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凡与宝瓶有过接触的一众人等,不论官居何位,皆被下旨关于诏狱。一时间宫中人心惶惶,无人知晓,更不敢揣测皇帝的用意。

    在他们眼里那宝瓶虽的确巧夺天工,却也不过是边陲小国为求庇佑而献上的小小贡品,库房里不足为道的万分之一。他们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重视。

    翌日,江祈云睁眼时已接近晌午,迷迷糊糊在床上坐了一阵,这才猛然记起自己昨晚声称要调查宝瓶失窃一案,还要起个大早去查看案发现场来着。

    她连忙下了床,胡乱套上衣服就要往外冲。许是昨夜之事对她的冲击有些大,她竟罕见地失了眠,翻来覆去直至凌晨才入睡。

    竹月守在卧房门口,见公主凌乱着衣衫一副想就这么出门的样子,当即将其拦了下来,说如此不合规矩,要为她梳洗打扮。

    江祈云想说她平时都是穿着一身睡衣到处乱逛的,真的无所谓,没人会注意。但无可奈何这是在封建制度之下的皇室,她能睡到这个点才起来就已经是破例了,只好乖乖被按在梳妆台前任由几个侍女为她描眉抹粉。

    “公主国色天香,一定要是最艳的牡丹才衬得上您的气质。”竹月说着将一支大红色牡丹花形的金簪插入江祈云发间,原本有些失重的妆面顿时就变得和谐起来。

    她望着镜中的公主,一双明眸如秋水般澄澈,柳眉弯弯,朱唇皓齿,五官精致立体,明艳大气,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上位者的尊贵气质。可公主从前却不知为何偏爱素净的装扮,眼里也总含着一种悲秋伤春的愁绪,极少能瞧见她笑。

    不过最近的公主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性子活泼起来,也爱笑了。竹月是打心底里为她高兴的。

    梳妆完毕,江祈云左瞧瞧右看看,怎么都觉得自己这张脸不说能叫见过的人过目不忘吧,但第二次碰见肯定是会留下些印象的。那个宋清也竟然说没见过她,真当她好糊弄啊。

    匆忙吃了几口午膳,江祈云提起裙摆一路小跑至宝瓶丢失的库房周围,打算先从入手。

    夏日的余热还未褪去,她掏出帕子拭了拭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远远看见宋清也正站在大门前观察着什么。

    耳边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宋清也转过视线,目光并不落在来人的面容上,而是从她的满头珠钗掠过,在那支分外惹眼的花簪上停了一瞬,淡然道:“公主当真是言出必行,不过午时便来了。”

    江祈云眉头跳了跳,这家伙怎么说话让人听起来这么不舒服呢?不过的确是自己晚来在先,她轻咳一声以掩饰尴尬,背着手故作正经走到宋清也身侧:“看什么呢?”

    库房的大门虚掩着,一把铜锁挂于其上,阳光穿过门缝照进室内,隐约能看见各色的奇珍异宝排列其中。

    江祈云正欲伸手推开门,却被一旁的声音打断:“公主,现场只此一处,臣并无再造的本事。”

    她哦了一声,下意识缩回了手,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到底谁才是老大?而且现场固然需要保护,也不至于连进都不能进吧,那还查什么?

    她偏头向宋清也望去,想问难道在门口干站着宝瓶就会自己回来了吗,这人却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把门锁,不知在想什么。

    “不是,这扇门有那么好看吗?”

    宋清也并未移开目光,伸手在门缝间丈量了一下,而后才转过视线平静地对江祈云道:“公主不若去凉亭歇息片刻,案子一有进展臣立即禀报。”

    “你是嫌我在这里碍事吗?”江祈云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到底谁给他的胆子,“那你、你倒是说说一上午都查出什么了?”

    从她一来就一直盯着这个破门看,莫不是什么都没发现在这故弄玄虚呢。

    宋清也并未言语,只是抬起那把铜锁,让锁孔的位置朝外,暗黄色的金属表面几道划痕清晰可见。

    “公主可想到什么?”

    江祈云不明所以,还是微微俯身,凑近观察了几秒,道:“这些划痕倒是挺新的……”

    能在一种金属上留下痕迹的,必然是另一种硬度更大的金属。江祈云抬起头,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是铁。有人试图用铁丝或是别的什么把锁撬开。”

    但为什么会留下这么多痕迹呢?即使是在晚上,库房四周并无遮蔽,借着月光也是能看得清锁孔的位置的。

    “偷走宝瓶的难道是个盲人……”江祈云转头,猝不及防对上宋清也审视的目光,一时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做、做什么。”

    “无事。”他神色如常地收回视线,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有些意外。”

    意外?在这人眼里她到底是有多蠢啊!

