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下学宫数十学子因地宫邪阵而生魂离体，而今已有七人身亡。学宫学子无一不出身勋贵高门，来日皆是国朝栋梁！你区区一介镇异寺正，为何会出现在地宫？又为何只你一人毫发无损？”
透过被血黏住的额发，池舟玉艰难睁眼，没有回答。
审她的人怒道：“因为那地宫中的邪阵，本就是你设下的，是也不是？”
池舟玉吃力辨别过对方的话，扯出个笑来：“既然是我设下的阵法夺了数十人魂魄，那如今在我跟前的怎么还是个活人，而不是座坟呢？”
“大胆！进了玄狱还如此冥顽不灵！”
审问人暴怒，一挥手叫来一桶水，照着池舟玉兜头一泼。
盐份迅速杀进伤口，刺得她直挺挺僵成一张弓。刺痛让她头脑微微清醒，但又很快陷入昏沉。
她咬着牙道：“与其为难我这个小镇异寺正，您莫不如去为难为难我们镇异寺卿，怕是证据能造得更快些。”
审问人嗤笑一声：“休得随意攀咬！怎么，还当你们镇异寺是当年的开国四法司？区区破落衙门，哪来的脸面跟咱们帝师一手开创的太虚司较劲？实话告诉你，指证你的人证物证均已呈至刑部，证据确凿，你这妖女还敢嘴硬？”
池舟玉迟钝地眨了下眼睛，缓缓重复：“……人证？”
意识浮沉，审问人的声音如隔了层水般沉闷。池舟玉面前恍惚又浮现了昨日镇异寺窗外的桃花，她从一场新的谶梦中醒来，顶着一头冷汗与那桃花相顾失色。
梦里，季家长女季寻于此日傍晚被人绑进学宫地下，吊在一处血阵上空以血献祭。阵法夺了数十名学子的生魂，待午夜大成，连季寻在内的离魂学子无人生还。
时间急迫，池舟玉独自匆匆赶去学宫，按梦索骥追进无一人清醒的地宫，将学子们救回地上，一桶水泼花那还没落成的血阵。
——然后就被闻讯而来的太虚司众人指为了嫌犯。
他们不容分说，将她押入这座能禁锢一切法术波动的玄狱受刑。
原因也很简单。
自先帝起，由方外道人入朝所立的太虚司便在盛宠上高高凌驾于镇异寺，几十年来打压对手至近乎人走楼空。但总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作为开国女帝所设四法司之一，镇异寺兢兢业业守护京畿重地多年，轻易不可废止，因而趁人病要人命、随时随地咬镇异寺一口，便成了太虚诸人最爱的美事。
反正镇异只存小猫两三只，能杀一只是一只，职务最低的池舟玉自然是最好杀的那只。加上谶梦之能不可为外人所表，她突兀出现在地宫却不能言明缘由的举动，可谓是给太虚诸人狠狠递了把刀。
审她的那个太虚官员就被这把刀顺手顺得志得意满，近前来讥诮道：“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季家娘子昏迷便无法指控于你？可谁知天理昭昭！那季家娘子的贴身侍女忠心护主、机智聪敏，察觉不对便偷偷缀行于你二人身后，将你引诱池家娘子前往地宫的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你还有何狡辩？”
每个字听来都像天书，池舟玉头脑昏沉，只有“侍女”两字锲而不舍冲击大脑。
她隐约记得，季寻的贴身侍女叫芍药。半年前她自卖自身葬了全家，进府不过三月就稳居大丫鬟之首，很得主人信重。
所以，害她的人，是芍药还是季寻？
又或者，是早已想要放弃她这个家世没落的“未婚妻”的……季家主母？
她心下一动，知道虽然想打探的情报没能到手，但眼下不能再留在玄狱了。
她放任疲惫淹没自己，面上很快不甚清醒。审她的人欲举鞭让她回神，一走近却听见一句呢喃。
