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当宋江和宋清见到没有人的床榻时,立刻惊出一身冷汗。

    全山寨都动起来到处寻人,恨不能掘地三尺。

    最后,是石秀第一个找到了你。

    彼时你身着孝衣,头戴白花,跪在一棵柳树下,默默叠着手中的黄纸。

    身前火堆烧得正旺,黑烟不时向你飘来。但你一动未动,似乎恨不得那火苗能顺带着将自己付之一炬。

    当风有了形状,那便是故人的不舍与眷恋。

    石秀让人将消息传回寨中,随后慢慢走近跪到你身侧。他先是向火堆重重磕了三个头,又拿过一沓黄纸准备同你一起叠元宝。

    但他突然发现,你叠的不是元宝,而是小船。

    “这船是师父教我叠的第一个折纸,也是最后一个。”

    你想起儿时趣事,微微勾了勾嘴角:“别看他会的那么多,但折纸就会这一个,还每每折的七扭八歪,活脱一个四不像。”

    石秀闻言也笑了笑:“想不到这世上,还有恩人做不到的事。”

    “是啊。”你轻声叹息,将手中叠好的小船扔进火堆,复又拾起一张黄纸,“原来,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原来,他也是会死的。

    你叠了一个又一个小船,却还是觉得不够。

    听说逝去之人会渡忘川河,那河浸没一切,独有一艘小舟能摆渡其间。若是错过了渡船的时辰,便只能成为河中的孤魂野鬼,不得轮回。

    今日是师父的头七,待他渡了河,是不是就不能回来了?是不是就会忘了你了?

    那你就折了船给他烧过去。他有了船,是不是就能在人间多留一些日子了?

    是不是……就能在你身边多留一些日子了?

    石秀默默折着元宝,无声陪伴。

    “小时候,我只有师父,却好似拥有了一切。不必为生计吃喝发愁,万事都有师父解决。”

    “如今我拥有了一切,却……”

    你已说不下去了。

    “星儿,”石秀握住你冰凉的手,企图传递给你一些温暖,“你还有我,还有我们。”

    “我知道……”你回握住他,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容,“我知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你越是这般石秀就越担心。两日前张陆的话还言犹在耳,先前嘱咐的半年内不可大悲大恸,如今却仅仅只过了三月便……

    他宁可你痛哭一场,都不愿你这样压抑着自己。

    “星儿,只有你过得好,恩人在天之灵才会得以安息。”

    石秀紧紧抓着你的手,只怕自己一松手,眼前单薄的身影便要随风而逝了。

    “我知道,石秀哥哥,我明白的。”你依旧笑着,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会好好活下去的。”

    黄纸已经烧尽,黑烟忽得转了方向,带着灰烬,乘着清风,向辽阔的天地飞去。

    你望着远方,默默下定了决心。

    石秀不知道你的起誓,更不知道你的决心,只听到你最后沉重而深刻的四个字:

    “天地,为证。”

    之后一个月,你平静的简直令人害怕。

    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悲愤绝食,没有报仇雪恨,只有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生活。

    不,也是有些不正常的。

    你不再热衷于出门捣蛋,不见看见汤药就撒娇耍赖,不再时时将笑容挂到脸上。

    如今你日日都待在屋内,一顿不落地吃着苦药,最后甚至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将汤药一饮而尽。

    宋清端着一盘蜜饯,还未放到你面前就见你已将空碗递给了他。

    他这心里,忽的比药还苦了。

    “小幺,晚上想吃些什么?东坡肉可好?你不是最喜欢吃……”

    “不必了。吃药期间不宜吃太多荤腥。”你抬头朝宋清一笑,“炒些时蔬就好,辛苦小哥了。”

