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岐大蛇,如山岳盘踞。

    它的一枚鳞片就有一人之高,八个蛇头蛇信嘶嘶,八条蛇尾如江河奔淌,十六颗黄金竖瞳在乌云中摇晃,好似雷公舞起金瓜之锤。

    黑犬白犬声嘶力竭,双眼血红地望着蛇头上的小小身影。

    “惠!禅院惠!”

    他们痛苦着,既想要冲过去,又深知自己绝不是大蛇的对手,便决然转身,噗通向末伽梨和宿傩跪下,额头贴着地面。

    “仁慈的、好心的大人!求您、我们恳求您,祓除大蛇,求您救救我们的村子!”

    “我们什么都愿意做,我们会献出我们的一切!只求您救救大家,救救惠……”

    宿傩眯起眼睛。

    愚蠢。他想到。

    以自己的一切,换取大蛇的祓除?

    从普世观点看,这样的交换,似是尚还合理。殊不知,这件事在他看来,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于他来说,万物皆卑如蝼蚁。无论是谁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他虽允许他们提出请求,却从未答应。

    他来到这个村子,仅仅是想见见传说中的八岐大蛇。至于祓除与否,战斗与否,拯救与否,全看他一瞬的心情。

    不过是献上那么点卑微的东西,就想左右他的决定?

    如此自视甚高,真是傲慢至极。

    他慢慢想着,尚未说什么,也尚未做什么,甚至连杀气也未释放一丝一毫,末伽梨便拦了他一下。

    “宿傩。”她只是这样说道。

    宿傩侧瞥她,她并未回视,只是温和地注视着黑犬与白犬。

    他凝望了她一会儿,缓慢闭眼,收回视线。

    “末伽梨。”

    “怎么了?”

    “你太心软了。”

    末伽梨没有反驳,只是弯腰抚着黑犬白犬的脑袋。

    “走吧,宿傩。”她轻声喃喃着,转向大蛇,仰望它庞大的身躯,“惠……是吗?真是好名字。”

    宿傩解下腰带,将外衣甩给里梅,裸露出四臂与胸膛,活动着筋骨。

    “先说好,那是——”

    “你的猎物。”

    “如果你敢——”

    “绝对不会打扰你的兴致。”

    “里梅——”

    “留守待机。”

    “末伽梨,不要再——”

    她吻了下他的唇角,狡黠道:“原谅我吧,宿傩。我只是想要快些去看八岐大蛇。”

    宿傩望着末伽梨。

    他与她,言语交流并未有过太多。

    这并非是因为双方形同陌路,或是两看生厌,相反,这只是因为太过熟悉,以至于没有必要而已。

    他们相识于初春,现在不过才夏至,但仅仅在对方身边,不,仅仅知道对方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们便仿佛每秒都在谈千言万语。

    譬如,现在,宿傩是想这样问的:「你抢话,抢得如此笃定,不怕猜错?」

    但他只消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盛满了确信、毫不动摇、闪闪发光的眼睛……

    宿傩伸手揉了把末伽梨的头顶。末伽梨咯咯笑着,回蹭了下他,与他并肩向大蛇走去。

    一路,再无一言,可宿傩与末伽梨的步伐,却始终默契如一。

    ……

    …………

    ………………

    白犬站起来,掸着衣服的灰尘,迟疑道:“我们刚刚,是不是很危险?”

    黑犬沉吟着:“我觉得,我们好像死过一次了。”

    白犬一脸忐忑:“是我哪里说得不对,惹宿傩大人不开心了吗?”

    黑犬与他面面相觑,然后一齐转向一旁的里梅,眼巴巴地凑到他身边。

    里梅跪坐在地,正于膝上叠着宿傩的外衣。

    他嫌弃地挡开黑犬白犬,瞥了眼宿傩与末伽梨的背影。

    凡人难以揣摩宿傩大人的思绪,里梅本可以点拨他们一二。

    这并非难事。不过,他原本都不必去点拨。

    若是末伽梨没有拦住宿傩大人,黑犬白犬早已头颅落地。

    然而,她拦住了,仅凭一句呼唤。

    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是再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

    但是……

    里梅叠着衣服,手指一顿,无意识地攥紧了衣物。

    宿傩大人——他的意志是如此坚定。他所不愿之事,无人能够强迫。他所愿想之事,无人能够阻拦。

    若是有谁能扭转他的决定,除非——

    “这一切,并非他所不愿……”里梅喃喃着。

    “里梅大人,您说了什么吗?我没有听清。”白犬小心翼翼道。

    里梅回过神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出神,以至于将繁杂的思绪脱口而出。

    而膝上的衣物,也因他攥得太过用力,而留下了皱痕。

    里梅尽力抚平皱痕,却仍是能看到细纹。

    身旁,黑犬白犬还在期待他的回答。

    黑犬认真说:“里梅大人,请您明示,我们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对?今后,我们一定改正。”

    里梅盯着衣物,良久,抬头直视他们。

    “宿傩大人决意对你们仁慈,我不会违抗他的意志,因而不会对你们详细说明。你们只需知道,你们非常幸运。”

    黑犬白犬互相看看,困惑不解:“里梅大人?”