她喃喃道：“吕翁……季家……有变……”
审问人当即一僵。
要知道，太虚的设立是为帝师开坛布道不假，但玄狱却并非人人从师于帝师。除部分看管重刑犯的官差外，其他人大多只是配备法器的普通人，另由刑部所辖。
而当今刑部的一把手，恰巧姓吕。他为人急公好义，年纪在诸公中最长，朝臣常戏称吕翁。
审问人沉默几息，叫人把她拖回去。
血沿着足迹一路蜿蜒，流进玄狱最深处的那座黑牢。池舟玉坠进薄薄稻草，疲惫和伤痛让意识陷入一片熟悉的光怪陆离。
……
玄狱里的一切呜咽和细簌都远去了。
面前，长安再度成了坟场。城坊间浮尸遍野，被啃噬过的红白之物淌过满地。成就这一幕的绿僵成群结队，游荡在街头巷尾，试图从哪间屋子再拖出一只新食物。
这场景也很熟了。池舟玉在它们之间停下脚步，目光投向对面第一次出现的小院。
院里站了个穿黑斗篷的人，背对她低头翻书，脚下一座巨大血阵，其上挂了个人，阴风阵阵，腥气滔天。对人血天然敏锐的绿僵们这会宛如睁眼瞎，路过小院时目不斜视，仿佛院门就是世界边境。
池舟玉穿过这些尖爪獠牙的青毛怪物，推开门，和被无数红线挂在半空的另一个池舟玉对视。
面如金纸的脑袋无力地垂着，眼睛睁得很大。红线吊住双臂，丝丝缕缕嵌进模糊血肉，裙摆被血浸透，血点子沿着触手般肆意伸展的红线坠入阵心。
池舟玉敏锐地注意到，那阵法绘制的习惯，和昨日地宫中的邪阵一模一样。
但只这一眼的工夫，她头顶一震，夜色开始摇晃。
很熟悉的景象——这个重复了十几年而第一次剧情更新的谶梦，就要醒了。
池舟玉忽然心有所觉。这是她十几年前做的第一个谶梦，但这个梦将是最后一次做了——她必须尽快看清黑斗篷的脸。
可贴在那人身后的脚却像生了根。她正急着，院外陡然一声呼哨。
箭矢破空，黑斗篷冷不防中了一箭。转过身时带起了风，兜帽掀开，露出耳后一颗殷红小痣。
而破空声仍然未停，凌厉风刃划过半空，红线应声而断。
穿暗红布衣的卷毛箭手纵身一跃，接住下坠的少女，负于背后，被大群绿僵追逐着逃向远方。
下一瞬，穹顶崩塌。
夜色骤亮。
……
池舟玉倏地睁眼。
原来梦里那光是狱卒提着灯来放饭。
他穿着厚实大氅，在黑牢栏杆外缓缓停下，俯身往外摆食物。忽然，他一声闷哼，一头栽倒，灯笼和提篮跌落一地。
池舟玉眨了下眼睛，撑着身子坐直，不动如山地望着牢外。不过静待须臾，面前便闪过一道黑影，一只绑着暗红腕带的手拾起狱卒掉落的灯笼，凑近栏杆。
灯光大亮，和方才梦里别无二致的脸映入池舟玉眼帘。
少年人鬈发乌黑，卷得像猱狮狗，绯红发绳胡乱绑了个高马尾，红绳编制的细抹额穿过额角碎发，在耳后坠下几个铜钱。高鼻深目，瞳色浅淡，满脸四个大字：胡人血脉。
他一扫池舟玉身上的伤，垂眸片刻，抬头混不吝地一挑眉：“都这样了，池娘子还稳坐钓鱼台呢？”
池舟玉定睛看他一会，按下胸口翻涌的情绪，习惯性嘲讽回去：“总比你谢三郎一言不合潜入玄狱这种费九族的行径强。不过你今天是吃错了药，居然不作壁上观，反而管起闲事了？”
谢庭纯压低声音：“我是为了救你才来的！你平素不信我没关系，但这种事情你不可不信！”
池舟玉一顿，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我信啊，谁说我不信？”
谢庭纯：“……”
这，怎么不按路数出牌？
他半年前入京，在城外与查案的池舟玉起过龃龉。虽说不是什么死仇，但因着为人处世的巨大差异，半年来但凡见面，他们总要起些争执。
这本也没什么不合理的。
这位池娘子京城出生京城长大，少年英才身负差事，誓要荡除天下不平，同他这等在市井里摸爬滚打、只愿顾一己私利的混混，向来不是一路人。
