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川问我现在身高具体是多少时,我正在用纸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滴,那粘稠感像是我全身被裹紧某种不透气的隔膜,所以我才讨厌冬季大幅度运动,简直冰火两重天,湿漉漉的后背被冷风一吹我直接想当场倒地。

    我和她照旧独自留在排球场练习,我是为了赶工,黑川则是因为刻苦。现在已经入冬许久,外面的天空不到六点就已经被黑幕吞噬,最近天气不好,连分散稀疏的星星都看不见。而体育馆内光照刺眼,凸显外面的世界更加灰暗。

    我喘息着勉强站直身体,眼睛下意识把自己的身高与黑川的做对比,发现自己确实长高不少。

    黑川当然也注意到这点,她伸手比划几下,随即撅起嘴,闷闷不乐地说我应该快170了。她自己则是大概165左右,其实在宫城县内已经算高的。

    “不知道你能不能长到180。”说这话时,黑川朝我靠近,把手掌横着靠在我的头顶,微微触碰到我的刘海顶部。因为我们刚刚都才进行完剧烈运动,所以彼此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黑川稍微后撤,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胸口,说她开始发育,身高应该会逐年停滞生长。

    我想起小岛曾向我哭诉自己只有155的身高,现在黑川的话语里也是满溢惆怅。总之不管对于排球还是篮球来说,身高都是多多益善的东西,但同时也是天注定的东西。

    其实这点岩泉也有些焦虑,他比起同龄人来说肯定是不矮的,但是对于男排来说却还是有些吃力。对于这点哪怕是嘴无遮拦的及川都没好意思出口讽刺。

    我当时可能是被周围的人哄得飘飘然,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当做高个子选手。虽然我也见证过只有155的小岛挣扎在球场的第一线,但是内心到底保存着一丝刻板印象,对待小个子球员缺乏想象力。

    周末,我抽出时间去乌养教练那打球。自从我正式加入排球社之后,可被乌养教练好生挤兑,不过他也更加用心地教我技巧,我受益匪浅。

    但他也是个烈性子,动不动就骂人,特别是我弹跳能力一般,就会说什么明明名字里有鸟却飞不高之类的话,甚至直接给我取了绰号,喜欢叫我“小鸟”。

    我苦着脸和他对呛,乌养教练却说他可见过矮个子却能飞很高的人,要是我和这种类型的选手对上,输赢落入谁家还说不准呢。

    我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可能是他曾经的学生。直到12月底,有位高中男生来找乌养教练,他穿着立领黑色夹克,上面写着学校名“乌野”。

    男生和我一样是黑发,但是他有点天然卷,所以头是蓬起来的,身材纤细,大致和我差不多高,但是气势逼人。

    当时乌养教练已经进屋内了,所以男生在门口踌躇半晌,直到我和他搭话,问他找谁。

    他不好意思地挠头,说他是乌野的学生,名叫宇内天满,来找乌养教练。

    我带他进来,一边悄悄观察他。当时的我内心很不礼貌地猜测对方要不是自由人,要不是二传。

    乌养教练看见宇内很是开心,直接拉着他坐下开始聊天,还猛拍他的背。宇内前辈一边狂咳嗽一边挤出笑脸面对热情过度的教练。我想对方肯定是属于得意门生那一类型的吧。

    没人赶我走,场地就那么大,即使我不想听,他们二人的谈话也听的一清二楚。更别说后来乌养教练直接扯上我,开始谈往昔,就像是爷爷抓着孙辈聊过去的辉煌一样。

    他说他多么多么喜欢排球,即使自己没打出成绩也坚持在高校当教练。他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度过无数三年又三年的时光。属于学生们的光阴不复返,乌养教练也是同样,消耗过度的身体让他最终还是不得不离开校园。

    听到这里时宇内前辈沉默下来,然后满脸愧疚地说,很对不起没让垃圾场决战再次重现,而现在也没这个机会了。

    我听说过这个和猫又教练立下的誓约,两位天各一方的友人,多年间朝着一个目标不断努力,可惜造化弄人。

    今年的三月份春高,还是二年级的宇内前辈作为毋庸置疑的ACE,打入全国,只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和音驹对上。