    “公主的猜测不无道理,但臣以为,这盗贼并非盲人。”宋清也无视她愠怒的目光,示意她看向锁与门之间相连的两个铜环,木屑出露,有些松动的痕迹,“而是个七至九岁的孩童。”

    “并且作案的不止一人。”

    江祈云仔细瞧了瞧他所指的地方,还是不明所以。正要询问,一个寺正匆忙走来,朝宋清也道:“大人,屋顶有新的发现。”

    宋清也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意料之中。跟对方走前,他看着还在研究铜环的江祈云,极轻地勾了下唇角:“臣上午在诏狱审问嫌疑人员,不过很遗憾,并未审出什么。公主若愿意,可以也去试试。”

    经他这么一说,江祈云倒是忽然记起自己还有个“金手指”没派上用场呢,审讯,这可不就是专业对口吗?

    她也不纠结宋清也是如何推断出盗贼是孩童的事了,神色飞扬地就让人领自己前去诏狱。

    翩飞的红色衣摆在一片绿意盎然的背景中逐渐远去,热烈又鲜活。宋清也望着那背影,不知在思索,或是在记住些什么。

    -

    “公主,您金枝玉叶,还是莫要来这种地方了。”典狱长面上赔着笑,搓着双手站在大牢门口,试图劝说想要入内的江祈云。

    此处常年不见天日,连空气都是浑浊的,甚至江祈云还离着那入口十丈远,就嗅到其中散发出的腐朽潮湿的味道,让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她强撑着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叉着腰高声道:“本公主今天就是要进去,如何?你再拦我小心我告诉父皇!”

    北临上下谁人不知嘉宁公主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小女儿,只要她想,皇帝能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送给她。典狱长一听此话哪还敢再劝,连忙擦着冷汗点头哈腰地放行了。

    室内光线昏暗,墙壁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格口成为了唯一光源。江祈云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抬脚继续往里面走。

    “你说这瓶子到底是个什么宝贝啊,能让陛下如此重视?”

    “谁知道呢,我是御膳房的,当时不过是和那送贡品的队伍擦肩而过,就被抓进来了。”

    “我才惨!原本今日就休假回家了,现在弄这么一出……”

    悉悉索索的抱怨声即使已经刻意压低音量,在这逼仄的环境中依然能听得很清楚。

    一名狱卒不耐烦地抬脚踹在还在讨论的那几人的牢房门上:“都给我安静点!敢妄议圣上,小心你们人头不保!”

    他啐了一口,转过身,在见到江祈云的一瞬僵了两秒,随即忙俯下身子:“参见、参见公主殿下!”

    闻此言,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室内顿时又发出细微的交谈声。一个发丝凌乱,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激动地抓着牢房的木栅栏门,朝江祈云喊着:“公主……公主!卑职管理库房已七载有余,怎会行这等偷窃之事呢?还请公主明鉴啊!”

    江祈云一个女大学生,从未处理过这样的事情,此时不免有些紧张,却还是硬着头皮将手背于身后,清咳了一声,神情严肃道:“诸位,此事关系重大,在真相未查明前,你们都有同样的嫌疑。所以稍安勿躁,待一切水落石出后自会放诸位离开。”

    虽然她也不懂一个小小的贡品到底关乎着什么,能让皇帝如此看重,不过往严重了说总是没问题的。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众人的连连抱怨,转而对身后跟她一同进来的典狱长吩咐备一间单独的审讯室。

    公主亲临审查案件,不说在北临,历史上都鲜少有听闻。狱中众人虽不敢说出口,心里还是充满质疑的。就这样一个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未见识过人性险恶的小公主,哪能有查案的能力呢?

    江祈云并不知他们心中所想,坐于她面前的男人虽垂着脑袋不敢直视她,但她还是通过对方细微的面部表情看出了他对自己的不屑。微撇的嘴角,绷起的脸部肌肉,有时候表情达意并不需要语言。

    好家伙,胆子还挺大。

    “昨日亥时你在何处?”

    “回公主,小人在大殿清扫地面。”

    “可有人证?”

    “廖公公可为小人作证。”

    ……

    江祈云虽然看这人实在有些不爽,但一连串的问题对方回答得并无纰漏,得到人证的肯定答复后,她也只好作罢。

    这位廖公公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没理由包庇一个窃贼。

    一连审讯了好几个太监宫女,江祈云都能从他们的言行中推断出宝瓶失窃时确乎不在场。挥挥手示意又一个宫女离开,她揉了揉眉心,感到有些疲惫。

    果然宅家太久人是要废掉的,脑子不用太久也是要生锈的。

    她正思索着若是那窃贼真有通天的本事,能绕开层层守卫逃出宫,自己又该如何去找,一道高亢的男声忽从外传来:“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要见公主,我、我要揭发!”