    随后你又低头专注于手里的画作,嘴角的笑容也淡了下去。

    宋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收了药碗,轻手轻脚地离去。

    你一笔一划描的精细,画完一张又画一张。不知画什么的时候就拿出先前收集的鸟羽和针线,在烛火下小心将其缝绑在一起。

    你的时间不多了,得抓紧做完这些才好。

    这段时日大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仔细一想才知道,原是少了你的欢声笑语。

    聚义厅上的气氛一日赛过一日沉闷,连李逵都没了接话逞能的心思;水军捉了金色大鲤鱼不知该送到哪儿去,只得又放回江里;校场上,诸位头领耍过一阵枪棒后缺了一道叫好声,总觉得泄气;药坊内少了一个忙碌的倩影,新收上来的账目简直一团乱麻;女眷们的茶会不复往日热闹,孩子们没人带头玩耍,兴致缺缺;四巨头和朱武在屋内议事时,少了一个闹着要参加的赖皮鬼,晁盖备下的糖糕放到变硬都没人动一块。

    日日都有人在你院外晃悠。上午是拎着烧鸡的史进,中午是端着鱼汤的三阮,下午是拿着包子的张青、孙二娘夫妇;晚上是捧着时兴话本子的花荣和花宝燕。

    人人都来看过你,可你谁都不见,谁都不想见。除了宋江宋清等人,你似乎断绝了和所有人的联系,铁了心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天日。

    当放画的匣子一点点装满,你又向宋江要了竹条,继续在屋里忙活。

    你似乎有做不完的活计,却执意不让人帮忙,也不叫人看,全都锁在东厢房中。

    这日阳光正好,你拿了锄头想将桂花树下去年埋的桂花酒启出来。正巧宋江来看你,便与你一同启酒。

    不多时,十二个灰扑扑的小酒坛就被你们挖了出来。你二人净了手打开一坛,坐在树下小酌。

    “你的病尚未痊愈,只此一杯,不可多贪。”

    宋江给你斟满酒后就将酒坛放到了自己旁边。

    “哥,你想多喝些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吧?”

    “哈哈哈。”宋江笑着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并未否认。

    “咱们兄妹,好像很久没这样坐下来好好聊聊天了。”

    “寨中事务繁多,是哥哥忽略你了。”

    你抬眼看着头顶层层交叠的枝叶,微眯着眼,感受偶尔漏下的几缕阳光,落在脸上的温暖。

    “咱们家中也有桂树的,哥哥可还记得?”

    “记得。虽不比这棵高大,每至花开却也是满院清香。”

    “是啊,那时我便做了桂花糕和桂蜜藕送去衙门。结果哥哥还没吃几口,就全都分给同僚了。”

    “哈哈哈,”回想起那段日子,宋江笑得无奈,“还不是你的手艺太好,引得众人都来讨要。”

    “现在想想,那时日子虽简单平淡,却是难得的宁静自在。”你慢慢转着手里的酒杯,思绪逐渐飘远,“可惜,回不去了。”

    你二人沉默半晌,又听见宋江轻声开口:“小幺,外出转转吧?山上的瓜果都熟了,你最爱吃的西瓜今年结得格外好。朱掌柜专门挑了些好的留给你,只等你去呢。”

    “好。”出乎宋江的意料,你一口应下来,“我会去的。我也……该出去转转了。”

    “好,好,好。”宋江欣喜地连道三声,总算是放下了心间悬挂月余的大石头,“兄弟们都念着你呢。转一转,散散心也好。”

    谁料这大石刚放下,就又被你紧随而来的一句话提了起来。

    “哥哥……是想诏安的,对吧?”

    你似是厌倦了跟宋江的迂回拉扯,直接一句话戳在了他心口。

    “……”

    宋江沉默良久,终是选择与你坦白:“若非如此,梁山的出路何在?”

    你微微点头,似是认同他的观点。

    “兄弟们总不能做一辈子的反贼。咱们可以,但小毅他们不行。”你抬头看向宋江,报以宽慰鼓励的笑容,“我明白,哥,我都明白的。”

    说不激动是假的。宋江的报国之心从未坦白于人,不论是晁盖还是吴用,他都存有几分顾虑。他一心为了梁山,殚精竭虑,却也深知梁山和朝廷的龃龉。

    良机未至,宋江一直都在等。

    如今终于能有人支持他,他如何能不激动?