可今日也不知她是否被玄狱施刑坏了脑子，居然如此轻描淡写说——信他？
谢庭纯不自觉皱眉，随即听见她风轻云淡道：“当然，也没完全信。”
这才对。
谢庭纯暗自点头，才要开口，头顶便打了一声巨雷。
“毕竟你潜入玄狱，十分里有九分是为了将你二兄从这混水里拖出去。说起来，他那篮子里的饭食究竟下了什么药？我们镇异寺之人对迷药不太敏感，但真喂点见血封喉的毒药，我也真扛不住。不过，你就这么让他躺在地上，不怕他寒毒加重吗？”
别样的沉默流淌在两人之间。
少顷，谢庭纯一边唇角翘起，勾出一个小小括号。
他轻笑一声，说：“不错，我不是来救你，是来救谢洲白。我与他同出一脉，若他被卷进这档事里，未尝不会波及到我。但若不曾妨碍于我，什么寒毒火毒的，他死便死了，与我何干？你不会真叫玄狱一通刑罚坏了脑子，觉得他把我一个庶子换回京城，我就该对他这个嫡子感恩戴德吧？你什么时候开始把我认成这种有情有义的人了？”
池舟玉仰头，定定望进他那双浅色瞳孔：“你不是吗？”
她神色很淡，但谢庭纯莫名眸光一颤，半个身子都退进了灯笼外的黑暗。
玄狱里一片死寂，方才还呼痛怒骂的犯人们仿佛都消失了。
池舟玉也不追问，侧耳听了一会，饶有兴致道：“这次又从哪偷来的迷药，连玄狱里的人都能放倒？你不会连牢门钥匙也到手了吧？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偷不到的？”
她提了钥匙，谢庭纯才动了。他一手摸出钥匙递过来，一手捞起狱卒，背在身上：“你怎么知道是他？又怎么知道，他是被人陷害来投毒？”
池舟玉没接钥匙，好脾气地解释：“如安公主曾制过一批大氅，在镇异寺祈福后奖给麾下有战功的将士。这位‘狱卒’身上的大氅，刚好同我在法会上见过的一模一样。明明身有战功，却沦落到连玄狱狱卒都能支配他的地步，也只有那位因以战功换庶弟从苦寒祖地回京，而被族人所斥的谢二郎了。”
“但谢二郎毕竟有战功在身，又是户部的人，太虚司没道理费这么大工夫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上。除非，有人想要一箭双雕把我和他都除掉，那最方便的手段，当然是投毒了。”
对面，谢庭纯连呼吸都没有了。他递钥匙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目瞪口呆望着池舟玉边回答他，边扯棉花——棉花指那些锁着她脚腕手腕的沉重镣铐。
那些精铁所制的镣铐，在她手里仿佛面团一般搓扁揉圆，她以常人难以企及的力气和速度轻松搓开几处铁锁，朝他摆摆手，示意他退后几步。
然后，谢庭纯就眼睁睁看着她随手一掰面前的栏杆，那铁杆便似面条般随意弯折，扭曲出一个足以成年男子通过的洞口来。
谢庭纯：“……这不合理，玄狱禁锢一切术法和法器，你怎么做到的？”
池舟玉已经钻过来，拍拍掌心站在他面前：“不是术法，天生力气大了一点点而已。”
谢庭纯：“……”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你有这等本事，却从未在京中听闻，可见不愿旁人知晓，既然如此，为何要让我知道？”
池舟玉：“那你明明把你二兄打晕带走就好，又为何要留下来帮我？”
谢庭纯脱口而出：“因为即便没有我二兄，那个侍女也会言辞凿凿诬陷于你、和玄狱众人一同设计于你，你若不走，最终必会落得身首异处！”
少年人语气坚定，仿佛不是在劝说，而是在诉说一件尘埃落定的事实。即便他所说的，是池舟玉也才知道不久的机密。
