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入目即是铺天盖地的落叶——有青黄相间的、金黄的、褐色的,有形状完美的,还有被虫蛀的满是空洞的。由大至小,由近及远,它们柔软厚实地垫在我的脑后。

    用手臂支撑身体坐起来,我发现这里是一片白桦树林。枝头的叶子大多落了,余下少数颤巍巍地挂在风中。

    风很冷,湿漉漉的,整个人像泡在冬季冰层下的湖水里。头顶是拼命也凿不到尽头的灰白色坚冰。

    短短几分钟,我的脚已经冻僵了。我将双腿挪进温暖的斗篷内侧,膝盖压住下摆,扣上兜帽,尽力堵住所有漏风的洞口,把自己裹成一个雪白的团子。

    我仿佛身处在一幅美丽的静态画中,没有虫鸣,没有鸟叫,唯一的残缺就是我在哆哆嗦嗦时,不小心把屁股底下的枯叶碾出咔嚓的声响。

    稍远些的地方,在树干掩映间,我看到有一条平坦的小路,它指引着我的方向,指引着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咕噜咕噜~”

    有什么东西向我来了,我没有动。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我提心吊胆,把眼睛以下的整张脸都埋进领口里,眼珠使劲往上翻,从最后的缝隙里窥视着。

    那是一架马车。

    我松了松手劲,重新攥紧。因为眼珠翻得太累了,于是微微抬起脸。

    马车看起来很简陋,没有漂亮的花纹或装饰,车体由几块实木板拼搭起来,门帘是一床很厚实的灰色棉被。车夫驼着背,从围巾帽子的间隙里露出一双不算年轻的眼睛。

    唯独拉车的那两匹马十分漂亮,高大又精神,枣红色的鬃毛顺滑流畅,应该是被人精心饲养着,高傲贵气,与破旧的马车格格不入。

    因为有林木遮挡,车夫没有发现我,我眼睁睁看着,身体一动不动。比起求助他人,我更愿意独自解决困难。

    车速没有减慢,两匹马儿迅速从我面前掠过。我收回视线低下头,右手三根手指插进左手的掌心里,一圈圈圆形波纹荡开,露出某个神秘空间的入口。

    后知后觉地,我感到后脖颈处刮过一阵阴风。

    不过我习惯先把当下的事情做完,就缩了缩肩膀,继续在左手心的储物空间里翻找,最后掏出一件年味十足的大红花袄。

    我不爱穿这样明艳热闹的颜色,这好像是某个人买给我的。我能回忆起当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街边跑来跑去的小孩们都穿着差不多款式的袄子,我没能拒绝掉,被迫收下了这件新年礼物。

    尽管我怎么也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但此刻我实在很感激他的坚持。

    袄子很长,垂到脚踝,上面用羊毛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内里是一层羊羔绒,入手就感到非常暖和。尤其是和我斗篷下唯一一件吊带及膝小睡裙相比,它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我左扭右摆着穿上了,再整理好套在外面的斗篷,抬头去看。

    马车竟然没有离开,停在我右前方的小路上。

    车夫仰躺在车门边,脖子断了一半,血从车辕流到地上,热气腾腾,汩汩一大滩。

    我脑子懵了一瞬,随即生理性地恶心干呕起来。

    待略长的手指甲掐进手心感到疼痛,我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擦擦眼泪,吞咽下因空腹而勉强呕出来的酸液,心里狂飙脏话。

    凶手还站在原地。

    他个子不高,大约只有一米五,身形很瘦,是个少年人,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一身不合时节的单薄黑衣。

    在我注视他的同一时间,他转过脸来看我。

    他的脸色发白,像是常年得不到阳光雨水滋润的干枯树皮,嘴唇用力抿着几乎看不出血色,反衬着发色与眉眼如墨。

    尽管精神状态很差,但胜在了骨相优秀,五官周正,因此他完全称得上是位美少年。

    可惜此时沾染了一身亡魂的怨气。

    他朝我走过来,脚步很快,身周的怨气像烟雾一样被冲散开。他走步的姿态莫名让人感到很轻盈,像漫步在失重的月球上,仿若一根有着轻微弧度的乌鸦羽毛。

    我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觉得那乌鸦的羽毛正落在上面。

    美少年要来杀人灭口了,我惋惜地想,双眼直愣愣地向前看着。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逃不掉,我无比害怕,但不是怕死。

    他很快走到我面前,因为距离近了,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便低下头无措地瞟着脚下的树叶。

    他站定一会儿,什么也没做,正当我疑惑时,忽然一股大力揪住我的大红花袄的后领子,把我腾空拎了起来。

    要死了要死了!勒住脖子了!

    我双手扒住衣领,企图腾出一丝呼吸的空间,双脚使出绝命狗刨!

