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场春雨添寒,江鱼婉伏在佛台前低吟三篇祈福词,覆手燃上一盏鲛尾香,遮盖窗下青苔的潮气。

    嬷嬷:“皇后娘娘节哀,江老爷作了一辈子清官,仙逝后,在阴司断不会受苦的。”

    花美人拖着鎏金裙摆,风风火火闯入坤宁宫。

    “皇后娘娘,嫔妾宫里的金丝炭不够烧,想问您借点。”

    江鱼婉双手合十,目不斜视。

    “嬷嬷,给她。”

    白嬷嬷愁容满面,小声在江鱼婉耳畔嘀咕:“娘娘,都已经来借三回了,这哪是借?分明是抢,咱们库房里的炭也所剩无几,还是别给她了吧。”

    撑伞站在殿门前的花庙云,闻言,不耐烦甩袖离去。

    江鱼婉侧头,望向雨帘外的夜幕,松髻上的钗器从柔顺青丝间滑落,她轻叹一声,低头拾起膝前的粉山玉步摇。

    “嬷嬷,劳烦你走一趟,去瑶光阁把金丝炭送到花美人的手里。”

    白嬷嬷气愤不已,皱黄的眼珠在眼眶里来回翻着八字。

    “她是皇妾,您是国母,何苦受她的气?老奴不去!”

    江鱼婉握紧步摇,眼角溢出一滴珠泪。

    “嬷嬷,求你了。”

    白嬷嬷更加急躁,为奴为婢的,不能大声宣泄,她躬身扶着江鱼婉的肩膀,不停强调着:”您是皇后,您可是皇后娘娘啊。”

    江鱼婉素日在明里暗里受了花美人无尽折磨,她不愿再争下去,如今家中的顶梁柱倒了,御前亦无半点皇恩眷顾。

    无宠,无靠山,无手段。

    再娇艳的美人,也能一朝变成大漠中的黄花,枯败衰竭。

    江鱼婉起身,揣一竹篮的金丝炭,一手执伞,一手提灯,朝瑶光阁去了。

    雨,骤然转急。

    倾斜的雨丝浇透江鱼婉单薄的春衫,冰凉的金镯紧紧贴在玉臂上。

    宫道拐角处,一阵疾风吹起江鱼婉的长袍,狼狈的她,迎面撞上奢华如楼的御轿。

    她抬头,向轿里一早便厌弃了她的帝王行礼。

    “参见陛下。”

    金龙密纹的车帘被掀开,露出的却是花庙云娇媚挑衅的笑靥。

    皇帝隐匿在帘后更深处,语气冰冷如石。

    “皇后,花美人向你求助,你为何让她在雨中苦等这么久?难道你不知道她已经有了身孕?”

    看来,花美人方才是在以身设局。

    花庙云轻咳两声,委屈的眼神瞟过江鱼婉怀里一整篮黑压压的金丝炭。

    “江姐姐若是早些愿意借碳给我,我也不用来劳烦皇上,皇上批了一天的奏折,我实在不忍心。”

    江鱼婉避开花庙云的话锋,直勾勾盯着皇帝在黑暗中的轮廓,垂死争辩。

    江鱼婉呜咽解释: “臣妾当时在为父亲念经祈福,不能轻易打断......”

    皇帝无情回绝:“诵经?人都死了还诵什么经?能把你那迂腐的老父亲给念活过来吗?”

