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鞍彻底陷入昏迷。
柳杏儿初步处理完毕，发现他面色好了许多，可是怎么叫都叫不醒，便搀扶着他离开。
沙滩边到处是捕鱼的人群，柳杏儿一路呼喊，可就是没有人帮忙。她本就体力消耗过多，方才又因为帮萧鞍处理伤口，眼下脑中像是有无数针尖来回刺挑，疼痛难忍。
头顶是烈日，肩上是伤患，脚下是颤抖的双脚。
不知行了多久，终究是支撑不住，二人齐齐扑倒在沙滩上。
海浪时不时地翻卷着，冲刷着二人的头和脸，被咸涩沁凉的海水冲刷着，杏儿反倒清醒过来。
她赶忙爬起，萧鞍就在前方，整个身子浸润在海水之中，几乎要被全部覆盖。她赶紧上前将他捞起来，生怕萧鞍溺水。
此刻，她完全没了力气，只能抱着萧鞍坐在海水之中，有气无力地呼喊。
只有来来回回的海浪声回应着她。
正当她觉得陷入绝境之时，又一波海浪涌来，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从海水中探出来。
她筋疲力尽，已经没有力气用来害怕，只是呆呆看着来人。
湿漉漉得男人站起来，修长挺拔，为她遮盖了烈日。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水中的男人当先开口说道：“姑娘，你没事吧？”
杏儿眨眨眼，无力地说道：“你可以救救他吗？”
男子蹲下来，检查起萧鞍的伤口，眉头一皱，道：“你朋友这是中毒了？”
“嗯，他被蛇咬了。”
男子将萧鞍背起，对着杏儿道：“我们先去岸上，伤口没有处理好，长时间泡在水里，只怕会加剧腐烂。”方行出两步，又问，“你自己可以吗？”
杏儿点点头。
男子将萧鞍放在岸边，喃喃道：“看这伤口，并不像是普通的蛇咬的。”
“他现在怎么样了？”
“方才我已喂他服下解毒丸，性命算是保住了，只是这伤口着实诡异”
杏儿一惊，连忙将布袋打开，往边上一倒，裂成两半的蛇身掉落在地。
男子眯起眼睛：“毒娘子？”
杏儿不解：“这蛇叫毒娘子？”
“没错，毒娘子是云洲最常见的毒蛇，毒性异常凶猛。”男子捏起上半蛇身，好奇道，“临州近海，没有云洲那般多雨、潮热的气候，怎么也会有毒娘子？”
杏儿将方才的事说与他听。
男子怪异道：“若非对毒娘子有所了解，一般人断然不会轻易以身犯险。照你方才所说，萧国的人对此毒物如此熟悉，也实在奇怪。”
杏儿低声道：“会不会是云洲和萧国的人联合了？”
男子警惕看向她：“联合？目的呢？”
杏儿回答不上来。
“罢了，”男子道，“我现在只能顾上他一个人，你自己跟在我后面。”
眼看他抬腿要走，杏儿扯住他的衣袖，面有戚戚。
男子笑道：“怎么，方才在海里的时候没时间猜想我是不是坏人，现在我要把你的朋友带走了，你倒开始犹豫了。”
杏儿被他说中，默默放手。
男子正色道：“在下子车圣远，云洲人，勉强会点医术，你朋友这毒，我正好有法子可解。”
杏儿见他这般坦诚，只觉羞赧，介绍完自己后，歉然道：“是我狭隘了。”
“人之常情，我能理解——走，我们一起回去吧，我瞧着你脸色也不太好，回去也顺带帮你看一看。”
杏儿忙抬起头：“不了，我还有事，你带着他先回去吧，晚一点我过去找你们。”
子车圣远盯她两眼，不再坚持，将自己的住处告知杏儿后，转身离去。
视线中，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
杏儿双腿发软，趁着最后的体力，勉强走到岸边靠坐在树下。诚如子车圣远所说，那毒娘子的毒果然厉害，她已经很小心了，可眼下还是觉得浑身不适。
未及多想，转眼她便彻底昏迷过去。
朦胧中只觉得有人将她抱起，随后是一阵颠簸，而后便什么也觉察不到了。
再次睁开眼睛，视线还有些朦胧、模糊。
只见一条手臂粗的大蛇，垂吊在眼前，嘶嘶吐着信子，正是那沙滩边的毒娘子，极其骇人可怖。
惊惧之下，杏儿叫出声来，猛然抡起巴掌，只听一声脆响传来，随后是瓷碗的碎裂声和惊慌失措的尖叫。
何长治满身狼藉，半张脸是五个鲜红的指印，一旁不远处散落着无数瓷片。
柳杏儿定了神，这才反应过来她将床边的条带看成了毒蛇，此刻半点顾不得自己是如何被人救回来的，只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竟然将卫国的大将军掌掴一番，实在难以置信。
