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池舟玉一从梦里睁开眼，就急匆匆奔出去吃早饭，一口气连吃五大碗鸡丝汤饼才放下碗。
老长史见怪不怪，笑眯眯迎上前：“您吩咐过的那位郎君到了。您看是请他进来用个早膳，还是……”
池舟玉：“给他随意用些茶点，我洗漱过就出去见他。”
老长史想起厨房新得了一份江南食谱，正好拿来待客，顺嘴就说：“那位郎君也算好口福，厨房刚出了一炉豆泥艾草凉糕……”
池舟玉从面巾里一个猛回头：“你们背着我做好吃的？”
老长史：开始头痛。
从前文贞公和秦国夫人在时，府里就这么一个小主子。后来池府成了实际意义上的县主府，府上更是就这么一个主子。可以说，缺了谁吃，都不会缺这位主的吃。
可县主这护食的毛病，却实打实作下了小十年。
而县主开始护食，似乎就是从被封为县主开始。这念头蜻蜓点水似的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老长史一个恍惚，随即听见池舟玉吩咐：“茶点不许给他上甜的，上些看起来甜的苦糕子，再给他一碗骨头汤。”
……茶，配苦糕，配骨头汤。
老长史收起被自己捏掉的胡子：“下官这就去办。”
他给池舟玉做了十年长史，执行力也强，虽然常常不太能理解她，但坚定认为县主说得都对。
于是，简单梳妆过的池舟玉一进门，看到的就是个面如土色的谢庭纯。
“既然约了午时，谢三郎怎么来得如此早？”她施施然落座，仪态神情都分外端方，“若是再早几个时辰赶上子时，说不准还能跟我一块抓场贼呢。”
谢庭纯：“……”
同一派悠哉游哉的池舟玉不同，他面上又气又丧，一副怄得要死的模样，憋了半晌，气呼呼推过来一个匣子。
“你要的镜子。”他说，“寒玉蚕呢？”
池舟玉慢慢笑起来：“昨日我们不是这般约定的。要我把寒玉蚕给你，除了镜子，还少个人啊。无寻呢，你把他关到哪去了？”
谢庭纯：“……”
昨日他提前去灵钩赌坊赢走了镜子，又在无寻面前大肆炫耀，引诱无寻跟踪他夺宝，最后把人骗进提前布好的陷阱，搜刮走了身上所有的法器，以镜子和法器作为要挟，要无寻替他去池府取寒玉蚕。
他并非想要过河拆桥。
只是很显然，自从池舟玉确定他可以做谶梦，她想要的，就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一面镜子、一个逃犯。
果不其然，昨日下午他强迫自己入睡，在梦里看到了自己身穿镇异寺官服和池舟玉等人一同训练的场景。
可镇异寺是四法司，进入镇异寺，就意味着要长久地成为一只与危险为伴的捉老鼠的猫。更不提镇异太虚之间矛盾重重，帝师炙手可热，镇异寺便步履维艰。
……于一只“老鼠”而言，这实在实在是很麻烦的事。
因此他原本的打算，是寒玉蚕到手，他仍然会将镜子和一个陷入长久昏迷的无寻交给府上失窃的池舟玉。待谢洲白以寒玉蚕除去寒毒，他便偷偷离开京城这麻烦之地。
可约定好的时辰，无寻没有回去。
而他等得太久，不自觉陷入了今日的第一个梦境。
思及此处，他眸光一转，默默捏紧拳头，说：“是我技不如人。这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照办。”
“如果我要你加入镇异寺呢？”
“多久？”
“一年为期。”
“……好，我答应。”
池舟玉沉默须臾，问：“骨头汤好喝吗？”
