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碰上了,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池月右手捏诀,兰花指自眉心鼻尖而过置于胸前,指尖灵力悄然汇聚,周身迸发出冰蓝光晕,这光晕越来越大,直到将桃灵于小楼完全隔开。

    桃灵有气无力的依附在光晕的屏障上,脆弱些的花身已经开始蔫巴。

    小楼内的男人早已苏醒,此时正姿势懒散的一只腿盘坐在榻上。

    他一手轻松的掐着面前女子的脖颈,清俊的五官间满是不耐,语气带着几分嘲弄,“你如此费尽心力救我,我好生感动。”

    “不如,以你微薄之躯再助我最后一程,也算你死得其所了。”

    灵萝惊恐的瞪大双眼,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灵力正在悄然流逝,通过扼住她喉咙的那只手流进那人体内。

    他的容貌与从前别无二致,可他的性情与所作所为都令她无比陌生。

    不,这不是她的公子。

    细碎的字音从她喉间溢出,“你……不是……公……子……”

    粉红色灵力悄然攀上男人的手臂,或许是触碰到她心中逆鳞,这些灵力狂暴而汹涌,如一张巨大的网丝丝缕缕迅速向男人全身蔓延。

    男人神情轻蔑,与他而言,眼前景象不过是在看一只蝼蚁试图进行最后的反扑。

    而他,只需轻轻一捏,这只蝼蚁便会在他指尖脆弱轻易的死掉。

    男人讥笑一声,“你的公子,早就该死了,不是吗?”

    颈间的力道松了一刹,灵萝迅速挣脱开来,捂着脖子大口呼吸着往后退了几步,一脸防备的看向塌上之人,脚步小心试探着往后退,只要她出了这道门,她就能搬到救兵,衡安君还在府内,以他的品性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凉薄之音从前方传来,“他能苟延残喘至今时今日,属实是运道好。”

    “而我的运道,好像也还不错。”男人望向那个试图从他眼皮子底下开溜的娇小人影,神色玩味,“说起来,我能重见天日,还多亏了你啊。”

    灵萝内心明白,她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就是赶紧离开此地。

    可此话一出,她的脚步顿了下来,她必须要弄清楚此间联系,为何她的公子苏醒后会变成另一个人。

    是她的招魂术哪里出了差错么?可她是全然按照古书所述行事的啊。

    屋外桃灵猛然抖擞,结成一片粉白光晕,与冰蓝光晕渐渐相融,池月抬头看见有花瓣片片凋落,有的迅速枯萎,有的边缘开始渐渐消散。

    这是生命即将消失的迹象。

    这世上,除了救死扶伤的医者,无人能阻止生命的消逝,即便是修仙之人,也是如此。

    池月不敢再犹疑,一步踏入屋内,就算此刻里面有千军万马,她也要进去闯一闯。

    入目并非她记忆中的模样,她记得第一次进来时,一楼明明满是百子柜的药阁。

    而这次,变成了温馨古朴的书屋。

    不对……这很不对劲。依照她下山后为数不多的几次经验,这一定又是一段幻境,只是这次,她踏入的又是谁尘封的记忆呢?

    池月有些疲惫的闭上双眼,耳边传来一个笑意温柔的女声,“安儿,过来,到娘亲这儿来。”

    怎么会!除了衡安,她再也想不出她认识的人中有第二个人名字中含有这个字。

    怎么会是大师兄呢?

    按理说,此地是柳府,其间住的是灵萝和柳柒,这怎么着也轮不上大师兄啊。

    池月挣扎着睁开眼睛,她记得,大师兄是孤儿。

    自她有记忆起,大师兄就一直在暮云山中了,没有人来看望过他,他也不曾提起过自己有在世的亲人。

    貌美和善的妇人映入眼帘,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几盏微弱烛光轻晃,她在一片书海中向幼年的衡安招手,眉目温柔,声音中带着几分宠溺和诱哄。

    池月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背影楞在原地,尚来不及细看,忽觉背后涌现一股强劲剑气,她分明是刚刚踏进这间屋子,竟然有人立刻紧随其后,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

    她手臂朝前伸去,一把拉住前面那个孩童,带着他本能的朝一侧躲避,然而那柄剑从她头顶上方直直朝书海中的妇人而去,剑尖闪烁着红色的光。

    这是大师兄的剑,问道。

    幼年衡安在这股剑气下如尘烟般消散,而后一个长影从门后走了进来,池月转身回望,看见来人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她急忙上前去扶,“大师兄,你受伤了。”

    衡安轻轻摇了摇头,眼神死死锁定在书案前的女人身上,“一点小伤,不打紧。”

    池月是下山之后才发现的,大师兄对于妖似乎存有一种无形的偏见与偏执,也许,在这间屋子,她可以看到因果和答案。

    她随着衡安的视线望去,问道停在那妇人身前,似是于心不忍,发出嗡嗡的争鸣声,剑身高速旋转颤动,隐忍不前。

    剑术高绝者,其剑可与主人的心意相通。

    池月看出衡安心底的挣扎,欲问些什么,一时也不知应从何问起。

    一息思忖之间,问道逼向妇人胸前,最终还是从妇人胸前贯穿而过,妇人的唇角依旧带着笑意,“安儿……”