她半跪在床上，双手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要碰一碰何长治的脸颊，可刚到面旁，又放下来，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绿裙实在忍不住，冲了出来：“你真是不想活了，我看你就是诚心的！”
半晌没说话的何长治，此刻望了一眼绿裙，后者气呼呼，有口难言地夺门而出，屋内只剩下他和杏儿两个人。
杏儿大气不敢出，可对面的人半天不开口，这让她坐立难安。实在憋不住了，杏儿闭上眼睛，往他跟前一凑，舍生取义般道：“你也打我一巴掌吧，反正说了你也不会信。”
眼前只觉一片阴影划过，应该是何长治抬起了手臂。她想，这一胳膊抡过来，只怕能送她上西天。
然而等到最后，他坚实的手臂只是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肩上。睁开眼睛，杏儿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打了你，因为我让你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
听到“外人”两个字，何长治心中好受了一些，便道：“我在你心中便是这样蛮不讲理之人？”
“当然......”她看见他上扬的眉眼，转口道，“......不是了。”
“你越来越不老实了！”何长治垂下眼，将凌乱不堪的外衫脱下。
柳杏儿道：“谢谢你救我回来。”
何长治“嗯”了一声，将门外下人们递过来的药接过来，重新走道床边，捏起羹勺吹了吹，凑到杏儿跟前：“先把药喝了！”
杏儿实在有些不适应，双手接过，说道：“我自己来吧。”她心神不定地，只听何长治开口道：“放心，药里没毒。”
杏儿抬眼，笃定道：“我知道。”
何长治见她状态好了不少，便询问起海边发生的一切。杏儿一五一十说出，隐匿了自己会功夫的事实。何长治沉默良久未出声。
杏儿将药碗放在一旁，小声询问道：“是不是事情越来越麻烦了？”
何长治看向她，反问道：“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柳杏儿道：“如果照你此前所说，萧国恐有异动，那萧国人作恶霸凌的事情只怕会越来越多。但有一事尚有疑虑，萧国人行事这般张狂，就没有想过后果吗？万一临州出手惩治，岂不是提前让萧国的计划付诸东流？”
何长治不置可否，顿了片刻道：“那若是他们故意为之呢？”
杏儿不解：“故意为之？我不明白，难不成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件事不过是他们故意做给我们看的，只不过刚好被你给撞见了。”
杏儿万分惊诧，说道：“萧国人为何要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他们若是想要有所行动，总得师出有名。挑起两国的争端，也许只是第一步而已。”
何长治看她一脸疑惑，不再多言。
此间，门外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女声。
“长治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柳杏儿猛然抬头，道：“李宝莲？这是在李府？”
“不然呢？我在临州可没有府邸。”何长治起身，叮嘱她稍事整理一下，“遥遥现在也在这里，你这幅样子，让她瞧见了可不好。”
杏儿回过味来，觉得确有道理，连忙扯过帘子，将自己掩在帘子后面。何长治走到门边，手刚一触及，李宝莲便迫不及待从外面推开了门。
“长治哥哥，你没事吧？”她声音有些急促，一进门便四处乱看。
“我没事，进来吧。”
李宝莲连忙走到床边，见那帘子半遮半掩，又想起方才等了那样长时间，心中便有些不快活，遂一把扯开帘子。
杏儿刚刚整理完毕，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失声惊叫。