谢庭纯一怔，下意识凝神看她。
少女身量不高，穿了身青蓝骑装，此刻似笑非笑仰头望着他，脖颈肩背弧度流畅，英英玉立得像只天鹅——
……幼崽。
“你说什么？”他回神，迟疑道。
“没什么，就是想提醒你有些事情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所以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要加入镇异寺吗？”
谢庭纯光扫过小几上的骨头汤。
“我确定。”他说。
池舟玉一挑眉梢，展臂点向门外：“那就请吧，先带你去拿寒玉蚕。”
……
镇异寺官衙位于皇城西侧，左凭顺义门，右邻大理寺。
在周遭一众定期修缮的官衙之中，它显得尤为破败。破败得甚至让谢庭纯怀疑，自己站的究竟是大虞朝的皇城，还是某座被遗忘在山野之间的破观。
他上下一扫摇摇欲坠的大门，嘴角一抽，内心想法又坚定了几分。
池舟玉幽幽一瞥他：“跟上，我踩哪里，你踩哪里，不要自创。”
说完，她像只轻盈的小山雀，飞快跳进大门里去了。
原来是阵法。
但就她这个速度，有哪怕一点希望别人跟上的意图吗？
谢庭纯摇摇头，踩着她的脚步踏进大门。
一跨过照壁，面前景色骤然一变。
视野如打了水漂的湖面般震颤辐射，石板路飞速延展，狭窄院落画卷一样向两边铺开。四周树木拔地而起，瞪着眼睛、挥舞手臂，整整齐齐列成了围城方阵般的树人栅栏。整个院子眼间化为一座曲径通幽、小桥流水的江南院落。
谢庭纯正愣着，头顶发出一声巨大声响。
是左面那座从外面看起来破旧不堪的四层官衙。
它头顶的烟囱鲸鱼喷水般喷出一串长气，而后伸开木头长腿，慢吞吞站起来转了个圈。最后，它重新严丝合缝地蹲回地基，连点灰土都没溅起来。
谢庭纯：“……这座房子是在干什么？”
池舟玉面不改色：“一个姿势睡久了，起来翻身喘口气，让背面照照太阳。”
谢庭纯：“……”
他跌跌撞撞跟在池舟玉身后，穿过手拉手飘在半空的纸人门房，又上了桥，一路走过身着官服修剪树枝的严肃波斯猫、一边大声唱歌一边帮猫计数的算盘。
他还喃喃着“我在做梦吗”，池舟玉的背影已经停下了。
她伏在桥边大声喊道：“号钟，你怎么没跟南星练琴？”
桥下湖边，一张古琴直立在火堆前，看湖里老龟烤鱼。听到池舟玉的声音，它一整个转过来，语气分外幽怨：“他最近越发把我当木头锯了。寺正，琴的命也是命啊。”
像在印证它的话，不远处陡然传来听得人头皮一痛的刺耳抓挠声。号钟顿时琴弦一抖，发出一声尖锐爆鸣，一头扎进火堆。
对面，老龟叹了口气，从湖里摸出把扇子，默默把火又扇大了几分。
谢庭纯目瞪口呆：“你……不去救琴吗？”
话音未落，那火堆一个爆燃，灭了。
老龟对着还没熟的鱼又叹了口气，放下扇子，把仰面倒在灰烬里的号钟琴扒拉到湖里，涮了涮它身上的灰。
谢庭纯继续张目结舌去看池舟玉。
池舟玉：“号钟水火不侵，你可以把它的行为简单理解成一个心如死灰但没彻底死的人，决定撞豆腐自尽。别看了，走吧。”
谢庭纯……不是很想走。
尽管他多少猜到镇异寺里会有些奇诡之景，这到底还是超越了他想象的极限。他甚至很怀疑，皇位上那位和他的帝师究竟有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但无论如何，这等机密之事，就如池舟玉那身神力一般，他不该再知晓了。他瞥了眼还在湖里躺尸的的号钟，眸色幽深了几分。