池舟玉若有所思：“你不觉得你也挺言辞凿凿吗？”
谢庭纯：“……”
其实他说完就后悔了，本能觉得不对，又觉得自己的秘密很难被旁人发觉认可，索性理直气壮反问：“你不信我？”
池舟玉：“不，我信。只是我很好奇，这通十万分确信的言辞凿凿，你从哪听来的？该不会是做了什么谶梦吧？”
谢庭纯：“……”
他好像又被雷给劈了一通。
见此，池舟玉眸中划过一道深色，似笑非笑地扬起下巴，点了点谢庭纯，朝他摊开手。
谢庭纯：“？”
池舟玉：“刀，外头那群犯人的解药，还有他们的牢房钥匙。没时间听你撒谎，我知道你有。”
谢庭纯迷迷糊糊从怀里把东西摸出来：“你要干什么？”
池舟玉：“放他们越狱。”
谢庭纯：“……”
谢庭纯：“！！！”
池舟玉：“怕什么，玄狱二层专关冤假错案，个个都是被啃尽骨髓也无处伸冤的孤苦之人，我这可是做了天大的好事。”
谢庭纯：“……”
他眼见着她把这一层的牢门全打开，给犯人依次喂解药，而后坐回自己的牢房里，把铁栏杆掰直，镣铐依次戴回去。
作为一个有十几年资历的混混，谢庭纯委实难以理解一位在编官差的思维逻辑：“你不走？”
池舟玉：“这么走就是逃狱，我要走，但不能是现在。”
谢庭纯无语至极：“你想死我不拦你，但你……你得给我说明白，谢洲白究竟为什么被卷进来？”
见池舟玉微妙地勾起了唇角，他目光游移，大声道：“我不是担心他，我只是担心我被连累！”
池舟玉卖起了关子：“想知道？”
谢庭纯翻了个白眼。
池舟玉：“也行。先把谢二郎安顿好，尾巴打扫好，半个时辰以后，在太虚司门外等我。”
谢庭纯：“半个时辰？你到底在等什么？”
池舟玉：“我不是说了吗，我要走，只是不是现在。”
“半个时辰以后，我不仅要从这里离开，我还要他们弯着腰、曲着膝，送我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离开。”
透过被血黏住的额发，池舟玉艰难睁眼，没有回答。
审她的人怒道：“因为那地宫中的邪阵，本就是你设下的，是也不是？”
池舟玉吃力辨别过对方的话，扯出个笑来：“既然是我设下的阵法夺了数十人魂魄，那如今在我跟前的怎么还是个活人，而不是座坟呢？”
“大胆！进了玄狱还如此冥顽不灵！”
审问人暴怒，一挥手叫来一桶水，照着池舟玉兜头一泼。
盐份迅速杀进伤口，刺得她直挺挺僵成一张弓。刺痛让她头脑微微清醒，但又很快陷入昏沉。
她咬着牙道：“与其为难我这个小镇异寺正，您莫不如去为难为难我们镇异寺卿，怕是证据能造得更快些。”
审问人嗤笑一声：“休得随意攀咬！怎么，还当你们镇异寺是当年的开国四法司？区区破落衙门，哪来的脸面跟咱们帝师一手开创的太虚司较劲？实话告诉你，指证你的人证物证均已呈至刑部，证据确凿，你这妖女还敢嘴硬？”
池舟玉迟钝地眨了下眼睛，缓缓重复：“……人证？”
意识浮沉，审问人的声音如隔了层水般沉闷。池舟玉面前恍惚又浮现了昨日镇异寺窗外的桃花，她从一场新的谶梦中醒来，顶着一头冷汗与那桃花相顾失色。
梦里，季家长女季寻于此日傍晚被人绑进学宫地下，吊在一处血阵上空以血献祭。阵法夺了数十名学子的生魂，待午夜大成，连季寻在内的离魂学子无人生还。
时间急迫，池舟玉独自匆匆赶去学宫，按梦索骥追进无一人清醒的地宫，将学子们救回地上，一桶水泼花那还没落成的血阵。
——然后就被闻讯而来的太虚司众人指为了嫌犯。
他们不容分说，将她押入这座能禁锢一切法术波动的玄狱受刑。
原因也很简单。
