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历七年,冬,大雪。

    雪落无声,轻柔飘渺,这大雪已连下三日,宫里宫外到处银装素裹,大雪满枝。

    深宫之中,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院里的雪将门前的台阶都给掩埋,想来已许久未扫。

    沈若潇怔怔地盯着房梁,她被打入冷宫,缠绵病榻许久,苍白的小脸没有一丝血色,也许熬不过这一个冬天。

    她回想自己过去的那些年,十六岁因为错爱小人,导致在前线杀敌的父亲身死战场;十七岁如愿嫁给太子,可那又如何呢?她后来才知道,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利用。

    利用她的家族登上皇位,再收回所有的兵权。

    二十岁,没有利用价值的她被打入冷宫,长年累月地被人暗地里投毒,到如今,她孤立无援,身子也垮了。

    “吱呀——”大门被人推开,卷进一阵寒风和飘雪。

    沈如潇没有动作,这时候来的是谁都不重要了。

    但当那人走进,携来一阵记忆里久远的药材的苦香,她还是怔愣了一会儿。

    “是你啊……”沈如潇气若游丝,撑起一点精神,没想到最后来看她的人,是这个早已与她决裂的儿时玩伴。

    来人肤色苍白,神情阴郁,眼下有一颗红痣,显得整个人妖冶异常。

    沈如潇是害怕他的,这么多年她一直听闻他的事迹,原司礼监总督的养子,被当成药鼎培养,用毒如神,一朝弑父,冷血无情,心狠手辣。

    那人没有说话,但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脉搏,不同于面上的冷淡,他手指的温度却很温暖。

    “我已是将死之人,林大人不必……咳咳咳……”沈如潇猛烈地咳起来,一时间停不下来,喉间漫上血腥味,从口腔里混着唾液冒上来,狼狈不堪。

    一只手用帕子接住了这些污秽,林墨锦看着帕子上鲜红的血迹,垂下眼眸:“娘娘时至今日,可有曾后悔过?”

    听了这话,沈如潇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抓住林墨锦的手,脸颊浮上一种异样的红,气息不稳:“林大人,我……我不想如此难堪地去死,你可有法子,能够……能够……”她没有说完,但林墨锦听懂了。

    她一生爱美,到死也求体面。

    半晌无人接话,屋内落针可闻。

    “好。”许久,林墨锦开口,嗓音不辨喜怒,但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按理来说,他们现在的关系是很奇怪的,一个是宫中失宠人,一个是朝堂天子臣,却在沈如潇将死之际,才察觉到一点温情来。

    她闻着林墨锦身上若有似无的苦香,心里竟意外安稳。沈如潇听见他打开匣子的声音,似乎是取出了什么。

    “这是我特制的银针,刺入穴位,可让人于睡梦中死去,没有痛苦。”他解释道。

    “那自然……极好。”沈如潇凄惨地笑了起来,能尽早结束这非人般病痛的折磨,她求之不得。

    她最终还是没有回答林墨锦的问题。

    后悔吗?悔。

    但万语千言,只留一声叹息。

    银针从腕间刺入,意识昏沉间,她听到了久违的乳名:“袅袅,别怕。”

    门外枯枝压不住大雪,扑簌簌落了一地,寒鸦振翅,和风悲鸣,沈如潇等不来她的春日。

    “袅袅……袅袅……”

    一声声呼唤,沈如潇睁开了眼睛,一阵光亮映入她的眼眸。

    她没死?又能看见了?

    她转头,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母亲。

    “娘!”沈如潇看着屋子里的陈设,心下震惊,这不是……她的闺房吗?

    “袅袅,你终于醒了,你一听京中在传粮草运不进前线的消息,一下就晕过去了……”沈母絮絮叨叨地说,不料被沈如潇猛地一抱,她噤了声。

    “这孩子?怎么了?你父亲在前线还没有消息……也不知这情况是真是假……”

    沈如潇压下心中的惊异,抱着母亲又哭又笑,她回来了,回到了一个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来得及的时候。

    当年就是这个时候,粮草运不到父亲那边,以至于焦急万分的她去找了太子楚晏浔,楚晏浔假意帮忙,却在一个月后,前线还是传来了沈将军战死的消息。

    实际上,沈如潇后来才知,楚晏浔根本没打算将粮草运过去!

    她上一世是如此相信楚晏浔,以至于听到父亲死讯的时候还真以为是不敌他手。

    “娘,我没事,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沈如潇松开母亲,用帕子擦干净眼泪。

    “也好,你好好休息,你父亲的事别想太多,一定会没事的。”沈母拍了拍她的手,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沈如潇。

    沈母走出房门,沈如潇立刻走向镜子面前,铜镜里的自己面容康健,白皙的脸庞透着淡淡的粉,眼眸灵动有神,透出一股娇憨的意味。

    这是她的十六岁,风华正茂,朝气蓬勃。

    沈如潇细想着前线的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将被楚晏浔扣下的粮草运过去。

    当初,圣上由楚晏浔掌管军中粮草的相关事宜,他从中作梗,迟迟不送,父亲以身殉国,那场战役虽然成功,但楚国将士也死伤惨重。

    一年后楚晏浔向皇帝请求娶她为太子妃,圣上念沈家有功,同意了这门亲事。

    那时候的沈如潇,当真觉得楚晏浔对她一片真心,如今想来,恐怕是为了让她孤立无援,失去沈家庇护,借口夺回兵权吧。

    那么,要如何让圣上知道楚晏浔私下扣留粮草呢?