他转身跟上池舟玉，下了桥，又拐过一个弯，演奏尖利乐声的人终于在檐廊下露出身形。这人个子极高，坐着的身高也将近六尺，那琴在他手里短如幼子的玩具。
谢庭纯无比诚恳地发问：“这等身量，何必弹琴？”
池舟玉淡然道：“这身量为何不能弹琴？他有琴师天赋，注定要以琴入道的。”
谢庭纯无语发笑：“你认真的？这要能称为天赋，那我就是空前绝后盖世之才。啊，我懂了，他所谓以琴入道，不是以琴音入道，而是琴做武器，以武入道！”
弹琴的人听得手一滑，寻常瑶琴硬生生被弹出又一声尖锐爆鸣。
谢庭纯嫌弃不已地捂紧耳朵，大声道：“你听听，这哪是人能弹出来的声音？兄台，我劝你一句，琴之大雅，中正而和，你生得这般莽撞粗野，注定就不是个能学琴的料子！”
那兄台面色骤红，盯着谢庭纯直喘粗气。
谢庭纯仍未住嘴，还凑近去摆弄对方的手：“瞧瞧，你这手大如蒲扇，一张开能包住整个琴面，哪里像是擅琴者的手呢？”
兄台的手直接握成拳头抽了回来。
不知是否受他情绪影响，拳下琴弦悉一颤，忽而悉数震响，炸出无数细小波动。离琴最近的两人猝不及防，正中波动，双双被气流震飞。
这番动静终于惹来了镇异寺目前的唯一一位上官，少卿秦是。
他自官衙三层的窗户一跃而下，几个起落，匆匆来到几人面前，严肃道：“发生什么了？”
谢庭纯抢先道：“这兄台不会弹琴就不要叫他弹琴，连普通瑶琴都能被他搞得法术暴动！我可真倒霉，平白受了场无妄之灾……嘶……我的腿，你们会给我赔偿吧？我先声明，我不要什么医师药方，我就要金子！”
被恶人先告状的琴师叫这番话惊得一口气没上来，狠狠吐了口血。
谢庭纯急忙拖着腿往后挪：“这可不是我引起的，是你自己气性大，我先说好啊，这人出什么事，别往我身上推！”
琴师局促地喘了口气，虚弱道：“不是我，师父，是他拨了弦！他故意的！”
谢庭纯：“喂，你这话就不对了，是你自己琴技不如人，怎么好往旁人身上推的？”
琴师怒道：“你撒谎！你——”
秦是：“够了！这位郎君，你究竟是何人？来干什么的？”
已经远远退到桥边的池舟玉这才开口：“师伯，他是我找来……”
谢庭纯大声打断她：“对，我是池娘子请来的客人！我帮她捉了无寻，她要以寒玉蚕作为回报赠与我的！”
他抬手比了个分外直白的手势：“快点，你们把寒玉蚕和赔偿都拿给我，再寻一辆马车送我回去，此事我便不同你们计较了！否则我们平原郡公府跟你们没完！”
琴师气得又吐了口血：“你无耻！”
秦是皱眉不语，走到琴师身边摸了把他的脉。
而谢庭纯犹在叫嚷，甚至还叫嚣要请太虚司来裁定，池舟玉屡次张嘴都被他压过去，整个院子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秦是扶起琴师，一眼把谢庭纯瞅闭嘴了。他转头和池舟玉对视，语气很是严肃：“既然如此，你取了寒玉蚕，送这位郎君离开。你自己找来的麻烦，自己能处理好吧？”
池舟玉垂眸：“我会的。”
她目送两人背影消失在官衙正门后，走进草地，高高俯视倒在地上的谢庭纯。他的腿以一种不自然的曲度弯折着，头上都是冷汗，偏生嘴角上扬，看起来十足得意。
池舟玉：“为了不加入镇异寺，不惜赔上一条腿，何必？”
“没办法，我就是觉得值。”谢庭纯慢慢坐直身体，摊平手掌，“寒玉蚕。”
池舟玉移开视线，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匣子放上去，而后扬手一挥，几张纸片划过半空，在他们面前化出一辆崭新的马车。