自先帝起，由方外道人入朝所立的太虚司便在盛宠上高高凌驾于镇异寺，几十年来打压对手至近乎人走楼空。但总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作为开国女帝所设四法司之一，镇异寺兢兢业业守护京畿重地多年，轻易不可废止，因而趁人病要人命、随时随地咬镇异寺一口，便成了太虚诸人最爱的美事。
反正镇异只存小猫两三只，能杀一只是一只，职务最低的池舟玉自然是最好杀的那只。加上谶梦之能不可为外人所表，她突兀出现在地宫却不能言明缘由的举动，可谓是给太虚诸人狠狠递了把刀。
审她的那个太虚官员就被这把刀顺手顺得志得意满，近前来讥诮道：“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季家娘子昏迷便无法指控于你？可谁知天理昭昭！那季家娘子的贴身侍女忠心护主、机智聪敏，察觉不对便偷偷缀行于你二人身后，将你引诱池家娘子前往地宫的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你还有何狡辩？”
每个字听来都像天书，池舟玉头脑昏沉，只有“侍女”两字锲而不舍冲击大脑。
她隐约记得，季寻的贴身侍女叫芍药。半年前她自卖自身葬了全家，进府不过三月就稳居大丫鬟之首，很得主人信重。
所以，害她的人，是芍药还是季寻？
又或者，是早已想要放弃她这个家世没落的“未婚妻”的……季家主母？
她心下一动，知道虽然想打探的情报没能到手，但眼下不能再留在玄狱了。
她放任疲惫淹没自己，面上很快不甚清醒。审她的人欲举鞭让她回神，一走近却听见一句呢喃。
她喃喃道：“吕翁……季家……有变……”
审问人当即一僵。
要知道，太虚的设立是为帝师开坛布道不假，但玄狱却并非人人从师于帝师。除部分看管重刑犯的官差外，其他人大多只是配备法器的普通人，另由刑部所辖。
而当今刑部的一把手，恰巧姓吕。他为人急公好义，年纪在诸公中最长，朝臣常戏称吕翁。
审问人沉默几息，叫人把她拖回去。
血沿着足迹一路蜿蜒，流进玄狱最深处的那座黑牢。池舟玉坠进薄薄稻草，疲惫和伤痛让意识陷入一片熟悉的光怪陆离。
……
玄狱里的一切呜咽和细簌都远去了。
面前，长安再度成了坟场。城坊间浮尸遍野，被啃噬过的红白之物淌过满地。成就这一幕的绿僵成群结队，游荡在街头巷尾，试图从哪间屋子再拖出一只新食物。
这场景也很熟了。池舟玉在它们之间停下脚步，目光投向对面第一次出现的小院。
院里站了个穿黑斗篷的人，背对她低头翻书，脚下一座巨大血阵，其上挂了个人，阴风阵阵，腥气滔天。对人血天然敏锐的绿僵们这会宛如睁眼瞎，路过小院时目不斜视，仿佛院门就是世界边境。
池舟玉穿过这些尖爪獠牙的青毛怪物，推开门，和被无数红线挂在半空的另一个池舟玉对视。
面如金纸的脑袋无力地垂着，眼睛睁得很大。红线吊住双臂，丝丝缕缕嵌进模糊血肉，裙摆被血浸透，血点子沿着触手般肆意伸展的红线坠入阵心。
池舟玉敏锐地注意到，那阵法绘制的习惯，和昨日地宫中的邪阵一模一样。
但只这一眼的工夫，她头顶一震，夜色开始摇晃。
很熟悉的景象——这个重复了十几年而第一次剧情更新的谶梦，就要醒了。
池舟玉忽然心有所觉。这是她十几年前做的第一个谶梦，但这个梦将是最后一次做了——她必须尽快看清黑斗篷的脸。
可贴在那人身后的脚却像生了根。她正急着，院外陡然一声呼哨。
箭矢破空，黑斗篷冷不防中了一箭。转过身时带起了风，兜帽掀开，露出耳后一颗殷红小痣。
而破空声仍然未停，凌厉风刃划过半空，红线应声而断。