    花庙云得意的眉梢高耸入云。

    “皇后娘娘的孝心天地可鉴,皇上不如成全皇后娘娘,送她回武陵老家守孝祭祖三年。”

    江鱼婉心灰意冷,麻木到失语,不禁发笑。

    她跪在长街边,被太监剥去凤袍,夺走金冠,连夜赶出皇城。

    花庙云轻轻在皇帝耳边吹的一阵风,便将江鱼婉从金殿台上刮到荒山野岭间。

    皇帝甚至连一顶帐轿都没分给她,只让宫门前的侍卫牵给她一匹病马。

    这囚牢般的皇城,轿子抬着她进来,轿子抬着她出去。

    回武陵的路如何走,她根本不需要愁,因为,不等她走到尽头,或许她的命就到头了。

    褪去皇衣的江鱼婉,还是少女的模样。

    她才十六岁,嫁入皇宫不到半年,还未侍寝,就惨败谢幕。

    豆大的雨点,重重落在江鱼婉额前,一遍遍洗刷她眉心上的花钿。

    弃妇,孤女。

    江鱼婉握着棘手的缰绳,一边垂头数着马蹄踏过的坑洼,一边分辨自己的身份与结局。

    前路漫漫,她自己都看不清了。

    一声霹雳降下,打在驿站旁的柳树上,病马受惊,仰起前蹄,直冲乱葬岗。

    江鱼婉屈身抱着马颈,硬生生被拖进那片阴森凉骨的老榕树林。

    一片寒鸦与蝙蝠飞出树丛,扑闪着漆黑的翅膀,为失控的马匹让路。

    再往前,便是一滩绿幽幽的恶水。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箭朝她飞来,射穿的却是马的双目。

    江鱼婉坠马后,滚进一片灌木丛,被一根花荆缠住了脚腕。

    她还没察觉到危险所在,只顾低头拆解花荆。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她眸下闪过,锋利的刀尖将江鱼婉的下巴高高抬起。

    “阿婉,这就是你要嫁的——天下最好的男子?”

    少年高窈的身影遮住山头绯红的满月,他一袭金螭龙雪纹官袍,修长的白指握住一面御赐暗杀令牌,亮在江鱼婉眼前。

    他的音色稍显青稚,江鱼婉再熟悉不过慕山訾的声音。

    慕山訾唇角提着半分讥讽,半分自嘲的笑。

    讥讽的是,皇帝会派他来杀皇后。

    自嘲的是,江鱼婉竟然到死才想到自己。

    江鱼婉避着剑刃朝后退,一手抱树,一手慌乱掖平被草枝撩起的裙摆,她怯怯藏起半面脸,低眉含泪。

    “慕三,我不想死。”

    从前那个傲娇的小凤凰,拣尽寒枝不肯栖,如今,一代皇后却沦落孤山乱葬岗,在他的剑前凄楚求饶。

    慕山訾在美人泪光前试了一番剑身的锋芒,薄长的水龙剑,如银镜般清澈,杀人不见血。

    剑落,江鱼婉哭出了声。

    慕山訾斩断的是缠在江鱼婉脚腕上的花荆。

    “阿婉,跟我回将军府。”

    慕山訾向她伸出手,手心朝上。

    江鱼婉满是细小伤痕的手沾着泥斑,轻轻落在他的掌心。

    “将军府不养闲人,你得给我做侍。”

    她犹豫了,悻悻缩回手腕。

    慕山訾强硬夺回她的手,冷笑反问:“阿婉,你有选择吗?”

    他向前一步,不慎踢倒靴边的剑鞘,江鱼婉受惊尖叫,慕山訾低头吻向江鱼婉眼角的清泪。

    见他还要继续,江鱼婉忙推开他。

    “是谁在那?”

    一名流寇模样的青壮汉子提着刀,往花丛中窥探。

    慕山訾回首,将其一剑封喉。

    又行云流水地剖腹断头,挖出心脏,装进一口金盒。

    整个过程,慕山訾没有皱一下眉头。

    江鱼婉强忍着不适,望慕山訾的背影黯然出神,她浑然不知,这竟是小时候陪她玩家家酒抢着当狗的傻小子慕三。

    “皇后死了,以后世上只有阿婉。”

    慕山訾满脸的血,唯独望向江鱼婉的眉眼依旧乖顺。

    他朝江鱼婉灿然一笑,她竟感到久违的心安。

    “阿婉怎么不说话,害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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