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末伽梨并不是在里梅身边入睡的。

    堕天神宫的大神官毫不留情,丝毫不顾她贴贴安慰了他的事实,直接将她喊醒,拖到宿傩的毡房,拍手掸灰离去。

    “真是的……”末伽梨抱怨着,本来还想说更多。不过,宿傩已经睡下了,她便也只是叹了口气。

    这晚,末伽梨仔细读了每个同伴的负面情绪。在确认谁都不会做噩梦后,她才安心睡在了宿傩的身边。

    不过,半夜时,她还是醒了一次。

    照理说,末伽梨的醒很安静,宿傩根本不会被吵醒。

    但是,当她睁开眼睛的刹那,宿傩即便闭着眼睛,也拧了下眉。

    “收收,你的咒力很吵。”他嘶哑道。

    “……嗯。”末伽梨轻声应着,十指却抓紧了被子。

    宿傩的眉拧得更深了。

    他困,不想睁眼,便直接翻身过来,伸长手臂一捞,就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的脑袋摁在怀里。

    “别闹。”宿傩咕哝着,下巴蹭着她的发顶,喉中像是虎的呼噜,低沉的震动直抵她的心脏。

    末伽梨给痒得笑了下。

    他继续咕哝着:“小鬼要是死了,你复活他就是。小鬼要是受伤了,你治疗他就是。小鬼要是痛苦,你就千百万倍地还给施予他痛苦的人……”

    炭盆闷燃着,烘着让人困倦的热度。

    低喃声中,他们肌肤相贴。

    宿傩的心跳沉稳又有力,于是她的心跳也平缓下来,与他同调。宿傩的胸膛很是结实又温暖,于是她放松下来,在他混沌的呢喃里,意识渐渐远去。

    啊啊,不愧是宿傩。末伽梨迷迷糊糊地想到。

    她不过是咒力稍有波动,他不仅立刻察觉,还在半梦半醒状态下,轻而易举地推测出了原因。

    虽然说,他的初衷是为了能睡个安稳觉,但……

    “谢谢你,宿傩……”她模糊道。

    他低低哼了声,吻了下她的额角。

    末伽梨沉入梦乡。

    梦里,她遥望那两个孩子,伸出手来。

    “没事的,惠。没事的,悠仁。我会一直陪着你们。”

    ……

    …………

    ………………

    惠很恐慌,恐慌到了极点。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一片黑暗里。脚腕绑缚着冰凉的东西,一动就会有清脆的声响。

    这种黑暗,黑到他大大地睁着眼,却连自己的五指都看不见,就好像自己不存在一样。

    他是活着,还是死了?难道,他已经变成一缕幽魂,要以这样的形态度过无限的时间?

    恐慌入侵了他的身体,狰狞地在他的血管里横冲直撞,像是密密麻麻的虫子在啃噬他的血肉。

    惠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过呼吸到肺都要磨破。

    “呼、哈,不要!有谁在、有谁在——”

    “惠,你醒了!”稚嫩又熟悉的惊呼响起。

    惠猛然抬起头来,向前胡乱伸手。

    “悠、悠仁?好黑,好黑啊——你在哪里,我、我——”

    “我在这里!”温暖的手臂艰难抱住他,轻轻拍打他的背。

    悠仁的声音虽然颤抖,但他却努力往里面填着坚定:“惠,不要怕,我在,我们都在。”

    “我们?”

    亮光晃动,惠半挡眼睛。

    一丝希望从他的心中腾起。他是回来了吗?回到了堕天神宫……

    咣。惠的视野里,一扇铁门被粗暴推开。

    三面砖墙之间,一盏油灯漂浮在空中。

    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响起一道粗砺的吼声。

    “糟心的,吵死了!”

    “哎?”惠睁大眼睛。

    有什么重物,狠辣地踢中他的肚子。

    他的大脑还未理解情况,身体便飞了出去,重重撞在了墙上,摔落到地。

    “呜!”一瞬,惠本能地蜷缩起来。

    疼痛从腹部开始,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个角落。大脑里像是被倒了一大锅沸腾的热油,烫得他不知天地为何物,只想要尖叫。

    然而,他张口,喉中却被疼痛挤着压着,什么声音也钻不出来,他只能战栗着,眼角不受控制地涌出泪水。

    “啊、啊……”

    悠仁瞪大了眼睛。

    “惠!”他急急扑了过来,趴在惠的身上,以自己的身躯护着他的朋友。

    但下一秒,随着一声啧音,眨眼间,悠仁也被踢飞出去。那小小的身躯在地上滚着弹着,狠狠撞在了侧边的墙上。

    血从他的脑袋上滴落,染红了砖地。这小家伙两眼紧闭,已然是昏迷了过去。

    “悠、悠仁……”惠努力挤出微弱的呼唤,但是……

    “咔啊!”

    腹部,又是一次毫不留情的重击。

    惠更加蜷缩起来,呼吸短促得很,喉中断续地小声哀鸣。

    空中,油灯带着怒意乱晃,粗砺声气恼着:“三更半夜的,能不能给老子安静点!”