这下李宝莲更觉得两人有鬼，居高临下喝道：“你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杏儿惊魂甫定，道：“头发有点乱了，整理一下。何将军毕竟是男子，我总得学会避嫌。”
这样一说，李宝莲心中好受许多。她刚退开两步，又瞧见满地狼藉，这才发觉何长治衣衫不整，当即跳脚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刚才打仗了？”
何长治忍不住道：“宝莲，你可还有别的事？没有的话，我们走吧，她还要休息。”
李宝莲气呼呼地看着他。
柳杏儿看看二人，便小声对李宝莲说道：“宝莲小姐，方才我疼的厉害，昏迷中又梦见有猛兽在啃食我，正巧何将军端着药碗过来，我惊坐而起，这才闹了这样大的动静，给你们添麻烦了。”
李宝莲半信半疑说道：“真是这样？”
杏儿看向她，反问道：“宝莲小姐，何将军送我到承欢阁的时候，可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如此，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这话让李宝莲彻底放宽心来。
她想，长治哥哥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这个女人的。承欢阁是什么地方，哪有男人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女人送到青楼里的？普天之下，当真是闻所未闻。
李宝莲心情愉悦，说道：“你好好休息吧，等会有人会来看你。”
杏儿一惊，急急道：“可是遥遥？”
李宝莲扯下脸来。因为她看见柳杏儿因为真心欢喜而溢满面庞的微笑是那样动人，即便她是一个女人，也觉得十分美丽，一时间心中便有些憋闷。
她闷闷道：“等会不就知道了！”
门外，何长治离去的时候，侧眸看了柳杏儿一眼，似乎柳杏儿方才对李宝莲低声说的那句话引起了他的兴趣。然而余光不过一刹，转眼之间，他就走开了。
人群散尽后，遥遥果然来了。她一进来就顶着一张红彤彤的眼睛，小嘴抿着，握住杏儿的手，一言不发。
柳杏儿心中一颤，问道：“可是李宝莲对你不好？”
遥遥摇头。
“在这里受委屈了？”
遥遥还是摇头。
柳杏儿焦急万分，正要下床找何长治和李宝莲问个清楚，遥遥便扑在她身上，带着哭腔道：“娘，遥遥在这里很好，只是遥遥很担心你。”
柳杏儿全身一震，但悬提的心放下许多。
也多亏了何长治的提醒，眼下自己不过疲惫了些就已经让遥遥这样担心，若是方才那般不修边幅的样子被遥遥看见，只怕会更加让她害怕。
柳杏儿细心宽慰一番，表示自己已经没有大碍，睡上一夜就好了。眼见遥遥平静下来，她立马转口道：“你实话跟你娘说，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李宝莲有没有欺负你？”
她早已私下里问过，平日里李宝莲经常大呼小叫，还逼着遥遥做些不愿意做的事情。她早就想找李宝莲问个清楚，可始终没有机会见到遥遥，若是贸然面对面质问，却又显得鲁莽了一些。
此刻的遥遥虽然瘦了一些，可精神状态很不错，她衣食住行都很好，越发显露出小女儿家的动态来。而不是像先前跟在她后面风餐露宿，朝不保夕。
遥遥依偎在柳杏儿身侧，说道：“娘，宝莲姐姐对我很好。自从我来到这里，她就每天都来看我，还给我请了先生叫我识字读书。有时候先生离开了，她还会额外考察我的功课，我想偷懒一会，都会被她训斥。下人们见到了都躲得远远的，生怕宝莲姐姐把他们也训斥一番。不过，我不觉得宝莲姐姐在欺负我。娘，遥遥喜欢读书的，宝莲姐姐在功课上对我虽然严厉，有时候说话声也大了一些，可是她对遥遥很好，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我初来李府的时候，整个晚上都睡不着，她就经常躲在房门外，有时候下半夜了还会过来，生怕我出了什么事。这些还是下人们偷偷告诉我的。”
柳杏儿听罢，心中五味杂陈。
她耐心对遥遥说：“你好好的，娘就放心了。不过，我瞧你虽然气色好了不少，可怎么瘦了许多？是有什么心事吗？”
遥遥笑着摇摇头，勉强算是回应了。