    但激动过后,宋江忽觉一阵心惊。

    在你平静甚至带着笑意的目光下,他逐渐丢盔弃甲,不敢对视。

    你明白的,不仅仅是招安。

    梁山既要招安,就要站稳‘替天行道’的脚跟,要让世人知道梁山好汉个个都是忠义之士。

    而童贯,这个皇上跟前的红人,这个朝内的‘肱股之臣’,就不能死在梁山手里。

    否则,便是铁板钉钉的谋逆。

    毕竟只要蔡京不死,你可不认为童贯会有一日从‘忠心不二的贤臣’变成‘欺君罔上的奸臣’。

    这个道理,你明白,宋江也明白。

    没法子,世道就是这般,你们都无力改变。

    兄妹连心。你的痛,你的恨,宋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所以他夜夜辗转反侧,又数次求教吴用,只为求得一个两全的法子。

    但你不想等了。

    因为,你早已想到了‘最好’的法子。

    “哥,我从不曾怪过你。不论什么时候。”

    你慢慢握住宋江的手,轻声宽慰:“你的志向,你的苦心,你的忠义,我知道,加亮哥哥知道,天王哥哥,也知道。”

    “哥哥?他……?”宋江显然不敢相信。

    相握的手又紧了紧,你眼神坚定,一字一句道:“哥,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寻个机会,与天王哥哥好好谈一谈吧。”

    “以你二人的兄弟情义,我相信,没有什么话是说不开的。”

    此事原本该是你促成的,可……

    也罢,相信他们兄弟二人总有坦诚相待的那一日。

    宋江临行前,你忽然将他叫住。

    “哥,我后院的东南角还埋着三十几坛桂花酒,待到仲秋之时便能喝了,可别忘了来取啊。”

    “好,到时定向你来讨。”

    “不,”你轻声回绝,“哥哥自取就好。”

    宋江一愣,打趣道:“就算是亲妹子的东西,做哥哥的也断无不问自取之理啊?”

    你但笑不语。目送宋江出门后,才又慢慢重复了一句:

    “哥哥们,自取就好。”

    那日过后,你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校场、医坊、茶会都重新出现了你的身影。虽不似从前活泼,却仍让众人安心不少。

    他们的小福星,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这日,水军集体放假不必操练,惹得步军与马军羡煞非常,私下里都猜想是出了什么事。

    只是他们若知晓放假的原因不过是八位头领都在陪着一个小丫头钓鱼,不知要惊掉多少下巴。

    与此同时,水泊中有三条船围在一起,形成一个三角形。船上的人嬉闹起哄,独有一人专心钓鱼。

    你拿着鱼竿不发一言,其余八人看似在聊闲,实际都无声关注着你。

    阮小七贴过来搂住你的肩膀:“小幺,今天你就放心钓!有俺们几个坐镇,看哪条鱼敢不给你面子!”

    “就是!哪个不给你面子就把它抓来炖了!”“没错!”“烤了也不错!”“妹子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钓不上也不怕。有八位哥哥在此,我还怕今天吃不上鱼吗?”

    见你终于出声应话,气氛顿时又活跃了几分。

    “听说某人上回钓鱼晒了一下午,啥都没钓上啊?”张横在右边那条船上欠欠地开口,专门来惹你。

    你冲他微微一笑:“兔板牙,你以为我在水里就奈何不了你是吧?”

    未等他说话,你就转头对着阮小七和阮小五一扬头:“七哥,五哥,上!”

    “好嘞!”“瞧好吧!”

    阮小五和阮小七应声起身,几个跨步跳到那艘船上将张横抬起扔到水里,紧接着自己也跳下去。

    光是这样似乎还缺点儿什么。于是你又看向左边那条船上的童威童猛,两眼一眯,笑得乖巧。

    “威哥,猛哥,“你朝水里扑腾的三人歪了下头,”帮个忙呗?”

