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绪知道自己赌对了。

    或者说,她不可能赌输。

    人人都说柔妃得宠,可陛下一月入内闱的次数屈指可数,这说明陛下并不沉迷欲色,远远还没到会为了美色、为了柔妃糊涂的地步。那么柔妃若心里没点分寸,又怎么去做这个宠妃?

    纵然如孙嬷嬷所说,有一个当世大儒的祖父,或许能助她最初崭露头角,可起用沈家人的目的都已达到,说到底,家世能给柔妃的助力,也只到这里了。柔妃往后受不受宠,只在于陛下的心意,又怎么敢拂了陛下的心意呢?

    这也是孟绪之所以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的缘故,聪明的人,才有权衡计较,才有畏惧。

    柔妃抿着的红唇似都在打颤,一张脸被水榭里穿堂而来的湖风吹得煞白。恨恨看着孟绪,咬牙切齿地道:“本宫为了陛下,是可以暂不与这言行无状的罪人计较。孟绪,你很好,希望你与这位樊才人,”

    话至一半,柔妃重新笑起来:“不,连才人都不是,还只是个选侍——希望孟美人与这位樊选侍,日日都能如此,不要有能让本宫下得去手的时候,否则该受的巴掌,谁也躲不掉。”

    虽是对着两人说的,柔妃却连一眼也懒得分给樊氏。比起孟绪,樊氏也不算多可恨了,充其量不过是一块硌了脚的小石头,碾两下再踹开也就是了。

    可孟绪……柔妃愤然转身,金贵的珠鞋踏地有声,好像踩着的不是地面,而是谁的脊骨,要一脚一脚,慢慢地,把胸口淤积的闷气都散出去似的。

    孟绪在她身后行了个恭送的礼:“妾谨记娘娘教诲。”

    樊氏也紧跟着伏叩,细声细气道:“妾拜送娘娘,谨记娘娘教诲。”

    柔妃的侍女刚一追上去,就见自家娘娘面色忽而更阴沉了。唯恐被殃及,忙找补道:“这孟美人也实在是个拎不清的,娘娘顾及陛下,这才不和她们计较。不过要奴婢说,脸面虽伤不得,让她们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醒醒神也好,这样往后她们就知道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不该做了。”

    “用得着你来教我?”柔妃眼色一横,侍女瞬时噤若寒蝉,缩起脖子不敢言语。

    “既都打不得,不痛不痒地跪一会儿又有什么意思!”

    侍女仍不敢吭声回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柔妃脸色。

    许久之后,才听柔妃不甘心地又道:“你说,今晚陛下会选谁?”

    侍女一通搜肠刮肚,将一众新妃都在心里过了一遍,便有了眉目,却是瘪了瘪唇:“奴婢不敢说……”

    但凡男子就没有不好色的,孟美人本就生得瑰姿艳逸,又有这般玲珑心窍,能在娘娘跟前全身而退,送得礼物怕也是别出心裁。今夜多半是她了。再说这孟美人定是成竹在胸,否则,又怎能这么有恃无恐呢!

    怪不得娘娘这么容易就放过了她……

    翠盖罗纱的宝辇在宫侍的簇拥下慢慢远去,水榭中,白术和簌簌也各自扶起了各自的主子。

    樊选侍几不可闻地道了声:“多谢。”

    孟绪摇了摇头,示意不必。

    簌簌心疼地替她整理裙幅,妃嫔之间大多是行万福礼的,孟绪此番虽未行跪下,可一直保持着微微蹲膝的姿势,这会儿也似有僵酸得些立不住。

    走起路来都不大自然。

    樊氏见孟绪已有动身离开之意,起先还一言不发地杵在原处,可当察觉到她脚步的迟涩,终于再也保持不住沉默。

    “孟姐姐……!”她三步并两步跟上去,“等等我。”

    “今日倒不哭了?”孟绪这才柔柔淡淡地问道。

    樊氏见她语态神貌一应如常,竟似全然不为方才之事挂心。就好像自己跟上来无所谓,不跟上来也无所谓,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她本以为,她应当是施恩图报,想自己从此对她感恩戴德,才会为自己出头。

    竟然不是?

    此时再掐两滴泪未免太假,亦步亦趋之间,樊氏只捂着胸口,怯声道:“柔妃娘娘如此威严,妾是有些后怕。”

    孟绪不明所以地笑了声。

    樊氏有些吃不准她的态度,一时也没再吭声。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将困在心头的疑窦诉之于口:“姐姐为何会帮我?”