    “安儿,安儿。”这声音无穷无尽,从四面八方传来,欣喜的、哀怨的、忧伤的、温和的,此起彼伏无限交织。

    一道道身影浮现在他们眼前,与声音的情景相融。

    “妖孽,休想以此困我。”问道随着衡安手势变幻,一剑一剑斩破这些虚幻残影。

    幼年衡安被妇人圈在怀中,葱白般的玉手握住小手一笔一划在纸上书写,小手调整姿势时笔墨在纸上化出一道长痕,头顶传来淡然温和的笑声,“看来安儿不想学写字,想学画画了。”

    问道一剑,纸屑飞扬,妇人随着飞腾起舞的纸屑一道撕裂。

    另一副景象中妇人围炉煮茶,小小的人影将剥好的莲子捧到她面前,她抬眸时满目欢喜,“安儿乖。”

    问道一剑,茶盏尽碎,妇人随升腾的白烟一道消散。

    再一转眼,磅礴雨夜,妇人独坐于屋内,看向屋外撑伞远去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那道小影频频回头,却被伞下那只大手拽着走远。

    她想起身去追,脚下沉重的锁链叮铃咣铛,她痛苦的跌坐在地上,“安儿,我的安儿……”

    随后她疯了一般,手忙脚乱的试图将锁链扯断,歇斯底里的呐喊声被雨夜吞没。

    “将我的安儿还给我!”

    她掌中结印,催动咒语,也只是让脚上的锁链稍稍松动了些,等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跨出门去,可以追上那逐渐远去的人影时,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看不见的结界。

    结界将她与外界阻挡,手掌不住的拍打挥动,渐渐无力的垂了下去。

    问道停在这一幕前,剑尖红光颤动,让那些他所看不见的后续慢慢完整。

    忽然,妇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从腰间裙带的夹层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张小小的卷轴,不过拇指大小,她毫不犹豫用法术划破自己的指尖,将鲜血滴入轴内。

    卷轴随着鲜血的注入泛起银色的光芒,体积增大数倍,缓缓在她眼前铺展开来,卷面干净如新,妇人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寥寥划了几笔,像是某种符咒。

    卷轴上的字迹开始显现,经过她抚摸的字迹从卷轴中飘出,向门口的封印冲击而去。

    无数字符嵌入结界中,密密麻麻吞噬着仅剩的光亮,她颤声道:“破!”

    这将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原本就只是无名小书凝聚而成的书中之魂,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只因对她满怀情思以泪水以展颜的太多,她才修得人身,拥有了自己的人格和思想。

    若论才学,无人可与她匹敌。

    可这武力方面,她确实不太擅长。

    像她这样因为机缘化形的人,被人们称为,妖。

    人们惧怕妖,却又想操控妖身以谋利。

    所以在她发现与她日夜相守的人包藏祸心,想将她送于旁人以博功名后,毅然决然选择离开了。

    带着她尚在襁褓中的幼子,长居山林,深居简出。

    自衡安记忆之初,身边便只有娘亲一人。

    直到有天他午睡时,一位中年男子叩响他们的房门。他记得当时娘亲的脸色极为不自然,笑得十分僵硬,嗓音也不似平日那般柔和,“安儿,他是你爹爹。”

    “你不是一直都问娘亲,爹爹去哪了吗?”

    衡安眼神懵懂,悄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的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身上穿戴与他们迥然不同,那料子一看就十分名贵。

    他的身上有一种萎靡的焦躁感,却像是刻意压制着,做出一副眯眼慈父之态。

    衡安并不喜欢他,甚至想让他快点离开这里。

    可男人在这一赖就是三月,他偷偷观察过,娘亲在与他单独相处时也并未给他什么好脸色。

    若说他的到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什么改变,那就是娘亲再也不用带着他走十几里路去镇上采买,时隔几日,便会有人从镇上送来很多很多衣食物品,他们食肉的频率大大增加。

    他有时会拉着衡安刻意亲昵,衡安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一边喊着娘亲一边将自己从他掌心抽离。

    这三个月令衡安如坐针毡,即使这是他自己的家,也因为这个陌生男人的到来令他局促不安。

    三个月后,男人似乎终于明白,这个家,根本完完全全不需要他。

    那天他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还温了一大壶热酒,用到一半时,开始红着眼睛深情忏悔,他道:“婉婉,是我负了你,是我薄情寡义利欲熏心,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如今报应不爽,我娶之妻早亡,如今孑然一身,我想重新迎你为妻,自此恩爱百年,你可愿意?”

    “你看,我们的孩子已经这般大了,“他的手覆上衡安的脑袋,轻轻抚摸了几下,酒气呵在衡安的脸上,他听见这个男人恬不知耻道:“他需要一位父亲在他身边,授他六艺,助他仕途,不是吗?”

    衡安抬头望向娘亲,昏黄的灯光里,他看见娘亲一向亲和的脸上神色冷硬,她就那样冷冷望着眼前这个演的满眼深情的男人,半晌,道:“你我之间,已如昨日蜉蝣。”

    此话言外之意,再明白不过。

    “安儿,你若是困了,便去歇息吧。”

    衡安如释重负,起身朝里间而去,他躺在塌上,隐隐约约听见娘亲压低声音警告道:“我绝不会将安儿交予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满意的闭上了眼睛,他要一直一直和娘亲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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