穿暗红布衣的卷毛箭手纵身一跃，接住下坠的少女，负于背后，被大群绿僵追逐着逃向远方。
下一瞬，穹顶崩塌。
夜色骤亮。
……
池舟玉倏地睁眼。
原来梦里那光是狱卒提着灯来放饭。
他穿着厚实大氅，在黑牢栏杆外缓缓停下，俯身往外摆食物。忽然，他一声闷哼，一头栽倒，灯笼和提篮跌落一地。
池舟玉眨了下眼睛，撑着身子坐直，不动如山地望着牢外。不过静待须臾，面前便闪过一道黑影，一只绑着暗红腕带的手拾起狱卒掉落的灯笼，凑近栏杆。
灯光大亮，和方才梦里别无二致的脸映入池舟玉眼帘。
少年人鬈发乌黑，卷得像猱狮狗，绯红发绳胡乱绑了个高马尾，红绳编制的细抹额穿过额角碎发，在耳后坠下几个铜钱。高鼻深目，瞳色浅淡，满脸四个大字：胡人血脉。
他一扫池舟玉身上的伤，垂眸片刻，抬头混不吝地一挑眉：“都这样了，池娘子还稳坐钓鱼台呢？”
池舟玉定睛看他一会，按下胸口翻涌的情绪，习惯性嘲讽回去：“总比你谢三郎一言不合潜入玄狱这种费九族的行径强。不过你今天是吃错了药，居然不作壁上观，反而管起闲事了？”
谢庭纯压低声音：“我是为了救你才来的！你平素不信我没关系，但这种事情你不可不信！”
池舟玉一顿，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我信啊，谁说我不信？”
谢庭纯：“……”
这，怎么不按路数出牌？
他半年前入京，在城外与查案的池舟玉起过龃龉。虽说不是什么死仇，但因着为人处世的巨大差异，半年来但凡见面，他们总要起些争执。
这本也没什么不合理的。
这位池娘子京城出生京城长大，少年英才身负差事，誓要荡除天下不平，同他这等在市井里摸爬滚打、只愿顾一己私利的混混，向来不是一路人。
可今日也不知她是否被玄狱施刑坏了脑子，居然如此轻描淡写说——信他？
谢庭纯不自觉皱眉，随即听见她风轻云淡道：“当然，也没完全信。”
这才对。
谢庭纯暗自点头，才要开口，头顶便打了一声巨雷。
“毕竟你潜入玄狱，十分里有九分是为了将你二兄从这混水里拖出去。说起来，他那篮子里的饭食究竟下了什么药？我们镇异寺之人对迷药不太敏感，但真喂点见血封喉的毒药，我也真扛不住。不过，你就这么让他躺在地上，不怕他寒毒加重吗？”
别样的沉默流淌在两人之间。
少顷，谢庭纯一边唇角翘起，勾出一个小小括号。
他轻笑一声，说：“不错，我不是来救你，是来救谢洲白。我与他同出一脉，若他被卷进这档事里，未尝不会波及到我。但若不曾妨碍于我，什么寒毒火毒的，他死便死了，与我何干？你不会真叫玄狱一通刑罚坏了脑子，觉得他把我一个庶子换回京城，我就该对他这个嫡子感恩戴德吧？你什么时候开始把我认成这种有情有义的人了？”
池舟玉仰头，定定望进他那双浅色瞳孔：“你不是吗？”
她神色很淡，但谢庭纯莫名眸光一颤，半个身子都退进了灯笼外的黑暗。
玄狱里一片死寂，方才还呼痛怒骂的犯人们仿佛都消失了。
池舟玉也不追问，侧耳听了一会，饶有兴致道：“这次又从哪偷来的迷药，连玄狱里的人都能放倒？你不会连牢门钥匙也到手了吧？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偷不到的？”
她提了钥匙，谢庭纯才动了。他一手摸出钥匙递过来，一手捞起狱卒，背在身上：“你怎么知道是他？又怎么知道，他是被人陷害来投毒？”
池舟玉没接钥匙，好脾气地解释：“如安公主曾制过一批大氅，在镇异寺祈福后奖给麾下有战功的将士。这位‘狱卒’身上的大氅，刚好同我在法会上见过的一模一样。明明身有战功，却沦落到连玄狱狱卒都能支配他的地步，也只有那位因以战功换庶弟从苦寒祖地回京，而被族人所斥的谢二郎了。”