柳杏儿心中哀叹，却也明白了她的心思。
遥遥是从苦难中挣扎过来的人，绝非那种乐不思蜀的孩子，经历过这样多的事情，背井离乡、亲友离散，种种经历压在她身上，别说是一个孩子，便是柳杏儿自己也时常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遥遥仰头，小声道：“娘，羊蛋子要走了。”
杏儿一抖。
她刚醒来的时候，绿群就已经跟她说过这件事了，现在遥遥再次提起，心中自然浪涛翻涌——她这个母亲做的实在不称职，身边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自己，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杏儿低下头，闷闷地道：“这是好事，以后我们再相见时，羊蛋子说不定就成为名声大振的天下名厨了。”
遥遥嘻嘻笑了两声，声音中不乏苦闷。
她们都极力隐忍着，可当离别真的来临的时候，又实在难以控制。
转眼就到了第二日。
遥遥看着杨丹略显瘦削的脸颊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这些日子，杨丹瘦了，似乎也长高了。从前的他，嬉笑打闹，现在他，谨慎沉稳，变化不可谓不大。
杏儿看看杨丹，又看看遥遥，心中为二人的成长感到欣慰，同时又在欣慰中漫溢出点点无奈。
杨丹笑道：“当然会回来，你们有时间也要记得去定安看看我，到时候我给你准备一桌子好酒好菜。”
遥遥走近他，忽然发现曾经二人差不多的个子，现在杨丹竟然长她一大截
遥遥呆愣片刻，杨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遥遥变大姑娘了。”
遥遥嘴唇颤抖，拼命隐忍着。
杨丹又道：“遥遥、婶子，我得走了！”
柳杏儿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此时此刻只希望他一路平安。
“跟着你师傅好好学习厨艺，照顾好自己。”
杨丹退后三步，将裤摆一撩，双膝蹭然跪地，双掌贴在两侧，目光坚定地看向柳杏儿，那饱含泪花和感激的目光，让柳杏儿情绪翻涌，恨不得当场大哭起来。
她极力忍住，走到杨丹身边，接受他诚心诚意的叩拜。
杨丹一边叩首，一边说道：“这些时日，杨丹多谢婶子的照顾。我杨丹生来不见爹娘，唯有一双祖父母拉扯喂养。可惜天不见怜，大同村疫症横生，我祖父母暴毙疫中，若不是婶子照顾，只怕杨丹此身已曝尸荒野。此番恩情，我杨丹必定终生不忘。只盼能不辜负婶子和师傅的寄望，有朝一日，能做出些名堂，好报答这些真情待我之人。”
“你......杨阿爹他们......”柳杏儿微微张口，显然没想到杨丹什么都已经知道了。
杨丹眼中泪花闪烁，话语却坚毅有力，道：“婶子，那可是我的亲祖父啊，我杨丹如何能不知道？不过婶子也是为了我好，我又怎能让祖父和婶子的一片苦心，白白牺牲？”
他们离开大同村时，杨丹的祖父母已经完全染上了疫症。临行前的一夜，他们找到柳杏儿，拜托她带着杨丹赶快离开，朝廷为了阻止大同村的疫病扩散，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肯放过一人，竟然不惜火烧全村。
柳杏儿谎称他的祖父母连夜离开找大夫看病了，实则二老早已经病死，淹没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
柳杏儿以为杨丹什么都不知道，却不想他不过是带着丧失双亲的痛苦，顽强地撑到现在。
柳杏儿深吸一口气，扶着他起身，嘱咐道：“婶子并非有意要骗你。人生好比一辆有去无回的马车，我们扭转不了往日，只能寄希望于明天。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一定能走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前路广阔，你只管勇敢往前走，我们终会相见。”
她最后嘱咐一句“赶紧上车吧，别误了时辰”，杨丹点点头，双手攥紧，目光在二人身上停留一刹，便决然进了马车。
车夫打马离去，马车一路朝着临州城外驶离。