    他意识到不妥,一松手把我丢下来。

    我捂着喉咙拼命咳嗽,稍微缓过来后就一边假装咳嗽一边观察他。他的手掌背到身后,微微蹭了下衣服,俯下腰想看我的脸,被我避开,见我还能喘气,便直起腰。

    我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于是始终低头抱着喉咙装哑巴,引得他又看我几次,仿佛很担心轻轻拎我一下就把我给拎死了。

    他不杀我吗?

    这会不会意味着他是个好人,他杀掉的其实是坏人?我不敢轻易下定论。

    大概看出我在拖延时间,他再次把我从地上拎起来,这次换了双手掐住我的腋下,依然是双脚腾空,我难受地扑腾两下,放弃了挣扎。

    毕竟根本不能指望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懂得怎么抱娃娃!

    他把我带出树林,放在腥气熏天的马车前,蹲下身体与我平视,手指着马车车厢,一字一句艰难地对我说道:“找、信。”

    为什么要我找啊?他自己怎么不去?有阴谋!

    我没动,策略性地歪着头装傻。

    他稍微等了一会儿,望望东方天际,开始着急,动手来推我。

    他推一下,我动一步,直把他急到用手去挠那头狗啃过的短发。

    我绷紧表情,看他主动往前走了几步,进入那两匹枣红骏马的警惕范围,它们焦躁地踏来踏去,鼻子里“呼呼”哼出白气。

    他快得像闪电“唰”地退回来,再次看我,带着一丝丝可以忽略不计的乞求。

    哦!懂了!他害怕!

    如果是被威胁,我大可以直接逃跑,我自信有这个能力,但鬼使神差地,我的直觉更倾向于信任这个刚刚杀过人的凶手,于是决定采取行动。

    我掀开兜帽,刚刚挣扎过程中头发都搞乱了,所幸我是短发,手指随便梳一梳就能理顺。将额前长长的刘海拂向两侧,我仰头直视着那两匹马,在眼白中央,一对异于常人的、透明无色的虹膜和瞳孔露出来。

    有美少年这么个巨大威胁在侧,它们一开始没有分心看我这个小豆丁,我只能走近了,才吸引到离我更近的那匹马低头注意我。

    视线相交的一瞬间,无色眼瞳里折射出近似被精心切割打磨过的钻石光芒,仅仅一瞬,就黯淡下去。马儿那双微微凸起的眼珠却仿佛受到巨大铅锤猛烈的一击,全身猛烈痉挛,无法抵抗的刺激使它高高扬起前蹄。

    它巨大身形投下的阴影笼罩着我,虽然知道隔着一段距离,它绝对踩不到我,但我还是害怕地闭紧眼睛。

    “扑通”一声,马儿直直坠落,前膝生生磕在地上。

    这一下肯定很痛吧,我眨眨眼睛,有些心虚。但它的敌意实在是太重了,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其他办法。

    我松了口气,挎下肩膀。欲回头看一眼美少年,但头转到一半,我又放弃了,欲盖弥彰地把刘海拨回原位。

    马车边全都是血,门口还被车夫整个挡住,我转了大半圈,没找到一处能落脚的干净地方。我脚下没有穿鞋,不想弄脏脚丫,只能用手画了一个空气泡泡,泡泡变大到能够容纳我的时候,抬脚钻进里面,指挥泡泡托着我飘上马车。

    车厢里还有两具尸体,一个坐着被匕首穿了后心,表情惊恐,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另一个躺在垫子上,大概原本就奄奄一息了,走得很是安详。

    最后我是在躺着的那具尸体脑袋底下的软垫夹层里找到了美少年想要的信。

    注视信封犹豫一瞬,我盘腿坐着泡泡飘回美少年面前,麻瓜美少年却竟无动于衷,拿了信转身就走。

    等等?不对!这不对啊!

    我这一系列明显非正常人的操作,美少年一点都不带惊讶的吗?

    但现在不是思考问题的时候,美少年走太快了,我纠结地用了“点兵点将”口诀法,决定顺从上天的旨意主动跟上那个美少年。

    泡泡一会快一会慢,一会稍稍超过他一会远远落后他,我艰难地操控着。时间不知道有多久,我渐渐找回了手感,能够匀速地跟在美少年侧后方。

    天光渐亮。太阳自我背后跳出来,一路爬上我的肩头,终于,我远远的闻见人烟。

    等不及我与他搭话致谢,美少年骤然消失在人与人与推车与新鲜蔬果的影子里。

    那枚黑羽不是错觉。

    有着如光轻盈气质的美少年,实际上扎根在黑暗里,与死亡与尸首为伍,与人间背道而驰。

    我很感激他,特意放慢了速度带我来到城镇,但其实我对人间一样没有眷恋。

    最后对着漂亮的番茄吞了吞口水,我合上眼,瞬移到近百米的高空中,随意牵来一片薄云,栖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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