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内,火乐邀请柳杏儿坐下。

    “倒是委屈了姑娘。”

    “犯不着这么铺张,”方才火乐非得请她去雅间,柳杏儿好说歹说才拦住了他,“本就是我们做的不地道,你完全不用感谢我,这本就是应该的。”

    “还是要谢的,这世上到处是仗势欺人的家伙,姑娘如此体谅他人,可见姑娘心地善良、宽厚温和。”

    火乐垂首,井然有序地洗茶、泡茶,不慌不忙,举手投足间倒是显出三分贵气。

    “你一定有很多苦衷吧。”柳杏儿忍不住道。

    火乐一边斟茶一边问道:“什么?”

    柳杏儿道:“我瞧着你不像是粗野莽夫,虽说穿着简陋了些,可是举止谈吐尽显温雅,便是泡茶斟茶的动作都规范有序,想必曾经的生活定然优渥富足,受到的教养也是顶上层的,而今却......”

    火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含糊道了一句:“当真是世事难料!”

    柳杏儿捏起杯盏,苦笑道:“其实你完全可以将喝茶的钱节省下来,虽说在青楼里做活算不得光彩,但好在承欢阁生意好,用不了多久你应该就可以攒下一笔钱,到时候就可以抽身离去,讨个媳妇好好生活了。”

    火乐顿了顿,眼睛瞟了一眼碧绿的茶汤:“那你呢?这承欢阁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无数女子避之唯恐不及,你为什么愿意来这里当一个不被世人尊敬的妓子呢?”

    柳杏儿看向窗外,无数人流车马从眼前闪过,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谁说妓子不被人尊敬?历史上有无数青楼女子留名千载,她们或者忠肝义胆、高洁不屈,或者精忠卫国、百死不辞,总而言之,青史传扬的妓子可不在少数。”

    火乐有些糊涂:“难不成你想以妓子的身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你身为女子有这份雄心,实为可敬,可没有必要‘另辟蹊径’。”

    柳杏儿低笑出声。

    火乐继续劝阻:“你可知,临州重商,勾栏酒肆、客栈货运,人们的衣食住行、玩乐消遣,背后都是有人把持。”

    “顾家?”

    “没错,”火乐将她的杯盏满上,“听说这顾家的当家人顾烁谨小慎微,这承欢阁又是顾家强有力的吸金来源,就算你要来,顾烁也不一定会同意。毕竟生意做到他们这个份上,便不能‘来者不拒’,否则砸了自己的饭碗,那可就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了。”

    柳杏儿好似一点都不担心,反问道:“我有信心让承欢阁财源广进,这顾烁没道理放着送上门来的金钱不要。”

    “那可说不定,那人也是有讲究的。”

    柳杏儿盯着他:“你认识顾烁?”

    火乐避开她的目光,慌乱摇头道:“我不过一无名小卒。”

    柳杏儿忽然叹了口气,将杯盏握在手中,轻轻转动着。

    火乐问道:“你在烦恼什么?”

    柳杏儿摇头,既而兀自笑起来,但落在火乐的眼中,这笑容却掺杂了几分苦涩的味道。

    他刚要宽慰几句,就听柳杏儿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

    “我知道,或许在你的眼里我是一个被逼无奈才走进烟花柳巷的女子。但你是否了解,我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我想要找回自己丢失的东西。”她娓娓道来,声音清爽干净,就像杯中的茶水,清透沁人。

    可是听在火乐耳中,无端撞击出心悸的颤动:“你要找的是什么?”

    柳杏儿眼神发亮;“我自己。”

    火乐大为不解。

    柳杏儿自嘲一笑:“我如果跟你说,我本就是一个妓子,你愿意相信吗?”