    沈如潇低头沉思,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身影。

    她走到堂前看了一眼,雪已经快停了,说来也奇怪,上辈子她死去的那一年,也是这样难得一遇的大雪,不知是不是一种巧合。

    “小姐?你怎么出来了?”一个丫鬟模样的人端着木质托盘走过来,“这是夫人叫下厨熬的银耳羹,小姐吃一点儿吧。”

    “小萤,现在雪快停了,我要出去一趟。”

    “你要出去?”小萤放下手中的东西,忙拿来一件素色大氅,“外面冷,小姐多穿点。”

    “不用跟过来了,帮我跟母亲知会一声,今晚可能晚些回来。”沈如潇裹紧大氅,往门外马厩跑去。

    沈家是将门之后,思想较为开放,打小对沈如潇也是放养,不常限制她的活动。

    “哎,小姐,那银耳羹……”小萤朝远处大喊,沈如潇早已经跑远,身子隐没在白茫茫的雪中。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奔向马厩,拉出一匹白马,它很漂亮,毛色雪白,身着红色马披,鲜艳非常,威风凛凛。

    “真难为你下雪还要陪我跑一趟,先谢谢了。”沈如潇摸了摸白马的头部,被它打了一个哼哼。

    天空中还飘落着细细小小的雪花,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沈如潇轻翻身上马,轻呼着气,凉风一阵阵灌进她的胸膛,鼻子也被风吹得红红的。

    白马载着她在雪中奔跑,留下一串脚印。

    不多时,行至司礼监,她在门口被守卫拦下,道:“告知林大人,就说沈府千金沈如潇找。”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都不敢相信还有人主动来找那个白面阎王。

    不多时,他出来,对沈如潇道:“督主说,今日不见客,请小姐回吧。”

    猝然一阵冷风,吹得沈如潇一激灵。

    是啊,现在的林墨锦,应当万分讨厌她才对,是她为了楚晏浔与他决裂的。

    “林大人不来见我,那我便不回去,我就在门口等着他见我为止。”沈如潇正色道。按照她上辈子的气性,早就气得走了,如今她有求于林墨锦,父亲还在前线等着,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

    侍卫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赶她。

    沈如潇的脸在说完这些话就垮了下来,早知道林墨锦那么狠心,她就带个汤婆子来了,哪像现在这样傻站在这里受冻。

    她想起上辈子得知自己被打入冷宫的那一天,在楚晏浔门前求着等了一天一夜,等到实在支撑不住晕过去,醒来就发现被人送到了冷宫中。

    如今角色变换,虽同是有求于人,不同的是,上辈子她是为了自己,现在是为了父亲。

    她心里对林墨锦的感情是复杂的,既感激又歉疚,感激的是上辈子他送了她最后一程,歉疚的是为了楚晏浔不惜与他断交,以至于最后连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了。

    天色渐晚,雪又开始下了,沈如潇已经站在门口整整两个时辰。

    侍卫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于心不忍道:“姑娘,督主是不会出来的,还是请回吧。”

    沈如潇摇头,就算他今日不出来又怎样,她就在门口等着,不信他不出门。

    想到这里,她眼睛都红了……如果……如果林墨锦当真那么狠心,那上辈子干嘛要来看她。

    “啪嗒——”门前的大树上落下一大片雪,里面有个小东西吸引了沈如潇注意。

    她走上前去,捧起被雪掩埋的死去的幼鸟,这只幼鸟在迁徙时还没有学会飞翔,被鸟群永远留在了这个冬天里。

    沈如潇想到了自己上辈子,不禁悲从中来,对一只鸟的命运感同身受,他们都是没有感受过春天就死去的啊。

    头顶突然投下一阵阴影,就听身后微凉淡漠的声音传来:“沈小姐平日娇纵任性,竟也为一只死去的鸟黯然神伤吗?”

    沈如潇抬头,望进一双清冷默然的眼中,如雪山下平静的湖泊。

    她心里一喜,忙起身,扯住了他的袖子,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做的那样,娇声唤道:“墨锦哥哥!”

    林墨锦不动声色地躲开了:“沈小姐自重。”

    沈如潇有些尴尬,两只手放在宽大的袖子里不知所措:“墨锦哥哥,我是来道歉的。”

    “之前……不该为了楚晏浔与你吵架……”

    “你就原谅我嘛……好不好?”

    “会主动求和,可不像沈小姐一贯的作风。”林墨锦不为所动,转身,“我从未放在心上,沈小姐回去吧。”

    “哎,等等。”沈如潇见他要走,忙拉住他,不料眼前一黑,站久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但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

章节目录

知是春来,莫道春晚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煮酒闻香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煮酒闻香并收藏知是春来,莫道春晚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