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是一个很普通的夜晚。
无风无月，屋外是一刻不停的蝉鸣与间歇响起的咳嗽，屋里是千篇一律的电视广告和风扇不停转动的铁叶子，湿热的空气让人头晕脑胀，干什么都提不起劲。这种无聊的夜晚只会与其他无数个类似的夜糅在一起，就像是无数滴墨水落在了同一张宣纸上，最终只剩下一团模糊不清的黑。
那些与往常一样在夜香江潇洒快活的人们并不关心后面的库房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他们甚至连自己也不关心。也许有醉酒的人不经意间瞧见了什么，但也很快将之遗忘。关于那个夜晚的记忆就像是一粒沙掉进了海里，暗流一卷，就此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海沟。
对有些人来说是这样的。
对另一些人来说，这个夜晚却成了他们永远也无法忘却的回忆。
刚当上大堂经理的男人成功摆平了店里的“小事”，得到了大老板的垂青，由此发迹。在之后的十多年里，他不仅彻底掌握了夜香江，更在大老板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渐将生意的重心转向房地产后，跟着吃了不少配套产业的红利，从一个没人看得起的小混混摇身一变，成了三江市一号人物。
一对以捡垃圾为生的老人睁着在夜里看不大清东西的眼睛，无助地奔波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徒劳地寻找着自家乖巧懂事的孙女，最后却只寻回来一盒已经被火化的骨灰。其中一位老人受不了这份打击很快病倒，在家里躺了几天便撒手人寰。
三江市第一中学，一位本会有着大好前途的少年在此后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都被一种绝望的情绪所包裹，那种感觉就像是把一个大人的灵魂重新塞回了狭小的子宫，却不是为了孕育新生，而只是浑浑噩噩地等待死亡。
时间一晃就是十八年。
十八年，好长，哪怕对这几个人来说，那一晚的记忆也仿佛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这件事本该就这样被遗忘。男人也许会因为别的什么事栽跟头，但绝不会是因为这件事。老人也许会和老伴一样在家里默默地死去，直到邻居闻见臭味，慌慌张张地报警。林晓也许会就这样继续漫无目的地活着，然后在某个下着雨的夜里被不受控制的情绪抓住，一把丢下楼去。
然而，一个奇迹发生了。
逝去的人回到了人间，消失的记忆被重新找回，那似乎要被永远埋葬在过去的真相，竟就这么赤裸地呈现在了追逐了它十八年的当事人的眼前。
林晓说不出听完这个故事究竟是什么感觉。哭？竟哭不出来。笑？似乎又不应该。他茫然地寻找着一些自觉应该有的情绪，却一无所获。
原来是这样吗？这就是真相吗？日日夜夜地纠缠着自己的梦魇，就是这个样子吗？
他并不是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他宁可这一切全是自己的错，也不愿她遭遇这么可怕的事。他宁可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也不愿真相是“如果做了另一个选择”。
因为他知道，遗憾是最伤人的感情，后悔是最没用的情绪。
时隔多年再次抱住她，林晓怔怔地望着头顶的太阳，只觉得恍如隔世。
这么些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关于她的样子忽然间清晰了起来。林晓下意识看向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街道。她似乎就站在那儿，还是那个黑黑瘦瘦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留着垂到肩上的黑发。只是与往常在人前总是缩着身子低着头不同，阳光下的她站得笔直，眼神中满是骄傲，仿佛在等待夸奖。
林晓看着她，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他的脸却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眼前的一切迅速被一股升腾而起的水汽所模糊，成了一团团不停晃动的光影。林晓慌忙抬起手，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使劲抹着眼里的泪。
等到视线终于聚焦，他急切地抬起头，来回找寻着那阔别已久的身影。
然而，眼前的一切似乎与记忆中的街道又不一样了。冒着热气的早点铺子已然成了新潮的咖啡馆，都市丽人的粉色招牌也已换成了古着店的英文立牌。
已经过去十八年了。
马路对面，红绿灯里的绿色小人忽然走动起来，一瞬间，人潮涌动，喧嚣不断，将那仅剩的一丝恍惚也冲击得烟消云散了。
看着路人们对自己投来的怪异眼神，尤其是瞧见几个胆大的已经把手机对准了这边，林晓赶忙松开抱着她的手，然后结结巴巴地道：“我们，我们先回车上吧。”
一直到坐在方向盘前，林晓仍有些没回过神。他急促地喘着气，就像是一条被人丢在了岸上的鱼。他下意识伸出手握住方向盘，一低头，发现自己两只手的皮肤都惨白得像死人，赶紧又把手收了回来。
车里的气氛有些静默，林晓后知后觉地扭头看去，发现她一直低着头，两只手来回揉搓着，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他只当是因为她记起了那些可怕的事，便赶紧侧过身，想要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什么才好。
正在林晓犹豫不定的时候，她却先开口了：“对不起。”
“什么？”林晓有些茫然。
“对不起。”她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要......不，没有什么对不起，是我......”