    火乐没出声,柳杏儿看着他吃惊的面孔,继续道:“我在大同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零星几年,甚至我自己都差点忘了,在来到大同村之前,我不过是一个取悦男人的妓子,浑浑噩噩、不知反抗。我忘记了自己的过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青楼里,生辰几何、家乡何处、父母何在,一概不知。但是现在,我突然想弄清楚自己的来处,前路漫漫,我想走的更踏实一点。”

    火乐久久不语。

    静默、惊讶、沉思、迷惘......

    他的面上闪过无数神情,到最后,他无比轻松地笑了起来。

    “放心吧,你终会找到你自己,也终会找到你要去的地方。”

    “承你吉言”柳杏儿道,“也愿你前路光明,畅快自由。”

    二人端起杯盏,轻轻一碰。

    离开茶馆的时候已近正午,柳杏儿着急往回赶。

    眼看着快到客栈门口,前方突然围了一圈人,间或有婴孩的啼哭声传来,听来颇为熟悉。

    柳杏儿心头一颤,快步上前,拨开人群,只见王妈正哄着哭闹的三儿,满头大汗。

    “王妈,这是怎么回事?”

    王妈一见来人,大喜道:“杏儿,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个人非说是三儿的生母,要把三儿带走。”

    三儿的生母?

    柳杏儿抬头看去,这才注意到斜前方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正侧目望着她,满脸不屑,但又仿佛是惧怕些什么,不敢上前。

    此时,遥遥和羊蛋子纷纷站到柳杏儿身边,齐声唤着“娘”“婶子”,便是许久未见的贺擎天也挪到她身边。

    还剩下一个虎子,眼神游离。

    他站在华丽妇人的身旁,想要靠近柳杏儿身边,可迈了半步又停下来,最后干脆就低着头愣怔在原地。

    妇人走到虎子身边,抬手摸了摸虎子的头,说了一声“乖儿子!”

    柳杏儿想,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那华丽妇人此时像是凯旋的将士,得意洋洋地看向柳杏儿,用眼神无声说道:“怎么样?到底是亲生骨肉。亲娘来了,你这后母还是要靠边站。”

    此人正是虎子和三儿的生母江鹂。

    柳杏儿移开目光,淡淡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鹂甩袖离开,柳杏儿跟在身后,二人挤出人群,在墙角处停了下来。

    “江鹂,你想做什么?”

    柳杏儿语气毫不客气。

    虎子和三儿这样乖巧、孝顺,张三也是个体贴的好丈夫,虽然在大同村的日子拮据了些,可江鹂毫不犹豫,头也不回地就那样走了,现在又打算来抢走孩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自然是想要回我的孩子。”

    柳杏儿冷哼一声。

    江鹂眯起眼睛:“你这是打算跟我抢了?”

    柳杏儿道:“你当初决绝离开,可有念过这两个孩子半分?”

    “我......”江鹂停顿一刹,可笑道,“你觉得大同村和张家那个样子,我若是不离开,还有机会活下来吗?恐怕早就折腾死了!”

    “可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三儿和虎子不是活得好好的?”

    柳杏儿想,都是借口罢了。

    熟料江鹂突然低声哭泣起来,在柳杏儿错愕的间隙,她压抑着嗓音低声吼道:“我是孩子的亲生父母,你以为我离开的时候心不痛吗?可是那样一番境地,我离开之后好歹还有一线生机,还有机会回来帮助孩子们脱离苦难,才不至于留下所有人坐以待毙。”

    柳杏儿转身,故意不去看她哭泣的神情。

    江鹂忽然站到柳杏儿面前,抹掉脸上的泪水,重又恢复了那副高亢的调子:“柳杏儿,你说的这样好听,你以为你就是什么高洁伟岸的人吗?”

    “你想说什么?”

    江鹂“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承欢阁一起做什么勾当!你们从大同村逃到临州,凭你一个人如何能带着这些孩子们在临州安稳度日?还不是要靠......”

    江鹂的话没有说完,但是那上上下下打量的目光已经昭然若揭,就差指着柳杏儿的鼻子说:“还不是要靠出卖自己才能生存下去!”