    “我以为,我们只是点头之交……况且妹妹出身卑微,挨两下也不打紧的。”

    孟绪停下脚步,侧转一点腰身,正正迎上樊氏望过来的目光。

    一霎时相对而视,樊氏只觉得人都陷进了那双幽静的眼湖中。

    像要被洞穿。

    孟绪眨着乌翘的浓睫,一瞬也不错地看着她,樊氏只好也忍着没别开头。

    末了,孟绪只风轻云淡地一笑:“只是赶巧撞上了,可若妹妹有难,我却自隔岸袖手,眼睁睁看你受人欺辱,他日蓬山宫中相逢,再‘点头’而过的时候,我怕我会——”

    “心虚。”

    说罢,她终于移开眼,自若地朝前走去。

    而她身后,就像被这心虚二字定住,樊氏怔怔地立着,一双笏头鞋像黏在了地上,再也挪不开脚跟上。

    直到孟绪走出去一段路,樊氏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她行过曲折的水桥,又拾阶上岸,没有回头。

    满面是复杂。

    宫里的灌丛分外茁茂,似也在彼此争荣。

    走入被翠荫掩着的一条幽径,簌簌见自家主子抬脚落脚始终艰慢,仍半点不曾松活起来,不由狐疑着低低出声:“主子的腿还难受么?这儿都没人了。”

    主子四岁开始习礼,当年就能顶着一摞书在太阳底下蹲好些时候,没道理这么久缓不过来。

    孟绪悄声在她耳边道:“葵水好像来了。”

    簌簌惊呼:“啊?那得快些回去。”

    “奴婢起先还以为……”

    簌簌为自己方才卑劣的念头一阵羞愧,含混着没说下去。

    “以为什么,以为我是故意装的?”孟绪替她说了。

    簌簌小声辩驳:“那谁让主子小时候常用这招对付大郎君呢,郎君可心疼你了。”

    孟绪拂开一枝横逸的枝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声却很平静:“樊氏和哥哥,岂能一样。”

    孟家满门忠烈,孟绪的长兄比她足足大了八岁,十二岁起便跟着父亲上战场,一直到孟绪十岁那年,兄长前往西南收复失地,回来的却是一副棺椁。孟绪再没有哥哥了。

    山河社稷早在雍朝的荒政下破碎不堪,大梁推翻雍治之后,又花了数年光阴,才拼凑起一个足够广袤安定的疆土,而这疆土上,流淌着孟家人的血泪。

    孟绪莫名说起:“其实就凭樊氏说的那句话,挨一巴掌倒也应当。天下臣民曾经谁又不是雍朝的臣民,但若人人待无道之君,皆忠心不存二志,那又靠谁来推翻暴政,谁来救生民百姓?”

    无奈一笑,又自道:“算了,说这些做什么。”

    不过流光片隙,已然又是那个貌若桃李、心若磐石的孟绪了,颦笑之间,好像什么都不值得她放在心上。

    簌簌却还拧着眉头。她听得出,主子其实是不喜樊氏的,越发不懂:“那主子今日为什么还要帮樊选侍?万一那巴掌真落下来,疼也疼死了!再说万一陛下今夜选了别人……”

    簌簌越说越心有余悸。

    孟绪宽慰道:“安心,你主子有成算。”

    簌簌依旧叹气:“奴婢是担心,主子为她开罪了柔妃娘娘,柔妃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孟绪笑她天真,“你以为没有今日的事,柔妃就会容得下我么?”

    光是她站在那儿,柔妃恐怕就断断容不下她啊。

    更何况,这个后宫,最得宠的女子,注定只能有一个。

    孟绪不会走柔妃的老路,但她走的这条路,势必会让柔妃无路可走。她与柔妃之间,又焉能善了呢?

    倒不如省了那些虚与委蛇的功夫,早见真章。

    *

    回到月下阁不久,御前的人就带着旨意来了。

    只不过,去的是对面的青鸟阁。

    看来是陛下选中了那朵生动娇嫩的朝颜花。

    孟绪低头搅弄着红糖水,道了一声:“姜丝放多了。”

    簌簌原本立在一边,一会儿松口气一会儿又叹口气的,凑过来一看还真是,懊悔道:“是小禄子做的,他说他进宫前常给他姐姐做这个,效用好着呢。奴婢心不在焉的,竟也忘了同他说主子不喜姜味。”

    簌簌说着就要再去换一碗,孟绪拦住了她,跟喝药似的几口就把红糖水喝尽了:“怕就是他姜丝搁的多,才见效快。”

    簌簌有心想再问点什么,见主子这般和个没事人一样,又去瞟琼钟,见琼钟也只埋头干活,只好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只是那坐立难安的样子,晃得孟绪实在眼疼。

    “想说什么就说,几时这样别扭了?”

    簌簌方是如蒙大赦,凑近了问:“主子今儿不是还说早有成算,缘何那位公公竟去了青鸟阁?失了这次机会,柔妃更加没有忌惮,会不会寻机来使绊子?”