    童威和童猛当然没理由拒绝,当即乐呵呵地跳进水里,和五七一起折腾张横去了。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张横就是为了逗你多说几句。你明白他的苦心,便也顺着他演下去了。

    你手里握着鱼竿,思绪却不可控地逐渐远去。

    嘴角笑得僵硬,内心却一片死气。

    突然,你一时不慎撞到船沿,右手食指被凸起的木刺划了个口子。

    “诶呀!流血了!”

    阮小二赶紧冲过来,急得直跳脚:“你这丫头怎得不小心些!不行不行,得赶紧回岸上敷药包扎!”

    “二哥啊,”你无奈拉住无头苍蝇般的阮小二,又抬头安抚其他船上的张顺和李俊,“你淡定些,伤口不深,就划破了皮肉。我身上有药,抹点儿就好了。”

    你和阮小二并肩坐在船上,却忽然瞧见他左手掌纹有异,细细观察之下才发现是命纹短了一截。

    “没啥,就是之前有个算命的到村看手相,说俺们兄弟三人命纹短,不长寿,气得小七当场掀了他的摊子。”

    阮小二将此事当个趣闻说给你听,谁知你却听了进去。你心念一动,直接将手上的血痕沿着那半截命纹画到了手腕处。

    “诶!你这丫头干啥!”

    阮小二吓得赶紧缩回手,结果发现你已经画好了。

    “这是能乱画的吗?!你赶紧给俺擦了!”

    “我就不。”你几步跳到张顺船上,抓起他左手一看,命纹也只有半截,就抬手给他也画上,“二哥不想要就自己擦呗。”

    “你个傻丫头!你!你真是气死俺了!”

    阮小二拿你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说话间,你已招来水里的五个,挨个在他们左手画了一道。结果到了童威和童猛,血渍有些干涸了,幸好他们命纹长些,也不用续太多。

    除了阮小五和阮小七,其他三人都不明所以。再加上船上的张顺,四脸懵圈地看着阮氏三雄跳脚。

    你又几步跳到李俊身边,后者却先你一步抓住你的手腕:“什么命纹?什么续命?”

    “哪有那么玄乎啊?二五七哥说笑的,别理他们。”

    你边说边抓起李俊的左手,却发现他的命纹最长,已经延伸到手腕处了。你不死心地又画了画,结果手指上的血早就干了,一点也画不出来。

    “算啦算啦,哥哥你本身就是长寿之人,就不需要我锦上添花啦。”

    之后你并未钓鱼,而是被迫听了一下午的唠叨。

    期间你凑到张顺旁边,跟他悄声道:“之前哥哥说的神医安道全,还有印象吗?”

    “当然记得。若不是天王哥哥和你受伤的太过突然,时间紧凑,我早就请他上山了。”

    “那哥哥之后寻个日子受累一趟,还是请了他来吧。”

    “可小幺你之前不是说人家是个富贵闲人,莫要拉他下这泥潭吗?”

    “事态不一样了嘛。反正哥哥记着我的话,日后得空去寻他来就好。”

    张顺虽不解,却仍应下这桩差事。他只当你转了性子,并未深究。

    七月初七,林娘子终于到了分娩的日子。

    生产很顺利,你安顿好林娘子后,出门向两手托着一双儿女的林冲道贺。

    谁料他竟直接跪了下来。

    “妹子,当年若不是你舍身救我娘子和岳丈一家出来,我林冲又岂能有今日儿女双全的好日子啊?”

    “你的大恩,我全家永世难报!”

    你好不容易将他扶起来,后者却又要你给这对兄妹起个名字。你推脱不得,只好应下。

    这两个孩子生的粉雕玉琢,你小心戳了戳他们柔软的脸颊,轻声道:?“这是咱们梁山上降生的第一对孩儿,又是龙凤呈祥的好寓意。若我这小福星还能剩些气运,就希望保佑这两个孩子一世安乐,也希望咱们梁山,平安喜乐。”

    “所以……哥哥叫长安,妹妹叫长乐,如何?”

    “好,好名字,就叫这个!”

