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层层叠叠的落叶映着漫山的深红浅碧,覆住了寂静中丝丝缕缕的雀鸣。长安尽可能轻地从松软的小径上走过,生怕哪片叶子不安好心地叫唤了几声,给她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她何至于像做贼般地走在这偌大的荒郊野岭上?

    一切都得由两柱香前谈起。

    在青要山武罗神娘娘座下参悟修习了四百年后,长安终于得到了朝拜天帝、招领官职的机会。但就在她好不容易寻见了引领仙人的挽暮姑娘后,却被告知天帝将于半柱香后于侧殿召见她。

    私下召见!

    她想起小时候偷偷所读禁书上有关天帝私下召见过者的记载——不是魂魄消散就是贬职流放,不禁汗涔涔地思索“我身为四百年小仙究竟犯下了何等罪过”及“武罗神娘娘究竟庇不庇佑得住我”诸如此类的问题。惶恐不安地待在挽暮姑娘所居云殿中的长安,已经无暇顾及身旁挽暮面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更无心思索向来被天界中人戏称为“禁地”的云殿今日怎会向她这无名小仙开放。

    半柱香很快便燃尽了,长安低着头被带至天帝面前。

    方才她思索了许久,始终找不出天帝加害于她的理由。硬要说她有些什么过错,也就是两百年前练武后顺手摸了天帝仙案上两个供果算得上亏心事一桩。不过武罗神娘娘教诲过不可浪费食物,反正天帝也不吃,进了她的肚子也算是合情合理。她心中念念叨叨地说服自己,此刻底气也足了些,估摸着自己待会儿被押下去时吼得也会理直气壮。

    “你便是青要长安?”

    意料之外清朗如木叶的男声于她身前响起。

    虽然惊奇于天帝的声音竟会如此年轻,但长安却是一点也不敢抬头,唯恐给自己加份不敬的罪状,只能低低地应着是。

    “抬起头罢。”

    “是。”

    于是她垂着眼抬起头,余光没撇见人影,倒是隐隐约约窥见了一团雾。转念一想倒也正常,堂堂天帝,如何能叫她亲眼瞧见真容。

    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约莫过了两刻钟,长安才听见低沉下去的声音道:“去找挽暮罢……”这声音像夹着一阵风,将她送出了副殿。

    挽暮姑娘倒是好脾气,满面笑容地领着一头雾水的长安上了她的飞云飞行了许久,然后满面笑容地指指地下,再满面笑容地将她踹了下去。

    幸而她学过御风。

    这是长安如断线的风筝一般一头栽到枯叶堆前最欣慰的事。

    ★

    感谢武罗神娘娘多年以来对她的栽培,使长安从半空中摔下还不至于晕倒,只是屁股有些疼。

    然而她旋却想到,她是正面着陆,何来的屁股疼?虽然挽暮那一脚着实不轻,可她现下感知到的疼痛类型却是灼烫。

    她往后一摸。不错,她从身上扯下来一面金丝帛,发光发热的那种。

    帛上是挽暮洋洋洒洒写的三大段字,大意是说她幸运地成为了红线童子,即月老的伴童,目前任务是去一个叫普罗镇的地方,调查前段时间被月老牵线的两对有情人的现状。

    挽暮的书法很是秀丽,但她的心情却无法因其而轻快起来。毕竟长安自打出生以来,修习的所有仙法都是以武攻为主,崇尚“能动手绝不动嘴”的讲理方法,实在难与牵红线这种听起来就很细腻的事情扯上关系。况且这次的职务分配过程又如此莫名其妙,实在令她难以心安。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若她真的值得天帝关注,无论方面是好是坏,都证明她还是很有潜力的。

    想到这,长安心情激动,在枯叶堆上快活地翻了个身。

    ★

    考虑到天色已不早,长安加快了踮脚前进的速度。

    踮脚却不御风的原因有三。一是此地不知是挽暮从哪儿选的好地界,居然连御风这类代步仙法都用不了,只能全靠步行前往普罗镇。二是落叶层太深,全脚掌触地必然使她新购进的小绿鞋蒙尘。三是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万一山上有占山为王的千年大妖怪设了地界锁,而她又不小心一脚完完全全地踏在阵眼上,那她只得怒喝一声“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出师未捷身先死”……

    打住。她听见了铃铛声。

    远远地荡来的铃声像从地下潜行靠近的鬼魅,在这目之所及空无一人的寂静岭上显得尤为突兀诡异。

    她自小最怕鬼了。更怕不怀好意的人。但练武赋予她力量,因此她一般通过拳头来对恶人表达自己的害怕之情。

    使了个隐身诀匿在树后,她放出灵识朝声源处探寻,决心瞧瞧这荒山来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走得不算快,铃铛随着落叶掀动的声音慢悠悠地飘了半刻钟,才随着它的主人一同出现在不远处的山坡上。