    “要拔掉他们的舌头吗?”阴柔的男声响起,带着一丝困倦。

    又一盏油灯漂浮在空中,轻轻飘进了铁门。

    粗砺声似是瞪了对方一眼。

    “你个糟心的。身体残缺,价格减半。他们要健康的小孩,越健康越好。”

    “但是,”阴柔声说道,油灯微晃,“我们已经有这么多了。”

    在油灯的微光下,惠这才注意到,在这个监牢的角落,挤着十几张惊恐的小脸。

    这些孩子,年龄最长的,看起来不过8岁,而最年幼的,甚至还只是一个襁褓里的婴儿。

    不过,他们即便是害怕到了极点,也还是牢牢捂住嘴巴,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有些脸上有着淤青和血痕的,更是把眼睛闭得紧紧的,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哼……”粗砺声考虑着,“拔一个吧,杀鸡儆猴。老子可不想半夜再被吵醒了。”

    “选谁?”阴柔声问道。

    油灯摇晃,仔细掠过每个孩子。所有的小孩都抱紧了自己,惊恐地吞咽口水。

    惠也不例外。

    恐惧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他的脑海中只重复着一句话,再无其他。

    不要是他不要是他不要是他不要是他不要是他——

    油灯,停在了悠仁的面前。

    惠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无形的大手,抓着悠仁的头发拎起。这小小的孩子昏迷着,四肢无力地垂在空中。

    粗砺声随意晃着悠仁,就像晃着一条死鱼。

    “这个好像快死了,价值不高。就他了。”

    就·他·了。

    嗡。惠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

    不要!他多想这样嘶吼,愤怒和焦急快要冲破他的喉咙,但他张口,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一旦出声,他一定也会……

    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团湿掉的棉花,重而缓慢地下坠,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恐惧。卑劣。彷徨。

    惠动弹不得。

    泪水无声地从他眼睛里淌下,啪嗒砸到地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谁来救救悠仁!谁都好,救救他们——

    第一个浮现在眼前的名字,是末伽梨。

    但她此时并不在他的身边,连同宿傩、里梅、羂索,还有新认识的小伙伴忧太、真希、棘……

    他所认识的能帮助他的人,都不在这里。

    无力。弱小。绝望。

    想要变强。现在,立刻。如果,他无法在此时此刻变强的话——

    「咒术是心。」

    恍然间,温和的声音吹进了他的脑海,奇迹般地抚平了那哭嚎的海啸。

    「惠,当你的修炼愈发精进,便愈能掌握自己的心。而到了那时,你若认为黑犬白犬他们存在……」

    存在。

    爱护他长大的村民,他们如果现在在这里……

    「呵呵,这个手影当然是鵺婆婆了。宿傩吓你对不对?瞧我啄他的眼,抓他的嘴,谁叫这坏家伙欺负我们的惠宝贝!」

    惠垂下头来。

    灯火中,他双手反向交叉,拇指相扣。

    鸟形的影子,出现在了墙壁上。

    “鵺婆婆,你在的,对吗?”

    “我在。”苍老却又有力的声音,自鸟影中传来。

    “什么人!”粗砺声一惊。

    高瘦的老妇从鸟影中迈出,面容肃穆冷冽。

    她手拄桃木杖,身披黑羽织成的长袍,发辫间编着火红尾羽,一身彩石贝壳装饰叮当碰撞。

    “奸佞宵小——”她目光如炬,向前踏步,从拐杖中拔出一柄长剑,竖于胸前,“胆敢伤惠!”

    “哈!”随着一声暴喝,嗞啦啦!瞬间,雷光如风暴般卷起,电弧跃动。霹雳声中,她一挽剑花,竟像海燕一样破风翻身,炮弹似的朝油灯刺击而去。

    咣当。油灯落地,火光四溅。悠仁也被松开,眼见着就要掉到地上。

    然而,两双手却一起接住了他。

    惠一手握住另一手的虎口,做出了犬型的手影。

    “黑犬哥,白犬哥,谢谢。”

    “小事。”两道声音齐声道。

    双胞胎青年自地面的影子中浮现。

    他们各留着狼鬃般不羁的黑发和白发,下身裹着野猪皮,上身赤.裸,露出了野性爆棚的小麦色肌肉。

    当黑犬白犬望向悠仁和惠,他们眉眼温和,温顺地像是两只忠诚的小狗。

    但当他们的目光转向漂浮的油灯,眼睛却瞬间染上血色,獠牙噌得冒出,低吼如狼啸狠戾,身体的每一寸,都无不在送去阴沉的警告。

    粗砺声低骂着急退,落到阴柔声身侧:“该死的,是追踪过来的守护式神?我之前没在这小鬼身上感觉到咒力波动!”

    阴柔声冷道:“式神并非他人使役,是这小鬼的咒术,应该是刚刚觉醒。”

    “刚觉醒?不足为惧。一起上,将他打晕!会咒术的小孩,他们一定会开个高价——什!”

