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良堤在家,郁萍知晚上回了趟季家,陪老太太吃晚饭。

    他本也是来探探口风,却没想到老太太太精明,把话挑开了说:“亲是要成的,你一大把年纪,适龄的早嫁了,总不好惦记人家二十来岁的小姑娘。”

    他试图转圜:“您孙子这么没有魅力?”

    老太太脸色严峻不容二话:“结婚当然是从长计议,但是也要清清静静地计议,别闹出笑话丢家里的人!你以前那些没名没姓都好说,唯独一个邹彤,必须尽快给我处理了,别蹬鼻子上脸!”

    郁萍知不得不将原定计划年后的事提上日程。

    因为妈妈生日要到了,羡阳也跟他一起回去。

    邹彤到机场接他们。

    十一月的柏林比莯城要冷许多,但邹彤还穿着修身的薄款职业装,青灰色小西装和半身裙,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小腿。

    三十九岁,保养得当,除了那双饱经世故的眸子,看着也就二十几岁,笑起来还有当年那个温柔学姐的影子。

    跟她一起来的是彦泽和管家敬叔。

    彦泽帮拿郁萍知的行李,敬叔帮羡阳拿,羡阳一见到邹彤就冲过去抱住她,“妈!我想死你了!”

    邹彤任她抱了抱,捋着她的头发,“这么多人呢。”然后轻轻在她脸侧落下一个吻说:“妈妈也想你。”

    羡阳微微一愣,笑开了。

    邹彤很快看向后面款步走来的郁萍知,他接了彦泽递来的厚外套正往身上裹,对上她的视线,颔首致意。

    走到面前,他问:“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邹彤先是怔然,以为自己幻听了,而后看见郁萍知的确停在了自己面前,确定是他的邀请。

    郁萍知很少会主动叫她一起吃饭。一来他事情多,忙,北半球到处飞,吃饭时间不固定;二则他有人陪。除非羡阳要求。

    她也不是傻子。他这趟回莯城,即便郁家管不了他,季家不会继续随他性子。她迅速敛去眼底的那抹失落,笑着说:“有空,我做吧,想吃什么?”

    “交给厨师吧,不用你忙。”

    路上,他们谈了几句公事,提到那个回报率过低的项目,邹彤说:“这个项目负责人的背后是斯莱特。”

    郁萍知说:“想做就做吧。”

    厨师备餐还需要一段时间,郁萍知让她们先回家,自己跟彦泽去了公司,行程仓促,他自己心里也明白。

    他问彦泽:“Keven应该知道我回来了。”

    “知道,今天他刚从巴黎回来,没能赶上去接你。”

    郁萍知说:“请他晚点下班。”

    “好。”

    AMS总部大楼,总裁办。

    男人面容英俊,气质稳重,四十出头的模样,一头乌黑短发里窜出了几点白。他齐整地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连深紫色的领结也一丝不苟地系着。

    他坐在总裁办的长桌上首,沉默地看着一沓文件中的一份。

    听到电梯口传来的动静,他起身去倒了几杯茶,然后将自己的办公用品挪到了左边第一个。

    郁萍知先走进来,身后跟着彦泽和Joy,几个人先是脱下衣服挂进衣柜里,而后走过来喝茶。郁萍知一边走一边问:“今天论坛你的徒弟表现如何?”

    Keven说:“只等你跟凯斯特见一面。”

    “什么时候?在哪里?”他看向Joy.

    “这次问起老板,我说你回中国了,他说自己有二十年没去中国,想中国春节的时候去感受一下。”

    郁萍知将茶杯搁置在桌边,看向彦泽,英文换了普通话:“你今年回家过年吗?”

    彦泽会意,“我去安排。”

    话说完就出了门,Joy跟两位上司示意后也退了出去。

    自动门缓缓合上,郁萍知没有坐在上首,而是坐到了Keven的正对面,他安静地凝视着Keven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对面处理完一份邮件,将电脑合上了。

    办公室里陷入一种温和的寂静。

    不算是博弈,但终究意见相左。

    郁萍知说:“我们认识有二十五年了。”

    他十一岁那年,Keven十六岁,跟随父母来到中国,两人在学校里相识相知,一直合作到现在。

    Keven是个务实的人,“跳过陈年旧事,郁,你直接告诉我什么时候愿意让我离开,或者回北美,好吗?”

    他语调温和,脸上带着笑,虽是美籍,但发音和做派都偏英式。

    郁萍知望着多年战友,不舍之情在胸腔里鼓荡,脸上却仍平静,说:“不好。”

    Keven面露无奈:“郁,别这样。”

    “你在AMS十六年,多少大项目和公司机密在你手上?你这么一走了之,我让你走,其他股东能让你走吗?”