柳杏儿初步处理完毕，发现他面色好了许多，可是怎么叫都叫不醒，便搀扶着他离开。
沙滩边到处是捕鱼的人群，柳杏儿一路呼喊，可就是没有人帮忙。她本就体力消耗过多，方才又因为帮萧鞍处理伤口，眼下脑中像是有无数针尖来回刺挑，疼痛难忍。
头顶是烈日，肩上是伤患，脚下是颤抖的双脚。
不知行了多久，终究是支撑不住，二人齐齐扑倒在沙滩上。
海浪时不时地翻卷着，冲刷着二人的头和脸，被咸涩沁凉的海水冲刷着，杏儿反倒清醒过来。
她赶忙爬起，萧鞍就在前方，整个身子浸润在海水之中，几乎要被全部覆盖。她赶紧上前将他捞起来，生怕萧鞍溺水。
此刻，她完全没了力气，只能抱着萧鞍坐在海水之中，有气无力地呼喊。
只有来来回回的海浪声回应着她。
正当她觉得陷入绝境之时，又一波海浪涌来，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从海水中探出来。
她筋疲力尽，已经没有力气用来害怕，只是呆呆看着来人。
湿漉漉得男人站起来，修长挺拔，为她遮盖了烈日。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水中的男人当先开口说道：“姑娘，你没事吧？”
杏儿眨眨眼，无力地说道：“你可以救救他吗？”
男子蹲下来，检查起萧鞍的伤口，眉头一皱，道：“你朋友这是中毒了？”
“嗯，他被蛇咬了。”
男子将萧鞍背起，对着杏儿道：“我们先去岸上，伤口没有处理好，长时间泡在水里，只怕会加剧腐烂。”方行出两步，又问，“你自己可以吗？”
杏儿点点头。
男子将萧鞍放在岸边，喃喃道：“看这伤口，并不像是普通的蛇咬的。”
“他现在怎么样了？”
“方才我已喂他服下解毒丸，性命算是保住了，只是这伤口着实诡异”
杏儿一惊，连忙将布袋打开，往边上一倒，裂成两半的蛇身掉落在地。
男子眯起眼睛：“毒娘子？”
杏儿不解：“这蛇叫毒娘子？”
“没错，毒娘子是云洲最常见的毒蛇，毒性异常凶猛。”男子捏起上半蛇身，好奇道，“临州近海，没有云洲那般多雨、潮热的气候，怎么也会有毒娘子？”
杏儿将方才的事说与他听。
男子怪异道：“若非对毒娘子有所了解，一般人断然不会轻易以身犯险。照你方才所说，萧国的人对此毒物如此熟悉，也实在奇怪。”
杏儿低声道：“会不会是云洲和萧国的人联合了？”
男子警惕看向她：“联合？目的呢？”
杏儿回答不上来。
“罢了，”男子道，“我现在只能顾上他一个人，你自己跟在我后面。”
眼看他抬腿要走，杏儿扯住他的衣袖，面有戚戚。
男子笑道：“怎么，方才在海里的时候没时间猜想我是不是坏人，现在我要把你的朋友带走了，你倒开始犹豫了。”
杏儿被他说中，默默放手。
男子正色道：“在下子车圣远，云洲人，勉强会点医术，你朋友这毒，我正好有法子可解。”
杏儿见他这般坦诚，只觉羞赧，介绍完自己后，歉然道：“是我狭隘了。”
“人之常情，我能理解——走，我们一起回去吧，我瞧着你脸色也不太好，回去也顺带帮你看一看。”
杏儿忙抬起头：“不了，我还有事，你带着他先回去吧，晚一点我过去找你们。”
子车圣远盯她两眼，不再坚持，将自己的住处告知杏儿后，转身离去。
视线中，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
杏儿双腿发软，趁着最后的体力，勉强走到岸边靠坐在树下。诚如子车圣远所说，那毒娘子的毒果然厉害，她已经很小心了，可眼下还是觉得浑身不适。
未及多想，转眼她便彻底昏迷过去。
朦胧中只觉得有人将她抱起，随后是一阵颠簸，而后便什么也觉察不到了。
再次睁开眼睛，视线还有些朦胧、模糊。
只见一条手臂粗的大蛇，垂吊在眼前，嘶嘶吐着信子，正是那沙滩边的毒娘子，极其骇人可怖。
惊惧之下，杏儿叫出声来，猛然抡起巴掌，只听一声脆响传来，随后是瓷碗的碎裂声和惊慌失措的尖叫。
何长治满身狼藉，半张脸是五个鲜红的指印，一旁不远处散落着无数瓷片。
柳杏儿定了神，这才反应过来她将床边的条带看成了毒蛇，此刻半点顾不得自己是如何被人救回来的，只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竟然将卫国的大将军掌掴一番，实在难以置信。