    有这种好事?江祈云闻言眼睛亮了一瞬,忙转过脑袋,发间两支步摇因着动作幅度过大而缠在了一起,她也无心去理会:“快让他进来。”

    那人一身侍卫的装扮,看起来年纪并不大,见到江祈云后连该有的礼仪也顾不上了,急得双颊都泛起红:“公主,小人是负责巡逻的,昨天晚上程小山莫名其妙拿了坛酒给我们喝,我……我后来迷迷糊糊间好像看到他往库房的方向走!

    昨日也不是什么特别日子,他灌醉我们是何用意?那宝瓶定是叫他偷走的!”

    “程小山……”江祈云指尖在木桌上轻敲了两下,“传他进来。”

    那小侍卫忙不迭点头答应,脸上的笑容明晃晃的得意和幸灾乐祸,去喊人了。

    江祈云抬手理了理头发,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只觉有些好笑。

    这傻孩子啊,还是太年轻。醉酒误事玩忽职守,他倒是也敢说出来。这会儿怕不是还觉得自己主动检举嫌犯,事后会受到嘉奖吧。

    不过都和她没关系了。江祈云心情大好地哼着歌,反正应该马上就能水落石出了,拿到宝瓶回家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点上20杯不同口味的奶茶,不比这又苦又涩的破茶叶好喝?

    片刻,木制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唤作“程小山”的侍卫局促不安地走了进来,双手紧攥着衣摆,站在江祈云对面。

    “小人见过公主殿下。”他的声音尚且带着些稚嫩,因为紧张的缘故,尾音都发着颤。

    “程小山,有人举报你昨夜蓄意灌醉看守,出现在库房门口。”江祈云紧盯着对方的神情,“你作何解释?”

    “我……我,不是的,那酒是我表哥从崇州带来给我的,我也只是想让弟兄们尝个鲜罢了,谁知……”

    “表哥?哪个表哥,人在何处?”

    “人在何处……”程小山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江祈云的话,向右瞟了一眼,“他、他家在城东!”

    这一个眼神就够了,他在说谎。江祈云懒得再和他费口舌,直接上前在对方震惊的神色中攥住了他的手腕。

    周围的空间急剧坍塌变化,熟悉的几排书架出现在江祈云眼前,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看书看书,早找到瓶子早回家!

    这些“记忆”是按照时间的顺序从远及近排列的,她走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书架,抽出最下面一排的倒数第二本书翻了起来。

    果然还是头晕。满页的文字细小而密不透风,凌乱地在纸张上蠕动爬行,她必须用手指点着一个个仔细辨认。

    每次在同一个人身上发动技能都需要三天的冷却时间,且一次只有五分钟。江祈云不想再等,抓着书本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强忍着铺天盖地的晕眩感一点点辨认着书里的内容。

    那位大人、今夜亥时、行动、接应……

    母亲和阿妹、赏金、别无他法、望都安好……

    空间破裂,江祈云猛地睁开眼,迎面撞上程小山惶恐的目光,下意识松开了攥着他的手,眉心微微蹙起。

    “程小山,是有人指使你这么做,对吗?”江祈云看着眼前这个尚且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原先想的关他进刑房严刑逼供,忽然就不忍起来。

    他是为了他的家人,才铤而走险替人卖命。

    “只要你告诉我是谁,我保证你的母亲和妹妹不会受到半点伤害。”

    江祈云信誓旦旦地盯着他的眼睛,期待着他的下文。

    谁料少年褪下了先前的伪装,只是苍白地笑了一下,随即状若癫狂地大笑起来,引得房内的几个护卫纷纷拔刀相向。

    “公主呀,您还真是,单纯得令人发笑。”程小山被压下身子跪伏在地,笑着笑着泪水从眼角淌下,“不是的。这天底下,不是谁都像您一样,锦衣玉食,事事顺意……”

    江祈云见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心中暗叫不好,“快拦住他!”

    她的话音刚落,程小山弓着腰呛咳了一声,浓稠的鲜血自鼻孔、嘴角溢出,瞪着眼睛,不多时就没了生息。

    护卫们有条不紊地搬起尸体,清扫地面,只有江祈云站在原地目光涣散,额发濡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浑身发冷,大脑空白一片。

    那些她短暂窥见的“记忆”不断重播在眼前,逐渐汇集成一句话——

    母亲,阿妹,我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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