    Keven道:“你让,他们就会让。”

    郁萍知燃了一支烟,本要递给Keven,但手在半空,想起了他前段时间称病。

    不论真假,郁萍知都把烟收了回来。

    Keven看着他的动作,露出一个感谢理解的眼神,就见郁萍知眼前多了一团雾。

    他平日不怎么吸烟,尤其在公司。

    两种情况例外:一是谈公事遇阻,需要拖延时间思考;二是想好了主意,放松一下。

    Keven此刻不大懂他了。

    他眼前又一团雾,升腾又散去,而后他草草将烟蒂捻进烟灰缸里,看向Keven,“你手里现在是2%的股份。”

    “是。”

    “Keven,你喜欢这份工作,对工作负责,AMS上下,包括董事会、股东会,对你都非常信服。”

    心照不宣的事从前不用这么推心置腹,但今日又大不相同,Keven看出郁萍知今日的状态,似也在困境之中。

    他为人谦和:“大概是。”

    郁萍知说:“当初我们的约定是你退休后会再给2%的股份,对吗?”

    Keven以为他想用更多的股份留住自己,“郁,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当然不是,”郁萍知说,“就算我把在AMS的全部股份给你,你也不会要。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请。”

    “我和Lene的事你都清楚,”Lene是邹彤的英文名,“当年出国,她刚出事,我没有直接告诉她我对她并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因为那听起来像在逃脱罪责。但我明确告知她,基于我家里的情况,我和她不会有结果。”

    Keven对这些事都很清楚,但还是认真地往下听。

    “Miya第一次喊我爸爸的时候,我意识到了不对,所以我明确告知了Lene,我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并且告诉她我一直有固定的伴侣。”

    “是。”

    郁萍知沉默了约摸两秒,继续说:“但我默许Miya喊我爸爸,十六年,导致了现在骑虎难下的局面。”

    Keven说:“你不能怪Miya.”

    “我当然不怪她,”郁萍知望着Keven,“是我的问题,但我到了需要做出适当处理的时候。”

    Keven理解,但还是说:“你不能要求Miya改口,她很爱你。”

    郁萍知望着他,“我不需要她改口,只需要Lene退出。”

    Keven脸上多了一抹苦笑和难为情,“我能做什么?”

    “你觉得6%够吗?”

    Keven几乎愣在那里,对他这句话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忖度许久后仍旧不解,但笑了笑,“如果我没记错,你这次回国就是因为郁氏6%的股份落到了非郁家人的手里,现在你步他后尘,能保证我们的大老板不生气吗?”

    AMS的大老板并非郁萍知,是季氏在国外的一家投资公司,法人是季葶的好友,实际控股是季葶。

    郁萍知说:“所以我把股份给你。”

    而不是给Lene.

    Keven对他这个安排大为震惊。

    ……

    十一月中,连续几场大雨,莯城的天气终于凉了下来。

    海风不再带着那股湿热,令抒也穿上了长袖和牛仔裤。

    那次停车坪相见后,郁萍知一天联系她三回。

    八点多问她吃没吃过早饭,十二点问她上哪儿吃午饭,六点多问她下课没有,带她去陆华玩儿……她一一礼貌回绝。

    他也并不强求。她说不去,他就说那太可惜了,他还会说我能去找你吗?有点想你了。令抒说不行,忙着学习。他说抒抒还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呢。

    令抒恨不得把他删掉,但空下来又会不自觉地点开聊天框,看看两人荒诞的对话。

    十一月以来,他说有事回一趟德国,到今天,快一周没有再给她发消息。

    令抒松一口气,庆幸他的三分钟热度终于过去了。

    她近来也忙,专业的卢老师要做个新课题,需要几个学生去帮忙,为了将来能选卢老师做毕业论文的导师,她自告奋勇去了,每天披星戴月。

    宾原原现在每天也抱着课本在她实验室的烂凳子上,扬言要废寝忘食地学、昏天黑地地背,最后也只是点一杯奶茶,坐在那儿看一下午的八卦。

    “令抒!令老师!”

    令抒正在看卢老师给了几组调配比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两声吓得手一抖,还不等开口问怎么了,宾原原把手机往她跟前一搁:“你自己看!是不是你三叔?”

    一张照片,聚焦一个点着蜡烛的生日蛋糕,一张有着温婉气质的脸,在旁边的黑暗中有一张侧脸,不大清晰,直觉告诉令抒是他,但毕竟太远太模糊。

    “是吧。”

    “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

    令抒心中有一个答案,但又不太确定,“谁?”

    宾原原退出大图模式,露出了发布这则动态的人的网名:Miya.

    邹羡阳。

    动态配文是:亲爱的妈妈生日快乐!

    宾原原道:“邹羡阳的妈妈,你三叔的绯闻女友,没准儿是你未来三婶。”

    令抒对郁萍知给邹彤过生日一事不做评价。

    只是想起他一周前一日三餐般别有用心的关切问候,想起自己郑重其事小心翼翼的婉拒,不由得觉得有些烦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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