“官衙里暂时没有医生，去找个医馆，把腿治一下吧。”
她说完，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
谢庭纯远远望着她消失在官衙正门后的身影，心底不知为何浮现出一阵不明来由的情绪。他摇摇头，将那些东西甩出脑海，由纸人车夫撑着自己上了马车。
大概池舟玉很清楚谢家人不会给他请医生，直接下了禁制，车夫出了皇城就直奔长安最好的医馆。谢庭纯无言地望着车夫忙前忙后，遵从大夫的遗嘱给他买药熬药，还是闭了闭眼睛，狠下心肠上车回家。
大概是伤痛、药物和昨夜未眠的影响，他上了车很快就睡着了。难得一觉好眠，没有做梦。
但很快，他骤然睁眼，后背沁出冷汗。
他居然这么没有警觉性地睡过去了？！
对面发出一声轻笑：“药方里有止痛镇定的药材，睡过去很正常，你若不愿，又能忍住疼，请大夫改方子便是。但你应该对药材很熟悉吧，怎么刚刚也不细看这方子？”
他抬头，望进了池舟玉圆圆的眼睛。
他当即去掀马车帘子：“这不是回谢府的路？”
“是啊，”池舟玉说，目光柔和得罕见，仿佛胜利者包容败者，“这是回镇异寺的路。”
谢庭纯和她对视片刻，非常自然地放下身段：“池娘子，在下何德何能？那位秦少卿是要你好好处理我的，为了区区在下跟上官对着干，没必要吧？”
池舟玉：“没办法，我就是觉得值。”
谢庭纯：“……”
池舟玉“噗”一下乐了：“觉得自己把贪财重利演得特别好，觉得我们少卿人特笨特好骗，是不是？”
谢庭纯：“……”
池舟玉搁下手里的药方，展开另一张纸。
“瞧，我们少卿刚从吏部拿回来的任命文书。以后大家就都是同僚了，谢寺正，请多指教了。”
“哦对了，早上的骨头汤，好喝吗？”
老长史见怪不怪，笑眯眯迎上前：“您吩咐过的那位郎君到了。您看是请他进来用个早膳，还是……”
池舟玉：“给他随意用些茶点，我洗漱过就出去见他。”
老长史想起厨房新得了一份江南食谱，正好拿来待客，顺嘴就说：“那位郎君也算好口福，厨房刚出了一炉豆泥艾草凉糕……”
池舟玉从面巾里一个猛回头：“你们背着我做好吃的？”
老长史：开始头痛。
从前文贞公和秦国夫人在时，府里就这么一个小主子。后来池府成了实际意义上的县主府，府上更是就这么一个主子。可以说，缺了谁吃，都不会缺这位主的吃。
可县主这护食的毛病，却实打实作下了小十年。
而县主开始护食，似乎就是从被封为县主开始。这念头蜻蜓点水似的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老长史一个恍惚，随即听见池舟玉吩咐：“茶点不许给他上甜的，上些看起来甜的苦糕子，再给他一碗骨头汤。”
……茶，配苦糕，配骨头汤。
老长史收起被自己捏掉的胡子：“下官这就去办。”
他给池舟玉做了十年长史，执行力也强，虽然常常不太能理解她，但坚定认为县主说得都对。
于是，简单梳妆过的池舟玉一进门，看到的就是个面如土色的谢庭纯。
“既然约了午时，谢三郎怎么来得如此早？”她施施然落座，仪态神情都分外端方，“若是再早几个时辰赶上子时，说不准还能跟我一块抓场贼呢。”
谢庭纯：“……”
同一派悠哉游哉的池舟玉不同，他面上又气又丧，一副怄得要死的模样，憋了半晌，气呼呼推过来一个匣子。
“你要的镜子。”他说，“寒玉蚕呢？”
池舟玉慢慢笑起来：“昨日我们不是这般约定的。要我把寒玉蚕给你，除了镜子，还少个人啊。无寻呢，你把他关到哪去了？”