她半跪在床上，双手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要碰一碰何长治的脸颊，可刚到面旁，又放下来，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绿裙实在忍不住，冲了出来：“你真是不想活了，我看你就是诚心的！”
半晌没说话的何长治，此刻望了一眼绿裙，后者气呼呼，有口难言地夺门而出，屋内只剩下他和杏儿两个人。
杏儿大气不敢出，可对面的人半天不开口，这让她坐立难安。实在憋不住了，杏儿闭上眼睛，往他跟前一凑，舍生取义般道：“你也打我一巴掌吧，反正说了你也不会信。”
眼前只觉一片阴影划过，应该是何长治抬起了手臂。她想，这一胳膊抡过来，只怕能送她上西天。
然而等到最后，他坚实的手臂只是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肩上。睁开眼睛，杏儿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打了你，因为我让你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
听到“外人”两个字，何长治心中好受了一些，便道：“我在你心中便是这样蛮不讲理之人？”
“当然......”她看见他上扬的眉眼，转口道，“......不是了。”
“你越来越不老实了！”何长治垂下眼，将凌乱不堪的外衫脱下。
柳杏儿道：“谢谢你救我回来。”
何长治“嗯”了一声，将门外下人们递过来的药接过来，重新走道床边，捏起羹勺吹了吹，凑到杏儿跟前：“先把药喝了！”
杏儿实在有些不适应，双手接过，说道：“我自己来吧。”她心神不定地，只听何长治开口道：“放心，药里没毒。”
杏儿抬眼，笃定道：“我知道。”
何长治见她状态好了不少，便询问起海边发生的一切。杏儿一五一十说出，隐匿了自己会功夫的事实。何长治沉默良久未出声。
杏儿将药碗放在一旁，小声询问道：“是不是事情越来越麻烦了？”
何长治看向她，反问道：“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柳杏儿道：“如果照你此前所说，萧国恐有异动，那萧国人作恶霸凌的事情只怕会越来越多。但有一事尚有疑虑，萧国人行事这般张狂，就没有想过后果吗？万一临州出手惩治，岂不是提前让萧国的计划付诸东流？”
何长治不置可否，顿了片刻道：“那若是他们故意为之呢？”
杏儿不解：“故意为之？我不明白，难不成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件事不过是他们故意做给我们看的，只不过刚好被你给撞见了。”
杏儿万分惊诧，说道：“萧国人为何要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他们若是想要有所行动，总得师出有名。挑起两国的争端，也许只是第一步而已。”
何长治看她一脸疑惑，不再多言。
此间，门外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女声。
“长治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柳杏儿猛然抬头，道：“李宝莲？这是在李府？”
“不然呢？我在临州可没有府邸。”何长治起身，叮嘱她稍事整理一下，“遥遥现在也在这里，你这幅样子，让她瞧见了可不好。”
杏儿回过味来，觉得确有道理，连忙扯过帘子，将自己掩在帘子后面。何长治走到门边，手刚一触及，李宝莲便迫不及待从外面推开了门。
“长治哥哥，你没事吧？”她声音有些急促，一进门便四处乱看。
“我没事，进来吧。”
李宝莲连忙走到床边，见那帘子半遮半掩，又想起方才等了那样长时间，心中便有些不快活，遂一把扯开帘子。
杏儿刚刚整理完毕，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失声惊叫。
这下李宝莲更觉得两人有鬼，居高临下喝道：“你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杏儿惊魂甫定，道：“头发有点乱了，整理一下。何将军毕竟是男子，我总得学会避嫌。”