    林冲的欢喜溢于言表,随后又抱着孩子匆匆进屋探望妻子。

    你站在门口,似是卸下千斤重担,长长舒了口气。

    你终于,能放心地离开了。

    七月初十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与以往的任何一个清晨似乎都无甚分别。

    但当吴用敲了许久门仍未听到你的声音时,这个清晨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你,消失了。

    众人后知后觉,你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先前那段日子看似释然轻松的相处,实则都是在迷惑他们。

    什么自取,什么续命

    原来,都是你在无声告别

    你似乎什么都没带走。白狐斗篷、银针刀具、玉簪银镯,甚至连青霜和流光都被留在了房中。同时你还留下三样东西:一把新制的羽扇,一封信,和一枚钥匙。

    似乎走的那个不是他们熟悉的小幺,不是梁山的宋潇,而是一个满怀仇恨、为师报仇,却与梁山毫无瓜葛之人。

    从离山那刻起

    你

    便只是小福星

    七月十七·东京

    犀皮香桌上的博山铜炉轻烟袅袅,名人山水悬于四壁,楠木雕花巧夺天工,流紫锦褥层层叠叠,琉璃玉灯下,名贵乐器随处可见。

    这屋里,随便挑出一样来都是价比黄金,端的是奢华雅致,享的是天上人间。

    你瞧着手里触手温润的玉杯,抬头看向对面玉貌花颜的倾国美人儿:“这么好的茶,在下怕是无福消受。”

    李师师凤眼半弯,纤纤玉指执起茶盏,朱唇轻启:“姑娘不必过谦。既不请自来,不如坦然相告?”

    “是在下无礼擅闯,向姐姐请罪。此番前来,确有一事相求。”

    “这东京城里日日都有人登门拜访,王孙公子,金银珠宝,数不胜数。”

    “在下所求不为高官厚禄,只为姐姐授技。”

    “授技?”

    你朝角落里那把玉颈琵琶看去:“一个月……不,是二十日,我需要一支技惊四座的琵琶曲。”

    “技惊四座?”李师师不由轻笑出声,仿佛在听天方夜谭,“恕小女直言,姑娘未有根基,二十日?恐怕……”

    “只有二十日。”你语气坚定,神色漠然,“我没有金银珠宝回报姐姐,只一句,这支琵琶曲,或能还大宋一点清明。”

    “……”

    李师师这些年醉话、梦话、痴话都听得不少。可你这一句,却教她无端信了几分。

    “你为何信我?”

    你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双手端起玉杯向她致意,随后一饮而尽。

    “我的直觉,不会错。”

    七月三十·童府

    十几个工匠围着一处卧房敲敲打打,偶有两个工匠低声相谈。

    “这是童大人的卧房吧?可真气派啊!”

    “嘘!这是咱们能打听的吗?用心做好你手里的活儿,赏钱少不了你的。”

    “你说这房顶好好的怎么就漏雨了呢?幸亏童大人外出公干不在府里,不然还不知要发多大的脾气。”

    “正值雨季,漏雨也正常。快干吧,早干完早领钱回家。”

    房顶上,一个相较于其他工匠略微瘦小的身影正在修补漏雨的缝隙,每一个瓦片都力求完美,挨个仔细规整。

    一旁监工的管家对此甚是满意,捻着胡须转身离去。

    八月初九·童府

    “你们这些花匠都仔细些,这可都是各地供上来的奇花异草,若是碰坏了,十个脑袋都赔不起!”

    管家站在主人的卧房前,趾高气昂地指使院中花匠施肥修枝。喝茶歇息之际,角落里一个花匠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人……怎得好似有些眼熟呢?

