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安以前不是没有杀过妖除过魔,可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般不是滋味。

    五星伏魔阵中的魔气看见清竹和荆子衿至死不渝互为牺牲的爱冷声笑道:“蠢货,竟然为一个男人自送妖丹丢了性命,果然是头脚一根直的竹子精,他不过是想骗你身上那点可怜的修为罢了,你还当真了。”

    云千泽看着还愣坐在地上的衡安,“且将他放下,你还有事要做。”

    说完云千泽的视线转向阵中越发嚣张的黑色魔气,衡安小心的将荆子衿平放在地上,飞身回到阵法上,至此,五星伏魔阵已成。

    法阵顺着五角之星走势一圈圈亮起,光芒冲天,清灵剑还悬在法阵上方,冰蓝色与金白色相接,煞是好看。

    “人间自有真情在,并不是所有男子都如林微知一般为利先行。”池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荆子衿,又道:“他们为彼此熄灭又互为新生,难道这还算不得相爱么?”

    微风习过,片片青竹薄叶随风而来,在空中兀自蹁跹,飞过众人的头顶、发丝、肩头,最终投入大地的怀抱。

    众人好像听见有悠长的笛音从远方传来,有几片温柔的覆在荆子衿的脸上身上,等待地上之人醒来后拂去。

    衡安双目似箭言语冰冷,“你以己私惹得无辜之人相继丧命,性情又乖戾褊狭,自己执迷不悟却还妄自揣度他人行径,邪魔当诛!”

    魔气在法阵中痛苦的分裂又重聚,最后幻化成曼妙人影身着白衣,掩嘴笑道:“呵,我可没杀她,杀他们的人是你啊,我是邪魔,那你又是什么?”

    被这样一激,衡安面色僵硬,双手微颤,想要反驳却半天说不话来。

    她说的没错,杀荆子衿和清竹之人,确是自己。

    “你曾经也是个人啊……”云锦望着眼前笑得花枝乱颤的杨若云脸色复杂又透出一丝悲悯。

    “你为人时性虽柔做事却干净利落,死后却怨念难消,你的亲眷你的林郎早已入轮回转生去了,只有你还执着于此。”

    听完这些话杨若云垂眸良久低语呢喃,“我曾经也是个人……”

    她曾经也是个人,有血有肉,会哭会痛,可如今她却感受不到了,清竹方才仰天的悲鸣和荆子衿剑没胸膛的爱与痛,离人唱响的挽歌她统统感受不到。

    取而代之的只有纠结的快意和恨意。

    云千泽淡淡说完这些后,带着审判意味的告诉杨若云,“你现在是孤魂野鬼。”

    杨若云感到从云千泽身上传来一股莫名的威压,在云千泽眼里,杨若云从来不是魔,只是一个陷在迷途不知归处的亡灵而已。

    “你就不想见见你的父亲和林郎么?”

    杨若云抬着赤红色的双眸怔怔的看着云千泽,“父亲……”

    “你父亲在阴界日日等在忘川之畔,已近百年,只为等你归家。”

    云千泽对上杨若云的眼睛眸中金光一闪,杨若云陷入黑夜之中,一轮圆月倒映在河面之上,宽阔河面平静如死水。

    一座桥梁连接两端,泛着淡淡金光,河畔一个紫衣女子手端汤碗对着一位两鬓斑驳的男子道:“百年之期将至,你再不喝了这碗孟婆汤,轮回之门怕是与你无缘了,你便只能永远留在此间,成为无名无姓失去记忆的鬼差。”

    男子摇了摇头,“我还想再等等,我的女儿还没来,她还没回家。”

    杨若云看见自己的父亲杨贤礼满鬓风霜立在桥头川边,并没有伸手去接那碗汤水,众人只见杨若云赤红的眼睛落下泪来,空中突降一黑一白两人,均头戴高帽,黑色帽上写着“天下太平”,白色帽上写着“一见生财”。

    两人异口同声的向云千泽行礼,“拜见府君。”

    云千泽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来,然后对着杨若云道:“跟着他们去罢,能看见你的父亲与林郎。”

    几人收了阵法,面面相觑,杨若云的眸子因为泪水的清洗恢复成了正常墨色,周身魔气也逐渐散去。

    松明看着一黑一白两人踏破虚空从天而降,声音充满好奇,“莫非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对着杨若云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上路吧。”

    杨若云感激的看向云千泽,云千泽朝之点了点头,临走之前她对着衡安歉意道:“此事是我之错,君勿自责。”

    黑白无常引着杨若云过了鬼门关行过黄泉路,到了奈何桥边忘川河畔,孟婆着一袭紫衣轻搅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褐黄汤水。

    孟婆远远看见黑白无常背后跟着一个柔弱身影,调笑道:“哟,什么人呐,还劳得黑白无常二位去领。”

    白无常回道:“是府君让送的人。”

    又指了指忘川河畔站着的年迈男子,“喏,话本里的戏要开演了。”

    杨若云小跑着向那男子奔去,“爹爹!”

    男子睁着浑浊的双眼,半晌才认出这是自己的女儿。

    “若云。”

    杨若云还是离家时的样子,面貌未改,永远停留在碧玉年华之年。

    这一刻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一颗颗顺着腮边滚落,杨若云呜咽着,“爹爹,是我错了,我应该听您的话,是我看错了人。”

    杨贤礼摸了摸女儿的长发,苍老的声音颤抖着,“护卫回来后,说你不慎跌入崖中,林微知也随你而去,我知林微知是修仙之人,盼着有朝一日他能带你回来,只要你们能回来,我可以去退婚,可以同意你们的亲事。”

    杨若云抹了抹眼泪,吸了吸鼻子,“那崖太深了,深到我出不去。”

    杨贤礼一阵哽咽,“爹爹一直在等你回家,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杨贤礼这一生,只有杨若云这一个女儿,自女儿死后,打击太大一度陷入自我怀疑中,最后郁郁而终。

    如果当年他听从女儿的心意……

    可惜人生的戏唱完便再也无法回头。

    孟婆看着眼前父女泪洒重逢,对杨若云示意道:“林微知就在你面前的忘川之中,可要见他一面?”

