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颜走了两步,想起杜夜宸在浴室内说的话。他会在古玩上拍卖会之前先看看东西保存如何,那么只要盯紧了他的行踪,必然能寻得古玩的藏身之所。

    总不能真在拍卖会上下手吧?众目睽睽之下,即便偷得东西,一时半会儿也逃不开。

    尹颜不傻,她总觉得杜夜宸在给她下套。

    一个浅显而拙劣的圈套,他就站在她面前慵懒作态等着她入套,好似那古玩是他专门奉给她的,只要尹颜来,轻而易举就能到手。

    怪哉,他怎知她真实面貌?罢了,可能是她想太多。

    筹码太诱人,尹颜还是想试一试。

    大不了就跑,好似今日这一回,虚惊一场罢了。

    尹颜回到破旧的楼房里,她坐在化妆镜前,小心翻动乌黑油亮的长发。

    这面化妆镜是尹玉废了老大劲儿在舞厅后门捡回来了,方镜两侧的电灯泡子碎了不少,唯有一两个苟延残喘散着暖黄色的光,将镜子如花似玉的姑娘眉眼打亮。

    尹颜还翻过抽屉,里头摆着一支快过期的口红,时兴的牌子,颜色太浓艳,不衬她。

    尹颜蘸了脂粉,将脖颈上的吻痕盖过厚厚一层。一点一点涂抹,总能将这样狼狈的痕迹遮蔽。

    真是荒唐,竟让一个陌生男人在她身子下了嘴。

    该早些时候逃跑的,她是活该,非要色.诱。

    可杜夜宸分明色令智昏入套了,却又好似在戏弄她。

    “干完这一票,我们就消停一段时日。”尹颜顿了顿,道,“我们去西城,找个学堂给你念书。你争气点,日后有个正当工作,给我养老。”

    尹玉闻言,苦着脸,道:“姐,我不是你儿子……”

    “半大的小子,还敢和我顶嘴么?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孝敬姐姐怎么了?”

    见尹颜又要瞪他,尹玉急忙求情讨饶:“好好,全听姐安排。”

    “这还差不多。”尹颜骂人都带一股子打情骂俏的腔调,听得人耳朵都酥麻了。

    隔天,她乔装打扮成其他女郎的模样,一直在茉莉酒店外的街巷晃荡。

    她戴着黑色贝雷帽,发梢也是黑的,灵动的眉眼被帽檐覆得虚虚实实,有半遮半掩的意味,不用细看也知是个美人儿。

    这双眼是真的,媚眼如丝,独属尹颜的杏眼。

    有咖啡厅的独身老板殷勤请尹颜入座,免费请小姐喝咖啡。

    尹颜见咖啡厅的玻璃墙壁正对茉莉酒店门口,欣然应允,卖老板这个亲近美人儿的机会。

    尹颜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板闲聊,不想说的话题就不开口,只含笑点头。

    即便如此,老板也飘飘欲仙,很是受用美人的温存。

    大概下午两点钟,西装革履的杜夜宸出现在酒店门口。

    尹颜抛下依依不舍的老板,溜出了咖啡厅。

    趁杜夜宸等司机的空当,她悄无声息地溜入一辆出租轿车。

    司机用当地方言,问尹颜:“小姐要去哪里?”

    尹颜从兰花绣面口金包里扯出一条帕子,小心翼翼点着眼角,蘸泪水,哽咽:“劳烦司机先生谨慎跟上那个穿深蓝色西服的人。不是特意跟踪哩,其中是有难言之隐的。”

    司机怎会不喜欢这样的花边新闻,忙问:“小姐,是出了什么事吗?”

    尹颜犹犹豫豫地说:“那是我丈夫,昨晚闹着要和我离婚。今早就见他出门私会小情人了。好好的家宅,可不敢被那些外来女郎拆散,你警惕些跟上,莫要让他发觉了。”

    听得这话,司机忙把轿车的四面车窗都扬上,活似个侦探,将车开到隐蔽的地方,等候跟踪杜夜宸的时机。

    杜夜宸那边没什么异样,他等到司机,寒暄了一番,便坐上车,往深山老林里开去了。

    不得不说,杜夜宸是真细致,古玩宝贝藏得这般深,竟在一栋荒废许久的工厂房前停了下来。

    司机也跟着把车开入林中,不敢停在车道上,引人注意。

    约莫过了一刻钟,杜夜宸开车走了。

    尹颜喊司机放她下车。

    司机好奇地问:“这样破败的小厂房,也能藏人呐?”

    尹颜叹了一口气,道:“隐蔽的地方才安生哩,不然岂不是让我这样的大房瞧见?劳烦先生等一等,我去去就回。”

    “好好!小姐请自便。”司机恨不得将头探出车窗外,紧紧追着尹颜的行踪。

    就在他目送尹颜入了厂房的空当,有人递了一个小荷包进来。

    小布袋里叮当作响,满满都是银元。

    司机诧异不已,看向递钱来的先生。他大吃一惊,这不就是那名小姐的丈夫吗?!

    杜夜宸微微一笑:“打车费,小费,都在里面。是要拿钱走呢,还是留下看戏,空手而回?”

