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节已过,人间三月芳菲。

    都城外有座望灵山,山上有座道光观。望灵山景色清幽,四季常青,浓荫覆地。

    据说这道光观非常灵验,香火鼎盛,商贾云集,香客川流不息,有求仕途的,也有求姻缘或求子的,更多是来求财的,诸如此类的祈愿多如牛毛。

    一名身着玄色箭袖锦衣的少年站在大殿门外,背朝大殿,双手环臂,似是在欣赏观中景色。

    不多时,一位端庄美丽的贵妇人从殿内款款走出,身边陪着一名十二三岁的乖巧女童。

    震武大将军纪如徽的夫人苏氏,也是纪宁意的母亲,身边跟着的是纪家三小姐纪宁翡。纪宁意在家排行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姐姐纪宁玉在他小时候就去世了,三小姐纪宁翡年纪尚小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纪夫人看着少年转过身,轻叹了口气,“意儿,每次叫你陪我来上香你总不肯,今日好不容易陪我来了,却站在门外不进去,你上战场十分凶险,还是要祈求神明保佑平安的。”

    纪宁意侧目看向殿中神佛金像,冷笑道:“神明若有知,阿姐那样善良忠烈的人最后也不会......如此,什么狗屁神佛,塑他金身,奉他香火,不过是世人贪婪且自欺欺人,生死也好,富贵也罢,我的命自当由我来决定,母亲不必忧虑。”

    纪夫人脸色一变,小声喝斥,“道观之中岂能对神明不敬“,双手合十喃喃道:“罪过罪过,吾儿冲动,望神明莫怪。”

    纪宁意不以为然,待母亲和妹妹去厢房饮茶歇息后便在寺庙中闲逛,逛至道观后院,看见一条曲径通幽的蜿蜒小道,他抬手拨开垂下的藤蔓走了进去。

    这条蜿蜒小道直通道观后院,走出小道来到后院,便看到院中有一株海棠树,树木高大,树干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枝叶繁盛茂密,花期未至,树上结满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他行至树下驻足欣赏,想起小时候曾经来过这道观,彼时无心赏景,不知竟还有这么一株海棠树。

    那时他也是十二岁的年纪,听说这里许愿灵验,就在道观大殿的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为长姐祈福,可最终还是等来了长姐以身殉国的消息。

    恰逢梅雨季节,他雨中跪了三天三夜,瓢泼冰冷的大雨浸透了他的衣裳,他以为这样就能感动神明,家中来禀报消息时他的神智已不清醒,倒地前眼睛恶狠狠地看着大殿中的神像,此后高烧不退,病情缠绵了一个多月,病好后他便央求父亲允他从军,穿上一身戎装为国征战。

    忽然,树中鸟雀惊起,四下纷飞,“啪嗒啪嗒”,似有细密雨滴的猝然落下。

    纪宁意感到脸颊上的湿意,伸手去摸,修长的手指沾上黄白相间的粘腻液体,混着一股腥臭味,他不由得呼吸一滞。

    纪宁意非常嫌弃地啧了一声,在军中虽免不了脏污些,但鸟粪盖头还是有些......恶心。

    他瞧见四下无人,正欲原路返回,碰见迎面走来的一个小道士。

    这小道士身量不高,身形肥硕,面无血色,原本没有神采的眼睛在看见一身脏污的少年时闪过一丝光亮,旋即露出一个略带僵硬的微笑。

    纪宁意低咳一声,想缓解自己的尴尬,率先开口道:“道长,可否容我盥洗一番。”

    这小道士立即也反应过来,木讷道:“这位居士,请随我去厢房换洗吧。”

    纪宁意跟着他来到后院一间偏僻的厢房。小道士也送来了新的衣裳和洗澡水。

    他脱下衣服入浴,露出的肌肤较寻常男子更为白皙,清晰可见的颈骨,健硕的胸膛,精瘦的腰身,背部肌肉线条流畅的恰到好处,湿漉漉的长发紧贴着身体,透过纸窗照进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整个人有种清冷与野性融为一体的美。

    突然,他警惕地回头,四下打量,房间里除了家具外别无其他。

    他撩起一缕头发缠绕在手指上把玩,低喃道:“奇怪,明明感觉背后有人。”