    那是个少年。

    山林中光影斑驳,加上酉时日光不甚明亮,长安暂时只能探得他是位肤色白皙,乌发松散束于脑后的少年郎。

    随着少年越走越近,灵识中他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他的眉眼干净明朗,脸颊饱满,鼻尖微圆,带有几分少年人的稚气,此时正抿唇笑着,一边将系在手腕上的铃铛打着转儿,一边悠悠地踱着步向长安这边走来,看起来心情不错。

    但一位心情不错的少年此刻出现对长安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先前躺在枯叶堆上时,她已放出灵识巡了一遍山,没能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倘若这名少年只是碰巧路过的长途跋涉者,根本不可能如此怡然自得。况且他的衣服整洁如新,鹅黄的绸面在叶间倾泻的暮光下宛如盛了一盏小萤灯,实在不像是个能远行的少年。

    “姑娘,我家大王早已等候多时。”

    长安正思忖着下一步的打算,却冷不丁被这声“姑娘”唤得心神一震。

    倒不是因为他的声音轻柔悦耳如仙乐,而是因为他口中唤的“姑娘”,正是此刻站在他面前被他垂着眼瞧的长安。

    但她不能自乱阵脚。或许他是在诈她,就等她现出身来。他低着头摆弄了一会手上的铃铛,见长安依旧屏息立在原地,便用上扬而轻快的语调道:“姑娘,你挽着一个素鬓,有些乱了,还沾了几片黄叶子。你的衣裳绿得像初春的嫩芽,脚下踏着绿珠流苏小布鞋……是也不是?”

    长安默默拿下头上的枯叶,试图从它清晰的脉络中寻找答案。

    夕日欲颓,斜阳洒在人间最后的余辉也将融入地底。铃声一荡一荡地跃满了整个山头,伴随着它笑弯了眼的主人清亮的嗓音拂过长安的耳畔。

    “还不随我来吗,姑娘?”

    武罗神娘娘教她的仙法不可能没有用,然而这名少年的确是看破了她的术法。长安自忖当年修习时虽不算废寝忘食,但也是专心致志,绝无学错的可能,更何况她从前历练时此法向来有效。

    因此,现下只有两种可能了。一,这名少年曾修习过搜灵。长安虽隐了形与息,但灵却隐不去,因而会被他看见。二,他私下修习了青要仙法,因而懂得这破解之术。倘若是前者,鉴于搜灵一术极为难学,性情坚毅者两百年方能悟出些门道,因此这少年对付起来应颇为棘手。后者的可能则极为渺茫。青要山的仙法绝不外传,此刻面前的少年却是个生面孔。假若这名少年真是偷学了青要仙法,那她须得记下此人,以便日后缚其于武罗神娘娘前审讯一番。

    不过,长安虽满腹狐疑,但来人实力未知,现下情况不利。三十六计还是跑为上计。

    她悄然捏碎随身携带的逃命法宝,瞬移至十里开外。

    她顾不得担忧打草惊蛇了,发足狂奔,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疾跑之间,长安忽然发现前方气流有些异常,但她此时已经来不及停下,便这么直直撞上了些什么。

    长安被撞得有些生疼,堪堪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她抬头看向拦住她的东西,竟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通天接地横跨在道路上。

    她捏了个决,右拳直向屏障上重重挥去。

    一声震响惊飞了满山的燕雀。

    然而屏障上只是有了几道细小的裂痕。

    她听得铃音愈发靠近,咬紧牙关又连打几拳。裂痕越来越大,但那屏障偏偏不肯碎裂。

    “诶诶诶……别打了别打了,再打要坏掉了。”少年气喘吁吁的声音由远及近。

    长安猛然转身,双拳直对距她只有一米之远的少年。

    少年有些尴尬地后撤摆手:“这可是宝器,要是打碎了,我家大王要心疼的。他请姑娘您过去没有恶意,您就来做做客吧。”

    长安别无他法,现下只得顺着他的意走。毕竟她对上他只身一人尚有胜算,可谁又知道他口中的“大王”是否就在暗中观察呢?长安没有把握可以在别人的地盘上全身而退。更何况,以目前情况而言,他还未对自己表现出太大的敌意,就算他要加害于自己,应当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先随他去,见机行事即可。

    思绪落定,长安抬头对上他的双眼,沉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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