    司机又不傻,他开车就是为了赚家当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呢!

    他咽了咽唾液,颤巍巍接过钱袋子。临走前,他良心发现,规劝了杜夜宸一句:“先生,你老婆是为了你好,可不要怪罪她哩!有这般漂亮的妻子,还是不要找情人,阖家兴乐才是正经。”

    杜夜宸怎么都没料到,那女人竟会伪装成他的妻子。

    他脸都黑了,缄默许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省得。”

    这时的厂房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最里侧有一线光照入,正巧照亮了那摆放在桌上的古董瓷瓶。

    浮尘漫天,玻璃罩子底下的瓷瓶釉面光润,光华流转。

    这么简单就得手了吗?

    尹颜蹑手蹑脚靠近瓷瓶,就在她触碰到玻璃罩子的一瞬间,一股异香扑鼻而来。

    她微微蹙眉,还没等她有所反应,胸腔忽然一阵撕裂的疼。

    尹颜猛然倒地,蜷缩成一团。

    这香味有毒吗?

    不对,如果一早就将毒设置在此处,那杜夜宸进厂房怎就不会有反应呢?

    是哪处出错了?

    她抖若筛糠,挣扎着朝前爬行。

    此刻,厂房的门被打开,一道日光照入,刺伤她的眼眸。

    杜夜宸沐浴阳光,好似镀了一层金身。

    他缓步走来,全然没有此前的热情。

    杜夜宸冷淡地看着地上的人,慢条斯理地道:“你好,女佣小姐。哦,或许不该喊你女佣,而该称呼你为小偷女郎。”

    尹颜屏息,问:“为什么知道我是女佣?为什么只有我中毒?”

    她明明易容过的,杜夜宸不该分辨出她的模样。

    杜夜宸搬来凳子,落座,气定神闲地解释:“这半个月,你换了无数身份接近我,每每都有蜷曲小指的小动作,你自己应该没发现吧?昨夜,我在你后颈注射入药物,如今吸入香粉引子,毒素便会发作,由此也可分辨出……你是昨日那名女佣。还有……”

    他靠近尹颜,撩开她的黑发,轻手轻脚搽去脂粉,露出底下斑驳的吻痕。

    杜夜宸说:“我在你身上标了记号。”

    不是多高明的招数,全是因为尹颜太贪了,这才落入陷阱。

    尹颜身上的痛感消除了许多,或许杜夜宸根本就没想要她的命,只是小惩小戒。

    她平躺在地上,气喘吁吁,问:“你有什么目的?我没有偷成东西,你应当不会将我怎么样吧?大不了就是送到警察局里去……”

    届时,她再想法子偷溜便是。

    “我为你而来。”杜夜宸说得平淡。

    “什么?”尹颜没明白。

    “我早在半年前便知,拍卖会里的竞品失窃过几回,手法肖似‘千面尹家’。奈何,尹家族人早就解散,其族长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场爆破里丧生,易容技法就此失传。如今看来,不过是壁虎断尾,狡兔三窟的招数。二十多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致使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八大家族族长们在一场爆破事故中全员丧生,其族人也一并消失于人世间呢?”

    闻言,尹颜眨眨眼,道:“二十多年前,我刚出生,怎会知道这些三教九流的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杜夜宸抿唇,下了定论:“满口胡言的小骗子。”

    -

    尹颜知晓,这一回,她是栽在人手里了。

    早就猜到这是鸿门宴,每每提醒自己要小心行事。可夜半时分,想到脖颈上那一点被男子用唇齿碾磨出的刺疼,她就觉得浑身不得劲。

    敢对她动粗,那她要给此人颜色瞧瞧!

    况且,一个初次会面就敢张牙舞爪、对她上嘴的浪荡子,能有什么险恶的居心?

    至多也就是贪图美色,色欲熏心,说到谋略算计,那应当是全没有的。

    尹颜把杜夜宸当成了草包美人,对他放松了警惕。

    也正是因为她自负轻敌,这才落入了圈套。

    尹颜只得盼望着有人能经过这里,发现杜夜宸的罪行。

    尹颜咬了咬下唇,问:“杜先生,你应当不会杀人吧?”

    闻言,杜夜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声不吭。

    明明是俊朗的男子,可为何那笑容无比瘆人呢?

    尹颜同他聊,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因此并不在意杜夜宸的态度。

    他搭理或是不搭理,同她半点关系全无。

    只要不会激怒他,让他不择手段要自个儿的命,那就行了。

    杜夜宸不说话,尹颜也不在意。她明明浑身疼痛不堪,却仍能面上带笑,好似纯洁无瑕的小白兔。

    她该恨死杜夜宸了,此时却依旧若无其事地开口:“哎呀,杜先生!你是不知道哩,此前北城有一个专门杀害少女的连环杀人犯,被人抓住以后枪毙了,脑浆子都溅了一地,死相可惨了。所以说,人就不能干伤天害理之事,免得日后有报应。”

    杜夜宸微微挑起眉头,好整以暇地问:“你是在威胁我吗?”