    纪宁意在这道观里总是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快速洗罢准备更衣,伸手去拿衣服时却扑了个空。

    他猛的站起来,水花四溅,转过身去看刚才那小道士放在桌子上的干净衣服,却看见桌子上空空如也,连同脏污的衣服也不见了。

    不对,刚才明明亲眼看见小道士将衣服放下后离开的。

    纪宁意再次回想刚才的场景,那小道士低眉敛目,粗壮的双手抱着干净的衣服放在桌上后躬身退下,转过身关门时,嘴边......挂着一丝僵硬又诡异的笑。

    堂堂将军居然被一个小道士摆了一道。

    他恼羞成怒地握手成拳用力地砸向水面,溅起大片水花,亮晶晶的水滴挂在眉毛和睫毛上,整个人氤氲在一层薄薄水汽中。

    纪夫人和三小姐等了许久都不见纪宁意,便遣人来寻,许昭寻到他时,人还在水里泡着。

    “公子,夫人唤我来寻您,咱们该走了”,许昭是纪宁意的贴身侍卫,今日被留在前院护卫纪夫人和三小姐,看见纪宁意在泡澡有些惊讶,疑问道:“公子,您还要再沐浴一会吗?”

    “本将军......就是忽觉疲累,沐浴歇息而已,也歇够了,去,去给我寻身干净衣服来”,纪宁意若无其事的站起来,声音有一丝僵硬。

    起身时将凉透的水花溅到许昭的手背上,许昭心里感叹他从小跟在公子身边,公子一向严于律己,自少时起便日日卯时开始读书,未时练枪,晚饭后还要复习一天功课,严冬酷暑不曾有一日懈怠,如今对自己是越发严苛,连洗澡都用冷水沐浴,立即转身出门去准备干净衣物。

    纪宁意换好衣服回到前院时,纪夫人正在和道观的真人拜别。

    临走时,纪宁意问道:“李真人,今日我在观中遇见一小道长,十五六岁的年纪,瘦瘦小小,看起来......不爱说笑,他帮我了个小忙,未来得及问小道长法号,不知真人可知晓此人?”

    身着道袍的李真人捋捋发白的胡须,思索一番,道:“近日观中年轻弟子都出去云游学习来,只剩下我们这些年近半百的老道,公子应是看错了吧。”

    纪宁意心里一咯噔,想起那小道士诡异的笑容,又想起尤长风说的话,心中升起一丝异样,不欲再追究,转身跨坐上马,回头对李真人笑道:“道光观果然不同凡响,香火鼎盛,风景别致,就连后院那株海棠树都开得极好。”

    李真人又有些迷茫,捋捋胡须,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居士谬赞,不过观中多植银杏、柏树、松树,并无海棠树,居士怕是看错了。”

    他跨坐马鞍的动作一滞,回头笑道:“恐是我眼拙,叨扰真人了。”

    纪宁意驾马在前带着一行人打道回府,一路上心不在焉,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风吹起他的长发拂在脸颊,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心下不安又多了几重。

    道光观后院的墙垛下有一件零乱的道袍,像是被人丢弃在这里,道袍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不一会从衣领处钻出来一只肥硕的大白鼠。

    大白鼠正要钻出道袍时,尾巴被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捏住,肥硕的身躯倒悬在空中,却也不敢挣扎,认命般地闭上眼睛。

    奉稔看这只大白鼠有些好笑,打趣道:“白鼠精,装什么死,被我发现偷吃贡品,让你办一点小事都办不好,留你有什么用。”

    大白鼠睁开眼睛吱吱吱地叫唤,两个前爪合十不停的作揖,奉稔也听懂了它说的话:神官大人饶命,小鼠愚笨,没能让那个人吃到苦头,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捏着尾巴的手指蓦地松开,大白鼠扑通掉在地上,瞬间变换姿势伏在她脚边,肥硕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头顶传来空灵的声音,“你走吧,再敢偷吃贡品,我就斩断你的尾巴,扒下你的皮毛,打散你的修为。”

    这只大白鼠才只有一百年道行,奉稔手指微捻就能要了它的性命。

    它也非常识相,战战兢兢的慢慢后退,待稍远些就嗖的一下逃走了。

    奉稔翻开手掌,手中浮现一张黄纸符,纸符上写着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和“平安喜乐”四字,此人姓纪,名宁意。