这样一说，李宝莲心中好受许多。她刚退开两步，又瞧见满地狼藉，这才发觉何长治衣衫不整，当即跳脚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刚才打仗了？”
何长治忍不住道：“宝莲，你可还有别的事？没有的话，我们走吧，她还要休息。”
李宝莲气呼呼地看着他。
柳杏儿看看二人，便小声对李宝莲说道：“宝莲小姐，方才我疼的厉害，昏迷中又梦见有猛兽在啃食我，正巧何将军端着药碗过来，我惊坐而起，这才闹了这样大的动静，给你们添麻烦了。”
李宝莲半信半疑说道：“真是这样？”
杏儿看向她，反问道：“宝莲小姐，何将军送我到承欢阁的时候，可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如此，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这话让李宝莲彻底放宽心来。
她想，长治哥哥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这个女人的。承欢阁是什么地方，哪有男人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女人送到青楼里的？普天之下，当真是闻所未闻。
李宝莲心情愉悦，说道：“你好好休息吧，等会有人会来看你。”
杏儿一惊，急急道：“可是遥遥？”
李宝莲扯下脸来。因为她看见柳杏儿因为真心欢喜而溢满面庞的微笑是那样动人，即便她是一个女人，也觉得十分美丽，一时间心中便有些憋闷。
她闷闷道：“等会不就知道了！”
门外，何长治离去的时候，侧眸看了柳杏儿一眼，似乎柳杏儿方才对李宝莲低声说的那句话引起了他的兴趣。然而余光不过一刹，转眼之间，他就走开了。
人群散尽后，遥遥果然来了。她一进来就顶着一张红彤彤的眼睛，小嘴抿着，握住杏儿的手，一言不发。
柳杏儿心中一颤，问道：“可是李宝莲对你不好？”
遥遥摇头。
“在这里受委屈了？”
遥遥还是摇头。
柳杏儿焦急万分，正要下床找何长治和李宝莲问个清楚，遥遥便扑在她身上，带着哭腔道：“娘，遥遥在这里很好，只是遥遥很担心你。”
柳杏儿全身一震，但悬提的心放下许多。
也多亏了何长治的提醒，眼下自己不过疲惫了些就已经让遥遥这样担心，若是方才那般不修边幅的样子被遥遥看见，只怕会更加让她害怕。
柳杏儿细心宽慰一番，表示自己已经没有大碍，睡上一夜就好了。眼见遥遥平静下来，她立马转口道：“你实话跟你娘说，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李宝莲有没有欺负你？”
她早已私下里问过，平日里李宝莲经常大呼小叫，还逼着遥遥做些不愿意做的事情。她早就想找李宝莲问个清楚，可始终没有机会见到遥遥，若是贸然面对面质问，却又显得鲁莽了一些。
此刻的遥遥虽然瘦了一些，可精神状态很不错，她衣食住行都很好，越发显露出小女儿家的动态来。而不是像先前跟在她后面风餐露宿，朝不保夕。
遥遥依偎在柳杏儿身侧，说道：“娘，宝莲姐姐对我很好。自从我来到这里，她就每天都来看我，还给我请了先生叫我识字读书。有时候先生离开了，她还会额外考察我的功课，我想偷懒一会，都会被她训斥。下人们见到了都躲得远远的，生怕宝莲姐姐把他们也训斥一番。不过，我不觉得宝莲姐姐在欺负我。娘，遥遥喜欢读书的，宝莲姐姐在功课上对我虽然严厉，有时候说话声也大了一些，可是她对遥遥很好，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我初来李府的时候，整个晚上都睡不着，她就经常躲在房门外，有时候下半夜了还会过来，生怕我出了什么事。这些还是下人们偷偷告诉我的。”
柳杏儿听罢，心中五味杂陈。
她耐心对遥遥说：“你好好的，娘就放心了。不过，我瞧你虽然气色好了不少，可怎么瘦了许多？是有什么心事吗？”
遥遥笑着摇摇头，勉强算是回应了。
柳杏儿心中哀叹，却也明白了她的心思。