    “哪里是威胁呢?分明是善意劝诫。我一心待杜先生好,生怕你路子走窄了,你要体谅我一番好意呀!”如果不是尹颜蜷缩起身子,在地上烙饼一样挣扎,那杜夜宸还真要被她这番甜言蜜语所蛊惑。

    杜夜宸坐在凳子上全无动静,好似听不懂她讲话一般。

    尹颜娇嗔:“杜先生,亏你还是个多情种,这样慢待妙龄女郎,甩她脸子,显得自个儿很能耐吗?”

    杜夜宸终于开口了:“怎么?你是企图激怒我吗?”

    他话音刚落,尹颜立时脊背僵直,浑身发抖。

    她小心翼翼窥探了杜夜宸一眼,低声嘟囔:“我哪敢呢?杜先生真真是冤枉我了!我不过是想同你讲讲话罢了。”

    尹颜福至心灵,编织谎话:“你当我为何要变换万千姿态来亲近于你?”

    “为何?”杜夜宸实在想知道,这女人还有多少个拖延时间的借口。

    尹颜作悲痛状,如泣如诉:“杜先生,其实我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深深爱慕上你了。可是我身份卑贱,又出身市井,不敢同你走得太近,这才以易容术作为伪装,遮蔽内心,借以壮胆。”

    “若是你没擅自来此地偷窃宝物,那我或许还会信。现在,晚了。”

    尹颜也知道,这一番深情告白的马屁算是拍在了马腿上。

    一计不成,她又生一计。

    正当尹颜要开口的时刻,杜夜宸堵住了她未尽之语:“你说了这么多,不口干舌燥么?该轮到我说了。”

    尹颜期期艾艾地说:“您讲……”

    “你是料准了,有人会来救你吗?不巧,我也在等此人。”杜夜宸这话,犹如恶鬼。他好似一眼就瞧出了尹颜心中所思,故意戏弄她,仍由她胡作非为。

    待尹颜满怀希望之际,又用残酷的话语击碎她的幻想。

    尹颜瞳孔放大,如鲠在喉。

    她想到了尹玉,生怕那小子莽撞,硬生生闯进来,落入杜夜宸之手。

    杜夜宸见她慌张眉眼,心下了然。

    他站起身,缓慢靠近尹颜。他锃光瓦亮的皮鞋堪堪擦过尹颜挺翘的鼻尖,男人的目光悲天悯人,俯视着底下的女子。

    杜夜宸启唇,一字一句咬得清晰:“可惜了,我不是独自一人来的此地。你的帮手,若是无头苍蝇一般闯入,该是会落在我手里。”

    “不要对他下手!他不过是个孩子!”尹颜手足无措,强忍住痛楚,坚毅开口。

    杜夜宸只是冷笑连连,讽刺:“小偷小摸为惯技的女子,居然也有情义无双的一面。”

    他伸出纤长白皙的指尖,捻住尹颜的下颚,迫使她抬头,仰视他。

    原本该意气风发的女子,此时狼狈得好似一条落水狗。

    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平素,他不会为难女子,今日算是头一桩。

    不过杜夜宸也从未亲近过女子,初次亲昵不也是在她身上破功吗?

    这女人棘手得很,教他处处破例退让,稍有不慎就会被其所伤。

    杜夜宸不动声色垂眸,慢条斯理开口:“你如今危在旦夕,就算叫破喉咙也无人搭救。而且,你的帮手,会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若你想保他,那你就该老实听话。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尹颜急得嘴角都要起燎泡,怕尹玉落入杜夜宸魔爪,又怕他并没有受其要挟,反倒是自个儿担惊受怕,被人利用,受其摆布。

    杜夜宸说:“我再问你一次,二十年前的尹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是尹家。

    尹颜焦急地答:“我真不知道!你信我!”

    杜夜宸问:“那你这一套易容技法,从何而来?”

    尹颜叹气:“是从姆妈那处学来的。”

    “你姆妈呢?”

    “死了。”

    杜夜宸皱眉,显然是不信。

    他道:“你在糊弄我?”

    “我真的没有!”尹颜想起前尘往事,眉眼间就一片黯然,“我少时伤过额角,再醒来,怀里只有一本姆妈留给我的易容技法。我不记得我的来历,只记得姆妈牵着我逃难。再后来,姆妈死了,我从她的尸体里挣扎出来,带着技法书籍逃命,靠手艺活赚一点营生。我多命苦呀,如今还要落到杜先生手里受尽折磨,我才是真委屈的那一个。”

    “手艺活……”杜夜宸琢磨了一瞬,想到她说的是靠坑蒙拐骗赚钱,顿时嘴角一抽。

    还没等他再度对上尹颜的眉眼,这女人就好似受他欺辱了一般,眼泪不要钱地往下落。

    若她有骨气,一如既往同他叫板,那尚且好说。

    偏偏尹颜是个软骨头,一委屈了,真就不管不顾乱哭一通,大有鱼死网破的气势。

    杜夜宸不做声,他只是下意识拨开尹颜的额角。白皙光洁的发根处,真有一块已然褪痂的陈年疤痕。

    她没撒谎,这一次,或许说的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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