    凡人如有所求,皆可在道观中供奉香火,并在心中默念所求之人的姓名、生辰和所求之事,神明就会收到祈愿,这纸符上是方才殿中妇人心中所念。

    奉稔掐指一算,此人天生好命格,注定会成就一番丰功伟绩,此世若渡劫成功,便有成仙的的可能。

    实现普通凡人的祈愿只能积攒几十或几百的功德,而纪宁意这种人上辈子、上上辈子乃上上上辈子都积攒了不少福德,在千百个里能出现一个有如此善缘的人都是少见,甚至说万里挑一也不为过,实现这种人的祈愿,神仙的功德可是会翻十倍,这就是俗话说的善有善报。

    奉稔将手中黄纸符化去,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是夜,纪宁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熟悉又很奇怪的梦。

    梦中,他骑着一匹白马,身穿银甲手握银枪,单枪匹马的在战场上厮杀,俯身一个回马枪扫过去,对方的精锐骑兵纷纷落马,又一枪挑下去掀翻一片敌军士兵,面对敌军射来的冷箭,轻转手腕手中长枪,就将漫天箭矢纷纷打落,可谓勇猛非常。

    只见他轻松突破敌人重重的包围圈,直接冲进敌军大营,准备擒拿敌军元首。

    掀开大营营帐,只看见一名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妪端坐在营帐中,平静地看着来人,似是在等待着他。

    他狐疑地环视营帐,怀疑自己中了敌人的圈套,转身就往外走,却被白发老妪叫住,“孙儿,莫走。”

    他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那白发老妪又说一遍:“孙儿,我叫你莫走。”

    他提枪直指那老妪,眼神凶狠道:“不要以为我不会杀妇人。”

    那老妪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瞧我这话没说明白,孙儿,这是在你的梦里,吾乃你太奶奶,你今年清明祭祖时还给我烧过纸钱磕过头,太奶奶想你了,故此来看看你。”

    纪宁意怔怔地望着她道:“这是......在我的梦里?”

    他环顾四周景象,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这营帐里的摆设与十八岁那年冲进敌营斩杀敌首的场景简直一模一样。

    等等......一样的事情又重复出现,他似乎有所感,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止一次梦回当年,这次果真又是在梦中。

    他身形未动,警惕地盯着这老妇人,又问道:“你说你是我太奶奶,可我根本没见过你,怎知道你是不是?”

    老妪背过身,清清嗓子道:“这有什么好骗你的,我曾随你曾祖父四处征战,辛苦打下纪家的家业,你父亲纪如徽还要唤我声奶奶,你在青历六十四年春天出生,出生时是夜里子时,生你后你母亲还来给我上过香,祈求我保佑你。”

    老妪转过身举起拐杖打向纪宁意的腿,喊道:“不孝儿孙,居然连太奶奶也不认识,家中难道没有供奉我的画像吗?我纪家居然教出你这样的后代!”

    纪宁意不闪不躲受下这一杖,默默收回银枪。

    他盯着白发佝偻的“太奶奶”,迟疑道:“不知太奶奶入我梦中所谓何事?”

    “太奶奶”迎上他的目光,眼神灼灼道:“孙儿可有心愿未了?吾此来,就是为了助我孙儿实现心愿。”

    他握枪的手收紧,低眸掩饰眼睛里的情绪,神情寡淡,片刻后轻轻吐出两字。

    “并无。”

    “太奶奶”见他不肯轻易吐口,轻哄道:“不论是什么心愿,只要你说出来,太奶奶都能助你实现。”

    见“太奶奶”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纪宁意只好说出实话,“我十二岁那年确有一心愿,但是已经无法实现,现在一心只想报效国家,军人打仗靠的是智谋和武力,赢或输我都认,没有心愿未了。”

    “太奶奶”像是踢到一块石头,抿嘴蹙着眉头,眼神仿佛在说“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孙”。

    他向“太奶奶”躬身行礼,恭敬道:“太奶奶可还有话要转告父亲母亲?”

    “太奶奶”愤愤道:“没有!”,说罢便消失了,只留下一缕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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