“但谢二郎毕竟有战功在身，又是户部的人，太虚司没道理费这么大工夫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上。除非，有人想要一箭双雕把我和他都除掉，那最方便的手段，当然是投毒了。”
对面，谢庭纯连呼吸都没有了。他递钥匙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目瞪口呆望着池舟玉边回答他，边扯棉花——棉花指那些锁着她脚腕手腕的沉重镣铐。
那些精铁所制的镣铐，在她手里仿佛面团一般搓扁揉圆，她以常人难以企及的力气和速度轻松搓开几处铁锁，朝他摆摆手，示意他退后几步。
然后，谢庭纯就眼睁睁看着她随手一掰面前的栏杆，那铁杆便似面条般随意弯折，扭曲出一个足以成年男子通过的洞口来。
谢庭纯：“……这不合理，玄狱禁锢一切术法和法器，你怎么做到的？”
池舟玉已经钻过来，拍拍掌心站在他面前：“不是术法，天生力气大了一点点而已。”
谢庭纯：“……”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你有这等本事，却从未在京中听闻，可见不愿旁人知晓，既然如此，为何要让我知道？”
池舟玉：“那你明明把你二兄打晕带走就好，又为何要留下来帮我？”
谢庭纯脱口而出：“因为即便没有我二兄，那个侍女也会言辞凿凿诬陷于你、和玄狱众人一同设计于你，你若不走，最终必会落得身首异处！”
少年人语气坚定，仿佛不是在劝说，而是在诉说一件尘埃落定的事实。即便他所说的，是池舟玉也才知道不久的机密。
池舟玉若有所思：“你不觉得你也挺言辞凿凿吗？”
谢庭纯：“……”
其实他说完就后悔了，本能觉得不对，又觉得自己的秘密很难被旁人发觉认可，索性理直气壮反问：“你不信我？”
池舟玉：“不，我信。只是我很好奇，这通十万分确信的言辞凿凿，你从哪听来的？该不会是做了什么谶梦吧？”
谢庭纯：“……”
他好像又被雷给劈了一通。
见此，池舟玉眸中划过一道深色，似笑非笑地扬起下巴，点了点谢庭纯，朝他摊开手。
谢庭纯：“？”
池舟玉：“刀，外头那群犯人的解药，还有他们的牢房钥匙。没时间听你撒谎，我知道你有。”
谢庭纯迷迷糊糊从怀里把东西摸出来：“你要干什么？”
池舟玉：“放他们越狱。”
谢庭纯：“……”
谢庭纯：“！！！”
池舟玉：“怕什么，玄狱二层专关冤假错案，个个都是被啃尽骨髓也无处伸冤的孤苦之人，我这可是做了天大的好事。”
谢庭纯：“……”
他眼见着她把这一层的牢门全打开，给犯人依次喂解药，而后坐回自己的牢房里，把铁栏杆掰直，镣铐依次戴回去。
作为一个有十几年资历的混混，谢庭纯委实难以理解一位在编官差的思维逻辑：“你不走？”
池舟玉：“这么走就是逃狱，我要走，但不能是现在。”
谢庭纯无语至极：“你想死我不拦你，但你……你得给我说明白，谢洲白究竟为什么被卷进来？”
见池舟玉微妙地勾起了唇角，他目光游移，大声道：“我不是担心他，我只是担心我被连累！”
池舟玉卖起了关子：“想知道？”
谢庭纯翻了个白眼。
池舟玉：“也行。先把谢二郎安顿好，尾巴打扫好，半个时辰以后，在太虚司门外等我。”
谢庭纯：“半个时辰？你到底在等什么？”
池舟玉：“我不是说了吗，我要走，只是不是现在。”
“半个时辰以后，我不仅要从这里离开，我还要他们弯着腰、曲着膝，送我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