谢庭纯：“……”
昨日他提前去灵钩赌坊赢走了镜子，又在无寻面前大肆炫耀，引诱无寻跟踪他夺宝，最后把人骗进提前布好的陷阱，搜刮走了身上所有的法器，以镜子和法器作为要挟，要无寻替他去池府取寒玉蚕。
他并非想要过河拆桥。
只是很显然，自从池舟玉确定他可以做谶梦，她想要的，就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一面镜子、一个逃犯。
果不其然，昨日下午他强迫自己入睡，在梦里看到了自己身穿镇异寺官服和池舟玉等人一同训练的场景。
可镇异寺是四法司，进入镇异寺，就意味着要长久地成为一只与危险为伴的捉老鼠的猫。更不提镇异太虚之间矛盾重重，帝师炙手可热，镇异寺便步履维艰。
……于一只“老鼠”而言，这实在实在是很麻烦的事。
因此他原本的打算，是寒玉蚕到手，他仍然会将镜子和一个陷入长久昏迷的无寻交给府上失窃的池舟玉。待谢洲白以寒玉蚕除去寒毒，他便偷偷离开京城这麻烦之地。
可约定好的时辰，无寻没有回去。
而他等得太久，不自觉陷入了今日的第一个梦境。
思及此处，他眸光一转，默默捏紧拳头，说：“是我技不如人。这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照办。”
“如果我要你加入镇异寺呢？”
“多久？”
“一年为期。”
“……好，我答应。”
池舟玉沉默须臾，问：“骨头汤好喝吗？”
谢庭纯一怔，下意识凝神看她。
少女身量不高，穿了身青蓝骑装，此刻似笑非笑仰头望着他，脖颈肩背弧度流畅，英英玉立得像只天鹅——
……幼崽。
“你说什么？”他回神，迟疑道。
“没什么，就是想提醒你有些事情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所以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要加入镇异寺吗？”
谢庭纯光扫过小几上的骨头汤。
“我确定。”他说。
池舟玉一挑眉梢，展臂点向门外：“那就请吧，先带你去拿寒玉蚕。”
……
镇异寺官衙位于皇城西侧，左凭顺义门，右邻大理寺。
在周遭一众定期修缮的官衙之中，它显得尤为破败。破败得甚至让谢庭纯怀疑，自己站的究竟是大虞朝的皇城，还是某座被遗忘在山野之间的破观。
他上下一扫摇摇欲坠的大门，嘴角一抽，内心想法又坚定了几分。
池舟玉幽幽一瞥他：“跟上，我踩哪里，你踩哪里，不要自创。”
说完，她像只轻盈的小山雀，飞快跳进大门里去了。
原来是阵法。
但就她这个速度，有哪怕一点希望别人跟上的意图吗？
谢庭纯摇摇头，踩着她的脚步踏进大门。
一跨过照壁，面前景色骤然一变。
视野如打了水漂的湖面般震颤辐射，石板路飞速延展，狭窄院落画卷一样向两边铺开。四周树木拔地而起，瞪着眼睛、挥舞手臂，整整齐齐列成了围城方阵般的树人栅栏。整个院子眼间化为一座曲径通幽、小桥流水的江南院落。
谢庭纯正愣着，头顶发出一声巨大声响。
是左面那座从外面看起来破旧不堪的四层官衙。
它头顶的烟囱鲸鱼喷水般喷出一串长气，而后伸开木头长腿，慢吞吞站起来转了个圈。最后，它重新严丝合缝地蹲回地基，连点灰土都没溅起来。
谢庭纯：“……这座房子是在干什么？”
池舟玉面不改色：“一个姿势睡久了，起来翻身喘口气，让背面照照太阳。”