    之后便是乌养教练隐退,猫又教练也随之隐退。

    听到这,我忍不住再次把视线望向宇内学长,突然意识到他就是乌养教练口中那个,飞很高的小个子。

    乌养教练这时嘿嘿奸笑,一手拉一个把我和宇内前辈拽起来,偏要我们两个比试一场。

    “天满,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吃点苦头。”乌养教练这样说着。

    宇内前辈很尴尬,他不知所措的视线从我和乌养教练身上来回转悠,可是到底犟不过固执的老教练,他脱下外套,对我歉意一笑。

    然后我就见到了人类飞翔的样子。

    宇内前辈跳跃的姿势犹如候鸟腾飞,甩动的双臂宛如人工羽翼,带他到达顶峰。

    乌养教练忍不住笑眯眯,那是感到自豪的表情。

    我这个半桶水自然是完全抵抗不住高中男性的力量,更别说对方精湛的打手出界,球重击我的指尖,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场外的乌养教练还在大吼着让我拦网时把手掌绷紧。

    结束后我灰溜溜地跑去捡球,内心唾弃自己提前预设对方直接打自由人和二传。

    宇内前辈人很温和,指出我的不足之处之后,还是夸奖我前不久才开始接触排球的话,已经打得非常好了。

    “他可是被称为小巨人。”乌养教练嘴里满是炫耀,这是个有点中二的称号,不过放在宇内前辈身上确实是十分贴切。

    可是,当一切激动人心的排球环节结束之后,宇内前辈展现出此次来访的真正目的。

    “教练,我……打算放弃排球了。”

    当时的春高还是在每年三月份,所以基本上没有三年级学生会参加。而乌野在失去乌养教练后,IH预选赛上也未能突破县预选赛。

    乌养教练并没有什么表情,反而摆摆手,说这算什么事。他执教二三十年,同样年纪的学生来来往往,其中绝大多数都未能走上职业的道路,但并不妨碍他们度过最难忘的青春。

    宇内前辈半是苦笑半是伤感地说,他没有拿到任何一所大学的体育推荐。

    我是和宇内前辈一同离开乌养教练家的,并且他还坚持要把我送到车站。我们都不是话多的人,所以路上反而格外安静,更多的是衣物摩擦的声响。

    宇内前辈突然开口,说他是不是很逊。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很弱,我也竭尽全力证明了这一点,身高矮也是可以打排球。”

    “虽然我确实没打算打职业,因为有其他的爱好……只是一个推荐都没拿到还是有些心塞呢。”

    宇内前辈伸出左手摸了摸冻得通红的鼻尖,嘴角挂着强作欢快的微笑。不知为何我却像是被他所鼓舞一般,胸口充盈着澎湃海浪般的心情。我说怎么会,前辈你在全国大赛上的身姿一定会激励千千万万个因为身高而踌躇不前的排球爱好者们,说不定现在就有某位少年因为你而开始打排球。

    “这样啊。”这回宇内前辈真心笑出来,眼睛勾成好看的弧度,握拳的手掌抵在嘴边,因为大笑而呼出的气体在冷空气来变成白色的水雾。

    “那我这也不算无望的三年。”

    这次奇妙的会晤让我偶然瞥见一眼未来的模样,看见一位普通的、不服输的、打了六年排球的前辈,站在高三这个人生小小转折点,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这可能是千万人的缩影。

    现在我们只不过国一的学生,哪怕是热爱排球如及川,我想问他是否会去打职业,想必他也不能肯定地给出答案吧,何况能不能打职业,也不是靠主观能动性就能解决的。

    马上大晦日,这是我在日本度过的第一个新年,所以并不了解具体风俗习惯。

    及川和岩泉喊我出来参拜,我们到达附近的神社,我有样学样,模仿他们的动作洗手漱口,把零钱扔进赛钱箱,双手合十开始许愿。

    抽签抽到小吉,我展开一看,顿时哑然失笑。

    幸乞阴公祐——为了人而变得尽全力努力,幸福将会来到。

    到处人山人海,摩肩擦踵,人声鼎沸。我们三个挤在人群里,像是逆流而行的蝌蚪,很容易就会失去方向。但是人群也给这个冬天增添几分温暖的触感,以及热闹的气氛。我们终于找到出口,气喘吁吁躲到角落。

    这时及川凑过来,贱兮兮问我刚刚许下什么愿望。我说我不信这个,所以比起愿望来说更像是希望吧。

    “希望我们能全部都赢下来。”

    及川简直笑到喘不过气来,一只手耷拉在岩泉肩上,另一只手则攀上我的左肩,他羽绒服外套蹭上我的脸颊,触感粗糙。我下意识别过头,但是没有甩开他的手。

    2月13号,我们站在县内春节选拔赛的举办场内,北川第一男排与白鸟泽的激战快进入尾声,女排决赛即将开始。这是我打的第一场正式比赛,空气中弥漫着撒隆巴斯止痛剂的气味。

    我搂过黑川的肩膀,低声说“我们一定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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