫂子一起绣衣裳。”

    “这才对嘛,”梁浅满意的笑了,她的大腿可得好好养着稀罕着,以后让她一直抱,“记得换身衣裳洗把脸再去,还有!“

    “帷帽戴着!”梁浅重重强调。

    “好。”陆惜迟无奈,只得转身去了前院。

    “娘,我把家里的面粉也搬来了。”

    转角处,梁二牛背着一袋面粉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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