谢庭纯：“……”
他跌跌撞撞跟在池舟玉身后，穿过手拉手飘在半空的纸人门房，又上了桥，一路走过身着官服修剪树枝的严肃波斯猫、一边大声唱歌一边帮猫计数的算盘。
他还喃喃着“我在做梦吗”，池舟玉的背影已经停下了。
她伏在桥边大声喊道：“号钟，你怎么没跟南星练琴？”
桥下湖边，一张古琴直立在火堆前，看湖里老龟烤鱼。听到池舟玉的声音，它一整个转过来，语气分外幽怨：“他最近越发把我当木头锯了。寺正，琴的命也是命啊。”
像在印证它的话，不远处陡然传来听得人头皮一痛的刺耳抓挠声。号钟顿时琴弦一抖，发出一声尖锐爆鸣，一头扎进火堆。
对面，老龟叹了口气，从湖里摸出把扇子，默默把火又扇大了几分。
谢庭纯目瞪口呆：“你……不去救琴吗？”
话音未落，那火堆一个爆燃，灭了。
老龟对着还没熟的鱼又叹了口气，放下扇子，把仰面倒在灰烬里的号钟琴扒拉到湖里，涮了涮它身上的灰。
谢庭纯继续张目结舌去看池舟玉。
池舟玉：“号钟水火不侵，你可以把它的行为简单理解成一个心如死灰但没彻底死的人，决定撞豆腐自尽。别看了，走吧。”
谢庭纯……不是很想走。
尽管他多少猜到镇异寺里会有些奇诡之景，这到底还是超越了他想象的极限。他甚至很怀疑，皇位上那位和他的帝师究竟有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但无论如何，这等机密之事，就如池舟玉那身神力一般，他不该再知晓了。他瞥了眼还在湖里躺尸的的号钟，眸色幽深了几分。
他转身跟上池舟玉，下了桥，又拐过一个弯，演奏尖利乐声的人终于在檐廊下露出身形。这人个子极高，坐着的身高也将近六尺，那琴在他手里短如幼子的玩具。
谢庭纯无比诚恳地发问：“这等身量，何必弹琴？”
池舟玉淡然道：“这身量为何不能弹琴？他有琴师天赋，注定要以琴入道的。”
谢庭纯无语发笑：“你认真的？这要能称为天赋，那我就是空前绝后盖世之才。啊，我懂了，他所谓以琴入道，不是以琴音入道，而是琴做武器，以武入道！”
弹琴的人听得手一滑，寻常瑶琴硬生生被弹出又一声尖锐爆鸣。
谢庭纯嫌弃不已地捂紧耳朵，大声道：“你听听，这哪是人能弹出来的声音？兄台，我劝你一句，琴之大雅，中正而和，你生得这般莽撞粗野，注定就不是个能学琴的料子！”
那兄台面色骤红，盯着谢庭纯直喘粗气。
谢庭纯仍未住嘴，还凑近去摆弄对方的手：“瞧瞧，你这手大如蒲扇，一张开能包住整个琴面，哪里像是擅琴者的手呢？”
兄台的手直接握成拳头抽了回来。
不知是否受他情绪影响，拳下琴弦悉一颤，忽而悉数震响，炸出无数细小波动。离琴最近的两人猝不及防，正中波动，双双被气流震飞。
这番动静终于惹来了镇异寺目前的唯一一位上官，少卿秦是。
他自官衙三层的窗户一跃而下，几个起落，匆匆来到几人面前，严肃道：“发生什么了？”
谢庭纯抢先道：“这兄台不会弹琴就不要叫他弹琴，连普通瑶琴都能被他搞得法术暴动！我可真倒霉，平白受了场无妄之灾……嘶……我的腿，你们会给我赔偿吧？我先声明，我不要什么医师药方，我就要金子！”
被恶人先告状的琴师叫这番话惊得一口气没上来，狠狠吐了口血。
谢庭纯急忙拖着腿往后挪：“这可不是我引起的，是你自己气性大，我先说好啊，这人出什么事，别往我身上推！”
琴师局促地喘了口气，虚弱道：“不是我，师父，是他拨了弦！他故意的！”
谢庭纯：“喂，你这话就不对了，是你自己琴技不如人，怎么好往旁人身上推的？”