    柳杏儿无法反驳。

    江鹂又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活得好好的’?柳杏儿,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你就已经走上了这样的路,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如果让这些孩子知道你正在做的事,你如何面对他们?又或者,你打算将孩子们也拖进深渊?”

    “我......”

    这连声的质问,终究让柳杏儿百口难辩。

    她转过头,看向殷切的虎子,转身对江鹂道:“你说的对,你到底是孩子的生母,我无权阻挠。但是孩子们也有被尊重的权利,如果虎子和三儿愿意,那你就带走他们吧。”

    说罢,眼中已经泛起了泪花。

    江鹂扫她一眼,先行一步道:“这便不牢你操心了,我已经跟虎子说过了,他没有异议。”

    江鹂招招手,虎子慢慢悠悠地靠近,眼神躲闪,始终不敢看向柳杏儿。

    柳杏儿展颜一笑:“虎子,这几年你受苦了,跟着你生母走吧,她会好好待你的。”

    虎子低声唤道:“娘......”

    遥遥和羊蛋子也拥上来,满心满眼的不舍。

    江鹂走到王妈跟前:“现在肯给我了?”

    王妈看看怀中渐渐熟睡的三儿,又看看一旁难掩伤心的柳杏儿,无奈将孩子递过去,又叮嘱道:“孩子还小,好生照料。”

    江鹂盯了王妈一眼,不带情绪地对柳杏儿说了一声“走了”,便往街旁停着的马车行去。

    三儿到底还小,没有太多觉察,无非是换了个人抱着,挣扎两下便安静下来;虎子已经和大家生出了感情,实在不忍心同大家分离。然而领她离开的是他的生身母亲,柳杏儿对他再好,也难以阻挡他对自己生母的想念。

    虎子一步三回头,挨个将亲人的名字喃了一遍,最后恋恋不舍地坐上马车离开了。

    柳杏儿强忍住情绪,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对着孩子们说:“快别难过了,我们应该替虎子和三儿感到开心,总算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她的目光挨个从孩子们的脸上掠过,落到贺擎天身上时,她惊讶地发现贺擎天似乎瘦削了许多,两副眼皮下方泛着淡淡的乌黑色,连胡茬也青须须地冒了出来。

    “小天,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贺擎天有些心虚,别过脸:“亲戚那里。”

    柳杏儿半信半疑:“瞧着你像是好几日未曾休息好的样子。”

    贺擎天心说,整日爬山涉水,翻山越岭,自然是觉不够睡。

    但他深知柳杏儿心中一定已经存了许多疑惑,此刻若是透露半点风声,她一定会追问个不休,于是只好扯开话题道:“眼看着都快过了午时,我们赶紧用饭吧。”

    经此提醒,众人才稍稍从离别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进了客栈用餐。

    当晚,遥遥和羊蛋子虽然强颜欢笑,可脸上淡淡的愁绪依然清晰可见;贺擎天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只见他稍微听见些声响,都会惊觉地起身查看。

    柳杏儿知道孩子们都十分不舍,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深夜,柳杏儿躺在床上。烛光熄灭,四下漆黑一片。

    她侧着身,将头枕在臂弯处,脑海里浮现出一家人聚齐的场景。

    喜悦有之,悲伤有之;幸福有之,磨难亦有之。

    不管身处何种境地,只要一家人在一起都是开心的。

    她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沉浸在快乐的回忆之中。夜风轻拂,缓慢地将柳杏儿送入梦想。

    梦中,一切都变得和谐圆满。

    柳杏儿无比希望现实可以像梦境一样,然而事与愿违,虎子和三儿不过将将拉开了离别大幕的一角。

    她并不知道,不用很长时间,身边的人就会一一离去,而她也会在这场寻找自我的旅途中,被命运冲撞颠覆,颠沛辗转。

    这多舛的旅程,不过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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