遥遥是从苦难中挣扎过来的人，绝非那种乐不思蜀的孩子，经历过这样多的事情，背井离乡、亲友离散，种种经历压在她身上，别说是一个孩子，便是柳杏儿自己也时常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遥遥仰头，小声道：“娘，羊蛋子要走了。”
杏儿一抖。
她刚醒来的时候，绿群就已经跟她说过这件事了，现在遥遥再次提起，心中自然浪涛翻涌——她这个母亲做的实在不称职，身边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自己，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杏儿低下头，闷闷地道：“这是好事，以后我们再相见时，羊蛋子说不定就成为名声大振的天下名厨了。”
遥遥嘻嘻笑了两声，声音中不乏苦闷。
她们都极力隐忍着，可当离别真的来临的时候，又实在难以控制。
转眼就到了第二日。
遥遥看着杨丹略显瘦削的脸颊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这些日子，杨丹瘦了，似乎也长高了。从前的他，嬉笑打闹，现在他，谨慎沉稳，变化不可谓不大。
杏儿看看杨丹，又看看遥遥，心中为二人的成长感到欣慰，同时又在欣慰中漫溢出点点无奈。
杨丹笑道：“当然会回来，你们有时间也要记得去定安看看我，到时候我给你准备一桌子好酒好菜。”
遥遥走近他，忽然发现曾经二人差不多的个子，现在杨丹竟然长她一大截
遥遥呆愣片刻，杨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遥遥变大姑娘了。”
遥遥嘴唇颤抖，拼命隐忍着。
杨丹又道：“遥遥、婶子，我得走了！”
柳杏儿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此时此刻只希望他一路平安。
“跟着你师傅好好学习厨艺，照顾好自己。”
杨丹退后三步，将裤摆一撩，双膝蹭然跪地，双掌贴在两侧，目光坚定地看向柳杏儿，那饱含泪花和感激的目光，让柳杏儿情绪翻涌，恨不得当场大哭起来。
她极力忍住，走到杨丹身边，接受他诚心诚意的叩拜。
杨丹一边叩首，一边说道：“这些时日，杨丹多谢婶子的照顾。我杨丹生来不见爹娘，唯有一双祖父母拉扯喂养。可惜天不见怜，大同村疫症横生，我祖父母暴毙疫中，若不是婶子照顾，只怕杨丹此身已曝尸荒野。此番恩情，我杨丹必定终生不忘。只盼能不辜负婶子和师傅的寄望，有朝一日，能做出些名堂，好报答这些真情待我之人。”
“你......杨阿爹他们......”柳杏儿微微张口，显然没想到杨丹什么都已经知道了。
杨丹眼中泪花闪烁，话语却坚毅有力，道：“婶子，那可是我的亲祖父啊，我杨丹如何能不知道？不过婶子也是为了我好，我又怎能让祖父和婶子的一片苦心，白白牺牲？”
他们离开大同村时，杨丹的祖父母已经完全染上了疫症。临行前的一夜，他们找到柳杏儿，拜托她带着杨丹赶快离开，朝廷为了阻止大同村的疫病扩散，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肯放过一人，竟然不惜火烧全村。
柳杏儿谎称他的祖父母连夜离开找大夫看病了，实则二老早已经病死，淹没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
柳杏儿以为杨丹什么都不知道，却不想他不过是带着丧失双亲的痛苦，顽强地撑到现在。
柳杏儿深吸一口气，扶着他起身，嘱咐道：“婶子并非有意要骗你。人生好比一辆有去无回的马车，我们扭转不了往日，只能寄希望于明天。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一定能走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前路广阔，你只管勇敢往前走，我们终会相见。”
她最后嘱咐一句“赶紧上车吧，别误了时辰”，杨丹点点头，双手攥紧，目光在二人身上停留一刹，便决然进了马车。
车夫打马离去，马车一路朝着临州城外驶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