琴师怒道：“你撒谎！你——”
秦是：“够了！这位郎君，你究竟是何人？来干什么的？”
已经远远退到桥边的池舟玉这才开口：“师伯，他是我找来……”
谢庭纯大声打断她：“对，我是池娘子请来的客人！我帮她捉了无寻，她要以寒玉蚕作为回报赠与我的！”
他抬手比了个分外直白的手势：“快点，你们把寒玉蚕和赔偿都拿给我，再寻一辆马车送我回去，此事我便不同你们计较了！否则我们平原郡公府跟你们没完！”
琴师气得又吐了口血：“你无耻！”
秦是皱眉不语，走到琴师身边摸了把他的脉。
而谢庭纯犹在叫嚷，甚至还叫嚣要请太虚司来裁定，池舟玉屡次张嘴都被他压过去，整个院子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秦是扶起琴师，一眼把谢庭纯瞅闭嘴了。他转头和池舟玉对视，语气很是严肃：“既然如此，你取了寒玉蚕，送这位郎君离开。你自己找来的麻烦，自己能处理好吧？”
池舟玉垂眸：“我会的。”
她目送两人背影消失在官衙正门后，走进草地，高高俯视倒在地上的谢庭纯。他的腿以一种不自然的曲度弯折着，头上都是冷汗，偏生嘴角上扬，看起来十足得意。
池舟玉：“为了不加入镇异寺，不惜赔上一条腿，何必？”
“没办法，我就是觉得值。”谢庭纯慢慢坐直身体，摊平手掌，“寒玉蚕。”
池舟玉移开视线，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匣子放上去，而后扬手一挥，几张纸片划过半空，在他们面前化出一辆崭新的马车。
“官衙里暂时没有医生，去找个医馆，把腿治一下吧。”
她说完，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
谢庭纯远远望着她消失在官衙正门后的身影，心底不知为何浮现出一阵不明来由的情绪。他摇摇头，将那些东西甩出脑海，由纸人车夫撑着自己上了马车。
大概池舟玉很清楚谢家人不会给他请医生，直接下了禁制，车夫出了皇城就直奔长安最好的医馆。谢庭纯无言地望着车夫忙前忙后，遵从大夫的遗嘱给他买药熬药，还是闭了闭眼睛，狠下心肠上车回家。
大概是伤痛、药物和昨夜未眠的影响，他上了车很快就睡着了。难得一觉好眠，没有做梦。
但很快，他骤然睁眼，后背沁出冷汗。
他居然这么没有警觉性地睡过去了？！
对面发出一声轻笑：“药方里有止痛镇定的药材，睡过去很正常，你若不愿，又能忍住疼，请大夫改方子便是。但你应该对药材很熟悉吧，怎么刚刚也不细看这方子？”
他抬头，望进了池舟玉圆圆的眼睛。
他当即去掀马车帘子：“这不是回谢府的路？”
“是啊，”池舟玉说，目光柔和得罕见，仿佛胜利者包容败者，“这是回镇异寺的路。”
谢庭纯和她对视片刻，非常自然地放下身段：“池娘子，在下何德何能？那位秦少卿是要你好好处理我的，为了区区在下跟上官对着干，没必要吧？”
池舟玉：“没办法，我就是觉得值。”
谢庭纯：“……”
池舟玉“噗”一下乐了：“觉得自己把贪财重利演得特别好，觉得我们少卿人特笨特好骗，是不是？”
谢庭纯：“……”
池舟玉搁下手里的药方，展开另一张纸。
“瞧，我们少卿刚从吏部拿回来的任命文书。以后大家就都是同僚了，谢寺正，请多指教了。”
“哦对了，早上的骨头汤，好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