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从那头缓步走了过来,身后没跟着人。他裹了一件厚厚的旧袄,两手插在棉袄的兜里,地痞流氓的架势,面相却非常精明,眼神从两人身上扫过,“大半夜的你们两个不睡觉在这干嘛呢?”

    神态可谓是非常严峻。

    令抒解释:“我今天做实验回来晚了点。”

    郁萍知就跟了几个字:“外边逛逛。”

    老爷子拿他没办法,就也没办法区别针对令抒的晚归,收敛了一点脸上的严肃,从两个人中间穿过,往后边院子走,令抒和郁萍知缓步跟上去。

    他们这些长辈做什么事都慢腾腾的,脑子却转得很快,令抒真怕老爷子思索着思索着,发现她跟郁萍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朝他看了一眼,还是插着兜,迎着夜里的凉风,一步一顿地走。

    “你们刚嘀咕什么呢?”老爷子问。

    令抒看一眼郁萍知,他一副两个字糊弄过去的表情,但就是不开口。她只好说:“我们看到人影吓了一跳,三叔给我讲鬼故事呢。”

    “什么故事?这好地方还有什么鬼故事?”

    令抒于是把郁萍知的话转述了。

    老爷子冷冷哼了一声,“你信了?”

    “信一点点。”

    “呵!也是挺不禁吓!这条小路为什么跟假山那边隔开?是因为那边是草场!草场风大,刮起来要人命!”

    令抒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

    答完顺带给了郁萍知一眼,他笑得满面春风。这样冷的天气,这样冰凉的夜里,他一件衬衫一件风衣外套,竟然还笑得出来。

    令抒真是不解。

    令抒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关心一下为什么每天八点不到就睡觉的老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样一个阴森森的地方。于是她问:“爷爷,您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

    “睡不着,出来走走。”老爷子答。

    “您有心事?”

    老爷子敷衍地笑笑,“那我心事可多了。”令抒也不知该不该问您的心事是什么,老爷子忽然转头回来看郁萍知,“上回和顾家那个相亲,怎么没看上?”

    “人想找个厨子,我连锅碗瓢盆都分不清。”郁萍知大言不惭。

    令抒心道他把面煮得那么好吃,却在这里说自己连锅碗瓢盆都分不清!

    老爷子又是哼了一声,带着管不住他的无奈和对他的嘲讽,“锅碗瓢盆都分不清,那要去医院看看了。”

    郁萍知说:“改天去。”

    “你还是好好学学做饭吧,我倒宁愿你去当个厨子!族里那几个把名声搞成那样,阿宁又干出脚踩两条船的丑事,你要是能攀上顾家,也是为家里争光了!”

    “没兴趣,我看您倒是可以试试。”

    “说的什么话!”

    “急了不是?我让你多出去走走,跟人喝喝茶下下棋,怎么,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健在的,我能让你去给人当三?”

    老爷子拧着眉,吐出两个字:“德性!”

    令抒还是第一次见老爷子这么不爽,情绪流于表面。要知道,家里人对老爷子一直都是恭恭敬敬,不敢有一点点的冒犯,偶尔低压时,她甚至觉得有点儿卑躬屈膝。

    可听郁萍知跟他的对话,有种扬眉吐气的舒服。

    果然人有本事,就是有底气。

    老爷子顾自在尽头拐了个弯,朝自己院子的方向走了。令抒心中仍有困惑,待老爷子走远了,她方才问郁萍知:“爷爷他是有什么心事吗?你能看出来吗?”

    郁萍知觉得这姑娘真好玩儿。她明明一点都不关心,但是她好奇心很重。

    忍不住笑了下:“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令抒失望:“那好吧。”

    “抒抒,你问我这些问题,我忽然觉得应该收点报酬。”

    令抒一听就知道他不怀好意,“那我不问了。”

    郁萍知笑得更欢,“怎么就给你怕成这样?我还没说报酬是什么呢。”

    “那你什么都不缺,我什么都没有,还能给什么报酬,你想都不要想。”令抒拉紧了衣领,顶着冷风加快了步子。

    郁萍知在后面看着她,她的脑袋缩进了衣领里面,扎成低马尾的头发,散出了几缕刘海,风一吹,发梢随风飘扬,露出一张干净的冻得微红的小脸。

    他没有追上去,看着她一点点降下速度来,气消了又慢慢走,一边等他。

    “我也不提过分的要求,吃个饭啊,看个电影儿啊,旅个游啊,都成。”

    “那也不要。”

    “你不想知道老爷子的心事了?”