    杨若云听闻笑着摇了摇头,自嘲道:“不必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有些事强求不得,有些情意远比男女之爱更绵长。”

    林微知一生都妄想飞升成仙,想取若幽花一步踏入天门,却终其一生未能达成所愿。

    死后入了阴界,面对那一碗孟婆汤,还不死心,一把将其掀翻,试图逃出阴界,那盛着汤的玉碗被摔的粉碎。

    “我不喝!”

    地上碎片转瞬成灰,那玉碗可是孟婆精挑细选在阴界市集上花重金买来的。

    林微知不管不顾的往鬼门关处冲去,孟婆眼皮也没抬一下,一身紫衣立在一片火红的彼岸花尽头,轻轻搅动着那锅褐黄汤水,皮笑肉不笑道:“呵,好大的胆子,摔我玉碗,欲逃鬼门关。”

    孟婆看着林微知奋力往鬼门关前奔去,也不阻挠。

    身后的两个小鬼头探出头来小声的问孟婆,“孟婆姊姊,他能出得去吗?”

    孟婆摸了摸两个孩子圆润的双髻,温声道:“自然不能,今日又非七月望。”

    林微知到了鬼门关前,使出浑身解数却怎么也出不去,面前一堵高墙一扇漆金大门一层结界,与尘世不过一线之隔,却将他与人世喧嚣远远隔开,可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束手无策无法越过。

    背后传来孟婆极尽妖娆的笑声,林微知不觉灵魂一颤。

    “既然出不去,那便回来吧,我帮你找条路。”

    孟婆轻轻勾了勾手指,林微知便不受控制般直直走了过去。

    待到林微知清醒过来时,身已在半空之中,下面是平静如死水的忘川。

    一个声音轻飘飘的传来,“既然好好的桥你不走,那便赐你入忘川吧,游不游得到彼岸,看你的造化了。”

    林微知如一颗石子一般被投入忘川之中,却连一点水花都没激起。

    众鬼只看见,林微知沉入水底之时,从水底伸出无数骨爪,一下就将林微知拽入水中。

    林微知表情惊恐,四周全是怨灵怒吼之声,彼此起伏,往来不绝。

    孟婆悲悯的看了眼眼前的父女,抬手缓缓搅了搅锅中的褐黄汤水,拿起碗来仔细盛了两碗,交给身边两个半人高的小鬼头。

    小鬼头一人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水递到两人手上,两人一饮而尽。

    那汤喝起来,是凉的。

    两个小鬼头捧着碗回到孟婆身后,“今生已过,红尘近忘,过桥吧。”

    说完孟婆朝两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去吧。

    两人并肩踏上奈何桥,背后是一片火红的彼岸花。

    荆子衿从地上爬起来,拂去身上落下的竹叶,一抬头便对上衡安几人关切的目光,茫然四顾,“你们是谁?”

    问完又悄声道:“我又是谁……”

    云千泽指了指背后满地落叶的竹屋,又看了看面前郁郁葱葱的竹林。

    “你是护林人。”

    天空适时下起雨来,雨打竹林落屋檐,细雨霏霏降春意,一身尘埃尽洗去。

    几人回到屋内,荆子衿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看向屋外竹林若有所思,努力的想要回想起点什么来,但是往昔记忆竟然一片空白。

    云千泽手指在背后绕了几圈朝院中一点,一丝绿意深入地下,在这座竹屋门前,有一根竹笋悄然破土而出,云千泽指了指那根刚刚冒出来小笋芽,向荆子衿嘱咐道:“这根竹子你可看好了,不能吃也不能砍,未来必定参天。”

    荆子衿撇了一眼那带点微弱绿光却长势喜人的小笋尖,有点遗憾道:“哦。”

    衡安静默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了然,愧疚的走到荆子衿面前,“荆子衿,你记住,这根竹子是有名字的,它叫清竹。”

    荆子衿指了指自己,迷茫问道:“我叫荆子衿?”

    由于情绪过激又遭遇强大刺激,体内又有外来妖丹,荆子衿暂忘前尘,犹如新生。

    手中灵力乍现,衡安蹲下将灵力顺着笋芽注入地底,“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

    池月和云锦相视一笑,心上乌云渐渐散去,终于得见天光。

    松明站在一旁,看着衡安的所作所为,终于放下心来,他这个师兄,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过于执着于正途和妖魔有别。

    万物生灵,皆有好坏之分,既能共存与世,必然有其之道。

    衡安做完这一切,眼泛微光,起身来到云千泽面前朝其郑重拜了拜,“多谢千泽君。”

    多谢你,让我心稍安。

    衡安注入的灵力,可护清竹茁壮生长,再度化人。

    赤雪又变成小小的一只,被池月抱在怀中,睁着无辜的赤瞳,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池月抚了抚赤雪的毛发,缓缓道:“一石起千浪,浪静而石沉,越是汹涌的爱意越是难长久,古井无波澜却细水缓缓流。”

    松明打趣道:“小师妹,也不知你是跟谁学的,大道理倒是不少。”

    “自学成才。”池月嘴角噙笑,看着前面站着的荆子衿又想了想杨若云的遭遇,忽又轻轻叹息一声。

    天色昏暗,云千泽逆着光回头看她,“对他们来说,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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