    惠垂着头,十指飞速舞动,手影瞬息万变,1秒便变了至少7、8个形态。

    “虾蟆,满象,脱兔,圆鹿,贯牛,虎葬……”

    惠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名字,都仿佛往黑暗又黏稠的坩埚里,投入了一颗热烫的火星。

    生命们尖叫着,在狂喜中迸裂溅炸,如烟花般从无形又飘渺的影子里喷涌,刹那间凝聚成形。

    飞禽走兽,花鸟草木,人魔佛神,还有大地、天空、海洋……

    这些由惠的想象力赋予生命的实体,疯狂地喧嚣着,赞颂他那宛如神迹般的力量。

    “禅院惠!禅院惠!禅院惠!”声声呼喊回荡在牢房中,如雷鸣般震撼。

    “糟心的!这小鬼怎么会——”

    禅院惠缓缓抬起头,眼睛空洞,像无底的深渊,填满了最混沌的黑暗。

    “我所愿想,即为现实。”

    惠低声说道。

    “【万种影法术】——【领域展开·嵌合暗翳庭】。”

    领域展开,是人心的具象化,也是许多咒术师究其一生也未能达到的高度。

    惠年仅六岁,但其精神力之强大,其确信之坚定,竟足以将【心】投影到现实世界。

    虽然,这是他第一次使用咒术,也是第一次展开领域,技巧仍很粗糙,但是……

    “快逃!”粗砺声吼道。

    “还用你说么!”阴柔声难得带上了几分急迫,油灯飞速退远。

    而就在这时,无数、无数、无数的影子,像是千百万条毒蛇,嘶嘶地向他飞扑,迅速缠绕上他的手臂。

    凡是影子所触到之物,全都冒着白烟。砖瓦、铁门、血肉,这些东西仿佛被侵蚀了般,如同溶解在硫酸当中,溶解在了黑暗里。

    “啧!”阴柔声低骂着,当机立断。

    哧!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鲜血喷溅,半条手臂飞扬起来,半秒内便被影子贪婪地缠上,而阴柔声也趁机逃远。

    嘎巴嘎巴,影子咀嚼着骨头和肉渣。

    其他影子艳羡着,竟调转矛头,缓缓向惊恐的孩子们游去……

    “惠、惠……”微弱的呼声,停顿了所有的影子。

    惠呆楞着,半响后,才慢慢转头,木木盯着虚弱的悠仁。

    “悠、仁……”他喃喃道,“你、没、事……”

    “我、我没事!”悠仁强忍疼痛,勉强咧开笑来,“惠,你保护了我,所以,咒术、咒术就到这里为止吧!”

    惠又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忽地闭上了眼睛。

    影子消散。

    砰!惠向后倒在了地上,眼鼻耳喉七窍每个孔洞都淌出血来。

    “惠!”

    在悠仁的尖叫声中,惠弯起嘴角。

    “啊、那真是太好了……”

    ……

    …………

    ………………

    距禅院惠施展咒术的五百米处。

    雪松林里,10岁的女孩抬起头来,看了眼咒力方向,便抹了抹额上的汗珠,继续埋头干活。

    她跪坐在一个深坑和一副木棺旁,身边丢着一把铁铲、一对锯子、还有一张棺材板。

    木棺里,躺着一具赤.裸的成年男尸。男尸冻得僵硬,已是死了多时,身上被扒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留下。

    女孩紧了紧身上过于宽松的厚皮甲,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银镯子。

    “婆婆以前总说,野蔷薇啊,你要记得:此生财,带不到往生去。”

    野蔷薇,这小小的孩子轻松抬起棺材板,压到木棺上面,又从怀里摸出一柄铁锤和一把钉子。

    她将钉子叼在嘴里,笃笃锤着,口中含糊地自言自语。

    “此生财,只对此生人有用。曝尸荒野的亡灵,我取你此生财,便给你做个棺材,望你往生极乐,吃饱饱,穿暖暖……”

    笃笃的声音不断响着,又再是填坑添土的嚓嚓声。

    做完这一切,这孩子擦着汗,便背起凌乱的工具,搭棚眺望远方。

    “好,下一个。刚刚那种咒力爆发,是战斗?有战斗,就有死亡。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捡到多多的此生财……”

    野蔷薇甩着铁锤,背影步伐轻快,轻声哼着曲调。

    雪慢慢下着,覆盖了因埋棺材而裸露的土地。

    雪松林里,奇异的小调悠然流淌,一切都宁和安详。

    忽而,哼调一顿,野蔷薇停下脚步,眼神稍暗。

    不远处,两个小小的人影倒在地上。

    “小孩吗……”

    野蔷薇叹息了下,但很快又扬起温暖的微笑,像一朵在雪地绽放的荆棘玫瑰。

    “遇到我,算你们幸运。我也不是没做过小孩的棺材。至少,你们会睡得很舒服。作为交换,我就拿点你们的此生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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