    “那你又不是爷爷肚子里的蛔虫,你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郁萍知说:“也对。”

    两人往前晃了几步,安安静静地,都不说话。又是一阵风扑过来,令抒一个趔趄,往边上歪了下身子。郁萍知直直往前走,她的肩膀正好撞了上来,他伸手扶了一下。

    “风再大点,都能把你吹走了。”他这么说。

    他总是话里带笑。令抒耳朵一痒,心也是一痒。郁萍知在她面前总是笑呵呵的,几乎没有见过他红脸。她都有点好奇,她要是继续这么不识好歹下去,会不会有一天把他惹急了。也不知道惹急了他会是什么样子。

    她发了一会儿呆,郁萍知纳闷儿:“你脑子里想什么?”

    令抒回神来,“没想什么。”

    “在你心里我变成什么样的人了,说说看。”

    “我没在想你。”

    “那你刚刚看我那一眼什么意思?”

    “我看你了?”

    “是,用一种恋恋不舍的神情。”

    令抒定住脚步,他还在往前走,故意要往她身上撞,或者说要逼退她,令抒抬手,一指抵在他肩上,“你别瞎说。”

    说完转头走了,郁萍知在后面笑了声。

    郁萍知一年读完了小学六年的内容,后来老爷子送他去念初高中,他每天沿着这条路来来回回走,真是觉得这条路很讨厌,太长了,走到门口要四十多分钟。

    长大后,他二十分钟就能走完。现在却觉得这条路有点短。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令抒,她的步子和她的人一样沉稳里带着活泼,娴静里带点散漫。

    他想起了那天在他家里,餐厅莹白的灯光那么亮眼,她坐在餐桌旁边,聚精会神地完成一项巨大工程。

    他对家的概念并不来源于父母。

    别人说,家不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子,可这三十几年来他的感受就是:家是房子。他住哪儿,哪儿就是家。到那天他方才意识到真正想要一个“家”是什么感觉,即便只是转瞬即逝。

    今天这段路程让他生出了同样的期盼。

    或许会有某一天,他们会在回家的路上并肩前行,慢慢悠悠,磨磨蹭蹭,说着一些无聊的话,时不时折腾对方一下。

    他会看着她,她也会停下脚步,等他。

    令抒不知道他此刻满怀的期待。

    她觉得有些难过。她反思了很久宾原原对她的劝诫,她这段时间总是请教郁萍知很多问题,她刚刚甚至觉得跟郁萍知吃几顿饭也没什么。

    单身男女可以出去吃饭,她也可以跟一个叔叔出去吃饭。从内心真实的想法到她做好的伪装,她一一都罗列好了。

    她插在兜里的双手特别暖,并不是因为她这件大衣的口袋有多么保暖,而是因为他送给她的那双手套很暖和。

    她很喜欢呀。

    走得再慢,令抒也能看见自家的房顶了。

    当当在院子里轻轻汪了一声,她听见家里的新成员可可跟着汪了一声,特别清脆,特别响亮。

    她转头去找郁萍知,他懒洋洋地走着,准备跟她道别,然后去他自己的院子。令抒问他:“爷爷的心事是什么?一顿饭。”

    几米远的距离,但是郁萍知并不着急向前,他觉得这段距离约等于没有距离。

    “晚餐。”他这么说。

    令抒说好。

    “我家。”他说。

    令抒犹豫半秒说好。

    郁萍知得逞地笑了一下,她多么天真似的,“老爷子不是已经回答你了吗?”

    令抒回忆了一下老爷子刚刚说过的话。

    她问他心事,他问郁萍知和燕总的事,又提到了老家那些族人,“你的婚事吗?还是老家的那些人?”

    “都有,”郁萍知走到了她身边,两人的影子再次重叠,风似乎也不能从两人中间穿过,他一派事不关己的语气,“郁氏下面许多子公司,都是族亲在打理,他们在郁氏的占股不容小觑,老爷子呢,又是个注重宗族荣辱的人,在分与合,家族利益和自身利益之间,他需要很大的精力去平衡。”

    “我从未听说过这些事。”

    “因为你没入族谱,这些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只需要陪着你爸,开开心心花钱就行,管他们怎么争呢。”

    令抒说:“你好像也没有很在乎。”

    “你觉得争权是为了什么?”

    他突然反问,令抒愣了一下,“为钱吗?”

    “争钱呢?”

    这把令抒问住了,“你别卖关子了。”

    郁萍知说:“我也不知道。”

    “你耍我?”

    “我不知道他们。但我认为争钱为了活得好点,如果争权的终极目的是活得好点,那我现在还需要争吗?”

    那确实不需要。令抒哦了一声。

    他踢了踢旁边老旧的栅栏,补充说:“你以为老爷子为什么喜欢阿宁掌权?那是因为他对付外面那些人的手段厉害。他能争到在郁氏的权,是因为他能争到郁氏在商场上的话语权。争这话语权,要耗费的心力,可不是常人能受。我没那份心思。”

    令抒点头,“这样。”

    他说:“有那精力,不如拿来哄哄你,是不是?”

    令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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