    琼钟这时候才提上一嘴:“主子身上不便利,没选上是好事,否则我们才要悬心吊胆呢,昨夜奴婢就在想,这样兵行险着,若是触怒了龙颜可怎么是好!”

    孟绪手中的小勺柄抵着玲珑秀致的下巴尖,却是有些无辜地对着簌簌微微笑起:“是有成算啊。”

    她的成算本就是指,今夜点寝,胜出的人大约会在她与樊氏之间,对于当时的情形来说,不管陛下选的是谁,柔妃都落不到好处。

    更别说即便她和樊氏都不曾中选,柔妃也无从未卜先知,一样要畏忌。

    何况——

    小禄子脚底生风一样疾步从外间进来,喜形于色:“御前的人来了!”

    何况——谁说去了青鸟阁,就不能再来月下阁?

    这次御前来的人不是周锦,大约又是隋安公公的哪个小徒弟。光净得没有一点胡子青茬的脸,看上去至多十四五的年纪,却已十分油滑。一见孟绪就哈着腰赔笑道:“陛下说了,美人的书是头筹,但樊才人的花也颇为动人,不输列位贵女,这不,就晋了才人,一跃两级!”

    “美人见谅,奴才刚刚啊,是去青鸟阁宣旨去了,想着让樊才人别巴巴等着,今晚早点歇下,这才迟了一步到月下阁。”

    孟绪心如明镜,自然知道这位公公大约是看樊氏出身最低,又是走进献的路子入宫,却能一来就被拔到与贵女们平起平坐的高度,奇货可居,这才先去了青鸟阁。如今又想两头安抚罢了。

    倒也没为难他,只管盈盈笑着。

    眼下她只想知道,柔妃才嘲过樊氏位低,连个才人都不是,如今该作何想?

    *

    孟绪不能走寻常侍寝的章程,大凡嫔妃侍寝之前都会被赐汤浴,若到了时间再去太极殿沐浴更衣,剥干净了面见帝王,那她葵水已至的事也就势必会被验身的嬷嬷发现,恐怕今夜就见不到陛下了。

    虽说最初她的目的,其实只是想把那册书顺利递上去而已。若一早将月信上报,东西自然到不了陛下跟前。

    可现在,既选都选了她,又怎能功亏一篑?

    东西送到了,人也得到才行。

    孟绪便央请公公代为传话:她能否先见见陛下?

    萧无谏登基至今,还是头一回听到侍寝的妃子有这种请求。

    大胆,却好似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遂挥手就让人带孟绪到偏殿等着,待他处理完公务自然过去。

    孟绪今夜穿了一件暮山紫的裙裳,是如晚天时分,日落烟峦那样空净又冷艳的颜色,帔帛则挑了偏冷的靛色,柔柔地自后挎过一双纤纤玉臂,半垂半坠,欲披还休。

    如黑绸一样乌浓润亮的云发则松松挽起,簌簌手巧,替她梳了个倭堕髻,只需一根紫玉簪就能支撑起整个发髻,将满头青丝卷束盘结。如此,就寝前若要卸簪解发,也容易省事,只消将玉簪抽去便是了。

    偌大的殿室里,孟绪拿了一根红烛在手当作火引,不厌其烦地将满殿的灯火都点起。

    尽管天还未完全暗下。

    做完这些,人还未至,孟绪只好继续等。

    其实若论巧思,孟绪还真觉得樊氏的朝颜花比她的那册书高明不少。

    牵牛野生野长,正可喻樊氏的商户出身;又朝开夜合,悄然含英,是既爱惜芳心又劝人及时行乐的花。

    更重要的是,这花只有蓬山宫开的最好,蓬山宫出过一位风头无两的善婕妤,陛下又怎会不知道这花来自哪里?

    怕是一眼便看中了。

    除非是陛下厌恶善婕妤,到了连这花也迁怒的地步。可若是如此,也就不会开放蓬山宫。

    孟绪越深想,更觉得樊氏不简单了。

    于是萧无谏来的时候,就看到一截截高低错落的铜荷灯檠上,烂漫的新烛早早点起,而簪钗简少的女子坐在他常坐的桌案前,一手撑头微凝,大半张皎艳的脸庞昭彰在无边灯色里。

    被勾上了浓亮的光彩。

    只不知在想什么,竟连他来了也不曾发觉。

    他止步在门口,身上犹带着殿外将夜的肃杀之气,轻笑了一声,“既然急着见朕,怎么朕来了,爱妃却好似另有所思?”

    孟绪陡然听到人声,下意识坐正形容,放下那只撑头的手。

    玉簪梢头翘起之处,却不慎勾住了腕口的玉镯。

    毫无阻碍地,就带落了一片懵懂的青丝……淌了满肩。

    孟绪因这意外轻促地惊呼了声,再朝来人看去,就见君王将一双眼眯得狭深,带有一丝冷冽地望了过来。

    好像在说: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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