    “原本,你们即将直面无法理解的强大,然后绝望于自身的弱小,像大多数人类一样失去理智,在无尽的疯狂中堕入深渊。”

    里梅的视线越过他们的肩头,望着远方。

    他闭眼,再睁眼。

    天空裂成了两半,自南向北,目之所及,没有尽头。裂痕两侧边缘,空间不稳定地震颤着,扭曲变形地吞噬着一切,向东西缓慢扩张。

    世界是安静的。然后……

    轰——!!!

    嗡鸣刺耳,大地震荡。

    树木与房屋,眼球与鼓膜,万物都劈里啪啦地开裂。那道劈开天空的无形之刃,以其超越音速的十倍音爆,引发了震碎天地的巨响。

    再之后,仿佛凤凰腾升一般,三支由烈焰化作的巨型羽箭,咻得垂直射向天空,刹那间,便轰然点燃了绵延万里的云层。

    雨,飘下,却并非是水滴之雨,而是火焰之雨。

    森林熊熊燃烧,高温之中,蛇影晃动。八岐大蛇蛇头乱舞,张开血盆大口,嘶鸣惨叫着汽化蒸发。

    爽快的大笑回响在这地狱之景。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虫豸而已,竟敢向我发起挑战?不错,我赞扬你的胆量!现在,蠕动吧,战栗吧,悲鸣吧!你当匍匐在我的脚下!”

    里梅挥手,散去冰结的穹顶。

    鲜血蔓延到他的脚边,黑犬白犬喷咳着大片大片的鲜红液体,眼鼻耳喉如瀑布般往外涌着鲜血。

    里梅扫了眼他们,遥望大蛇消逝的远方。

    “黑犬、白犬,谦卑吧,像成熟的麦穗一般,低下头来。这是我唯一的忠告。”

    ……

    …………

    ………………

    火雨过后,白烟笼罩了森林。灰烬似白絮飘扬,燃着星点的暗火,落到铺满了焦炭的大地上。

    末伽梨伸手,在空中五指握紧,似是抓了无形的什么。然后低头,温和地戳弄着掌心中的无形之物。

    “果真是你呀。但是,你,又已不是你了……”

    柔情含着淡淡的悲伤,绕在她的舌尖,化作微热的呼吸,吹向她的掌心。

    “【反转术式·莫比乌斯环】。”

    滴答,滴答。天空仿佛落泪般,开始下雨。

    每一滴雨水落入焦炭,都有一株绿芽破土而出,飞速节节升高,噌得长成参天大树。

    太阳拨开云层,动物自山林生长。

    鹿鸣呦呦,奔驰在绿野之上。小雀喳喳,跳跃在树梢之间。银鱼闪闪,畅游在溪流之下。

    仅一瞬,万物便复苏了,闪耀地绽放生命的光芒。

    大蛇扬起八颗头颅。但在太阳照耀之下,它又仿佛融化的冰雕。

    水滴乌黑,从它鳞片的缝隙中流淌。它身躯越化越小,却仍是努力将头向末伽梨伸来。

    她抚着它,温柔地吻过它的每一个头,好似在与它们告别。

    凡是她吻过的头,都渐渐消失。最终,只剩下一个头了。

    那个头不舍地蹭着她,于是她吻了它一遍,两遍,三遍……

    最后,末伽梨笑了:“怎么,现在后悔啦?早叫你——啊。”

    她忽地松开大蛇,上下打量它:“嗯……即使你是这样的状态,但说不定……没错,试试吧!来,张嘴!”

    大蛇一头雾水,却仍然依她的命令,张开了嘴巴。

    末伽梨后退了两步,趁着它未能反应过来的刹那,她一个助跑,就嗖得冲进了它的嘴里。

    宿傩望着这一幕,面无表情地揉了揉眼睛。

    大蛇的食道内,末伽梨幸福地抚摸着内壁。

    “呼呼呼,没错,就是这个感觉!暖洋洋,软乎乎,湿润润!啊~~太棒了!通过了食道,马上就是胃了吧?酸液很快就会腐蚀我的骨肉,然后我就可以——哎?等等!”

    大蛇的食道蠕动,将她往外面挤。

    “呕哕!噗呸!”

    末伽梨浑身沾着黏液,从大蛇的口腔里,咚的弹射到地。

    宿傩望着这一幕,面无表情地捏住了鼻子。

    末伽梨呆了下,翻身坐起,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惨叫道:“不会吧!我有那么难吃吗!居然、居然把我吐出来了!”

    她眼泪都下来了,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干嘛呀你,这也太伤自尊了吧?你怎么可以这样,太过分了吧!”

    宿傩望着这一幕,面无表情地掏了掏耳朵。

    末伽梨啜泣着,抹着眼泪,站起来,撸着袖子向大蛇迈步,恶狠狠道:“这次绝不让你有吐出来的机会!好,我上了!”

    嗖!末伽梨足尖点地,弹射起飞!

    大蛇,它身为没有声带的蛇类,吓得几乎尖叫出声,扭头就跑。那慌张的模样,仿佛恨不得长出四条腿来,把它们当螺旋桨来使。

    宿傩望着那两个诡异的背影,沉思良久,确信他此生是第一次说这句话。

    “这里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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