“我，我不应该说这些的。”她语气哀伤，满是自责，“已经过去很久了，其实......”
“不，不是这样的！”林晓立即打断了她，适才怎么也找不见的情绪忽然如火山爆发般喷涌出来，“一点也不久，对我来说，一点也不久！我根本没有忘记过，怎么能说久呢？也绝没有‘不应该’，因为知道这些对我来说很重要，无与伦比的重要，对我来说再没有比知道这些更重要的事了！我以前总是想着也许世界就是这样的，也许感情就是这样的，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也许就是我活该，也许我就应该得到这个结果。我，我甚至忍不住会想如果我们一开始就不认识就好了。我不喜欢这样想，却又忍不住这么想，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可是，如果一定要说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你。如果那天不是我硬要你多陪我一会儿，那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是我的错，我总是太任性，凡事总是想着先享受了再说，是我太蠢、太自我。对不起，我......”
不等林晓说完，她便捂住了他的嘴，四目相对，两人的眼中满是晶莹的泪光。
阔别二十年，他已经衰老，她更是变了模样，可是在这一刻，他们仿佛还是当初的少年与少女。他们是会为对方受了哪怕一点委屈而心疼的人，又怎么忍心对方这么责怪自己呢？何况，这本就不是他们的错。
勇敢的少女没有错，专情的少年也没有错，只不过是因为她担心这迟来的真相搅乱了他现在的生活，而他则总觉得如果不是自己，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而已。
“傻瓜。”她松开手，又忍不住大声重复了一遍，“傻瓜！”
无风无月，屋外是一刻不停的蝉鸣与间歇响起的咳嗽，屋里是千篇一律的电视广告和风扇不停转动的铁叶子，湿热的空气让人头晕脑胀，干什么都提不起劲。这种无聊的夜晚只会与其他无数个类似的夜糅在一起，就像是无数滴墨水落在了同一张宣纸上，最终只剩下一团模糊不清的黑。
那些与往常一样在夜香江潇洒快活的人们并不关心后面的库房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他们甚至连自己也不关心。也许有醉酒的人不经意间瞧见了什么，但也很快将之遗忘。关于那个夜晚的记忆就像是一粒沙掉进了海里，暗流一卷，就此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海沟。
对有些人来说是这样的。
对另一些人来说，这个夜晚却成了他们永远也无法忘却的回忆。
刚当上大堂经理的男人成功摆平了店里的“小事”，得到了大老板的垂青，由此发迹。在之后的十多年里，他不仅彻底掌握了夜香江，更在大老板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渐将生意的重心转向房地产后，跟着吃了不少配套产业的红利，从一个没人看得起的小混混摇身一变，成了三江市一号人物。
一对以捡垃圾为生的老人睁着在夜里看不大清东西的眼睛，无助地奔波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徒劳地寻找着自家乖巧懂事的孙女，最后却只寻回来一盒已经被火化的骨灰。其中一位老人受不了这份打击很快病倒，在家里躺了几天便撒手人寰。
三江市第一中学，一位本会有着大好前途的少年在此后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都被一种绝望的情绪所包裹，那种感觉就像是把一个大人的灵魂重新塞回了狭小的子宫，却不是为了孕育新生，而只是浑浑噩噩地等待死亡。
时间一晃就是十八年。
十八年，好长，哪怕对这几个人来说，那一晚的记忆也仿佛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这件事本该就这样被遗忘。男人也许会因为别的什么事栽跟头，但绝不会是因为这件事。老人也许会和老伴一样在家里默默地死去，直到邻居闻见臭味，慌慌张张地报警。林晓也许会就这样继续漫无目的地活着，然后在某个下着雨的夜里被不受控制的情绪抓住，一把丢下楼去。
然而，一个奇迹发生了。
逝去的人回到了人间，消失的记忆被重新找回，那似乎要被永远埋葬在过去的真相，竟就这么赤裸地呈现在了追逐了它十八年的当事人的眼前。
林晓说不出听完这个故事究竟是什么感觉。哭？竟哭不出来。笑？似乎又不应该。他茫然地寻找着一些自觉应该有的情绪，却一无所获。
原来是这样吗？这就是真相吗？日日夜夜地纠缠着自己的梦魇，就是这个样子吗？