    不过管家并未放到心上,毕竟一个贱民,还不值得他费神。

    八月十五·仲秋节

    秋月皎洁,华灯初上,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满光。

    城内王孙公子、富家巨室,无不登楼临轩,玳筵酌酒,琴瑟高歌,尽享团圆。

    一顶四抬官轿自皇宫而出,晃晃悠悠往童府走去。

    行至御街,童贯忽闻一支《凉州》曲。急时嘈切杂弹,玉珠落盘,气壮山河;慢时悠扬婉转,莺啼私语,深情柔软。

    东京从不缺风花月雪,更不缺柔媚动听、风情万种的琵琶音。但这般风雅不俗的曲调,倒是少见。

    着实有意思。

    童贯掀了车帘抬眼一瞧,只见花楼云台端坐一面覆白纱的女子。青丝如瀑,飘逸灵动;身姿曼妙,神韵悠然;气质如兰,神秘优雅。

    青衫捧玉琵,奏彻黄泉水。

    红袖拨金弦,弹破碧云天。

    只一眼,童贯便被她深深吸引,心醉神迷。

    他招来一旁的小厮,抬手指了指云台之上的琵琶女,后者心领神会,向那花楼走去。

    童府内,童贯换下宫宴的官服,沐浴更衣。不多时,小厮便来回话。

    “大人,小娘子已在房中候着了。”

    童贯屏退旁人,独身进屋会见美人儿。

    缠绵悱恻的琵琶曲自屋内传出,不久后又戛然而止,床榻吱吱作响,乱人心弦。门外的守卫相视一笑,自觉站远了些。

    此时此刻,云被锦褥间,童贯目眦欲裂,无力挣扎,只得死死瞪着眼前人。一根金簪穿喉而过,汩汩鲜血染红身下价值不菲的锦衣衾裘,宛如朵朵血莲绽放,美艳妖异。

    娇软的美人附在他耳边,声如银铃,音似寒泉。

    “大人,可还记得无名?”

    “?!!!!!”

    金簪被玉指拔出,又慢慢插进发髻。几滴鲜血落至脸颊,她却不并在意。

    塌上之人已没了声息,她从容不迫地脱下外衫,将其撕成几块,随意丢在四周。

    她盯着手里的烛火愣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似有一声轻叹自嘴角流出,却又瞬间被腾起的火苗吞噬。

    当守卫发现卧房起火时为时已晚。整栋房屋顷刻间陷入火海,迅速吞噬着每一个角落。

    府内乱成一团,奔走救火之际又发现花园内竟布满了蛇虫鼠蚁?!!

    无数蛇鼠破土而出,发疯般冲进火海,前仆后继,院内满是老鼠的尖锐嘶叫和愈演愈烈的‘噼啪’声。

    尸体焚烧的焦味令人作呕,仆人们聚在花园外,被眼前这诡异疯狂的场景吓去三魂七魄。

    无人能救,无人敢救。

    清辉月色下,一道倩影立于崖边。

    你握着手里带血的簪子,心口似乎破了窟窿,呼呼灌着冷风。

    你是何时杀的第一个人呢?

    那人似乎是个强盗?还是一个官兵?亦或是……

    记不得,你也记不得了。

    你这一生,究竟杀过多少人啊?

    小福星,小福星……

    或许对有些人而言,更是灾星呢?

    意识朦胧间,你忽然想到去年中元节,那处险象环生的崖壁。

    果然,果然啊。

    大抵……这就是你的宿命吧。

    你抬手轻轻一掷,金簪落入万丈悬崖,转瞬即逝。

    你从里衣取出一个草虫,借着月光,露出一抹破碎的笑意。

    天边圆月皎洁,你的思绪渐渐飘散。

    梁山泊的月亮,也是这般明亮吗?

    你的家人……也在思念着你吗?

    泪水滑过脸颊,唯余阵阵寒意。

    爹爹,哥哥们,对不起。

    我回不去了。

    便当我这不孝女,早已死在四岁那年了吧。

    因果循环,生生不息。

    这天道若非要以人命抵人命,那就用我的命,来赔童贯命。

    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我,不悔。

    山风呼啸而过,崖边空无一人。

    城内的火光烧红天际,似有一颗星辰坠落世间,无迹可寻。

    心冷如霜月,

    意灰胜夜寒。

    一身轻似叶,

    随风落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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