他并不是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他宁可这一切全是自己的错，也不愿她遭遇这么可怕的事。他宁可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也不愿真相是“如果做了另一个选择”。
因为他知道，遗憾是最伤人的感情，后悔是最没用的情绪。
时隔多年再次抱住她，林晓怔怔地望着头顶的太阳，只觉得恍如隔世。
这么些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关于她的样子忽然间清晰了起来。林晓下意识看向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街道。她似乎就站在那儿，还是那个黑黑瘦瘦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留着垂到肩上的黑发。只是与往常在人前总是缩着身子低着头不同，阳光下的她站得笔直，眼神中满是骄傲，仿佛在等待夸奖。
林晓看着她，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他的脸却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眼前的一切迅速被一股升腾而起的水汽所模糊，成了一团团不停晃动的光影。林晓慌忙抬起手，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使劲抹着眼里的泪。
等到视线终于聚焦，他急切地抬起头，来回找寻着那阔别已久的身影。
然而，眼前的一切似乎与记忆中的街道又不一样了。冒着热气的早点铺子已然成了新潮的咖啡馆，都市丽人的粉色招牌也已换成了古着店的英文立牌。
已经过去十八年了。
马路对面，红绿灯里的绿色小人忽然走动起来，一瞬间，人潮涌动，喧嚣不断，将那仅剩的一丝恍惚也冲击得烟消云散了。
看着路人们对自己投来的怪异眼神，尤其是瞧见几个胆大的已经把手机对准了这边，林晓赶忙松开抱着她的手，然后结结巴巴地道：“我们，我们先回车上吧。”
一直到坐在方向盘前，林晓仍有些没回过神。他急促地喘着气，就像是一条被人丢在了岸上的鱼。他下意识伸出手握住方向盘，一低头，发现自己两只手的皮肤都惨白得像死人，赶紧又把手收了回来。
车里的气氛有些静默，林晓后知后觉地扭头看去，发现她一直低着头，两只手来回揉搓着，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他只当是因为她记起了那些可怕的事，便赶紧侧过身，想要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什么才好。
正在林晓犹豫不定的时候，她却先开口了：“对不起。”
“什么？”林晓有些茫然。
“对不起。”她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要......不，没有什么对不起，是我......”
“我，我不应该说这些的。”她语气哀伤，满是自责，“已经过去很久了，其实......”
“不，不是这样的！”林晓立即打断了她，适才怎么也找不见的情绪忽然如火山爆发般喷涌出来，“一点也不久，对我来说，一点也不久！我根本没有忘记过，怎么能说久呢？也绝没有‘不应该’，因为知道这些对我来说很重要，无与伦比的重要，对我来说再没有比知道这些更重要的事了！我以前总是想着也许世界就是这样的，也许感情就是这样的，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也许就是我活该，也许我就应该得到这个结果。我，我甚至忍不住会想如果我们一开始就不认识就好了。我不喜欢这样想，却又忍不住这么想，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可是，如果一定要说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你。如果那天不是我硬要你多陪我一会儿，那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是我的错，我总是太任性，凡事总是想着先享受了再说，是我太蠢、太自我。对不起，我......”
不等林晓说完，她便捂住了他的嘴，四目相对，两人的眼中满是晶莹的泪光。
阔别二十年，他已经衰老，她更是变了模样，可是在这一刻，他们仿佛还是当初的少年与少女。他们是会为对方受了哪怕一点委屈而心疼的人，又怎么忍心对方这么责怪自己呢？何况，这本就不是他们的错。
勇敢的少女没有错，专情的少年也没有错，只不过是因为她担心这迟来的真相搅乱了他现在的生活，而他则总觉得如果不是自己，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而已。
“傻瓜。”她松开手，又忍不住大声重复了一遍，“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