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半,太阳不这么暴晒,我们才出门。

    不去想作业,不去想明天周一,后天周二,现在是彻底放松的时间,顺带庆祝我们和解。已经商量好了,直到晚上门禁时间之前,一定要玩个痛快。

    坐电车到商圈。热闹的广场,户外广告和人声喧哗此起彼伏,汇成一条跌宕的河流。走在岸边,我和士道挑选影院和场次。我不想选情侣厅,但那家影院有IMAX巨幕体验和杜比全景声。

    所以我对士道强调,“我是为了看电影,你别多想。”

    士道痛快地说:“你要是分神了,只能说明这部片子是狗尾续貂。我们大可以中途离场。”

    他去取票和买饮料。有穿堆堆袜的辣妹找他搭讪,皮肤同样呈现麦色,显然也做过美黑。不知道士道和她说了什么,他转过身指我。

    你干嘛?我警觉地瞪回去。

    他嬉皮笑脸,手插在牛仔裤兜里,一边看我,又继续和那妹子聊天。然后那妹子对我招手,笑着露出两排牙齿,整齐雪白。我甚至能听到她嘴边脆脆的笑声。我发誓我们不认识,所以一定是士道搞的鬼。

    进入影厅找到座位,我呡一口橙汁,问士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被搭讪了。”他说。

    “我没瞎,我看出了。讲重点。”

    “重点,重点……”他故弄玄虚,直到我掐他的腰才有下文,“重点是我正在对你单相思,她又是个乐观又热情的人。”

    “所以她对我招手?”

    “对呀,她顺便祝我早点——嗯,这一天其实别太早到来才好,我想时间过得慢一点,这样我可以享受更多细节。”

    “这一天”是什么意思,答案就藏在士道脸上的坏笑中。我捏他下巴,迫使他把头摆正。“快开场了。”我嘟哝,再狠狠吸一口橙汁。

    事实证明,士道的乌鸦嘴显灵了。

    不到一个钟头,我就在情侣们的大呼小叫中得出这是狗尾续貂,纯属烂片的结论。如果不是好奇主角团的生还人数,我只想立即走人。士道的反应更绝,他已经戴上降噪耳机,闭眼打盹。

    大概过了半小时,他拍我肩膀,问能不能交换位置。我偏头看去,他旁边座位一男一女窝在沙发座里抱成一团,一边发出刺耳的二重奏。

    太夸张了。我小声嘟哝,答应和士道换座。我正准备猫腰蹲在地上,他一把搂住我的腰,轻易抱起我。我捂住嘴没叫出声。屏幕上刚好闪过一张被啃烂的人脸,音效陡然炸裂,观影席上随之惊叫迭起。

    士道正在对我做的小动作被轻易忽略。他重心一偏,身体一挪,就坐到我刚才的位置。而我微微腾空,臀部从他大腿上擦过,接着我被放下,坐稳。就这样和他实现换位。

    从这一刻起,我分神到影片结束。

    真是烂片,一点不扣人心弦。我心想,整整110分钟,最让我心潮起伏的环节竟然是和士道互换座位。

    去女厕换好卫生巾,我在盥洗台擦手时,不经意发现脸上不自然的红晕。真见鬼。我嘟哝,捧冷水浇脸。

    士道就在走廊外等。在一大堆面目浑浊,肚腩突出的成年男人当中,他显得挺拔干净,一直有人侧目打量。而他眼皮始终没抬起,微微阖着,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他垂眸在看。

    金粉撞色的挑染,阳光灼过的肤色,还有一张棱角分明而孤僻的脸。这样的士道异常瞩目,是惊人的,也如此沉默,和周围世界之间仿佛封闭。

    不过他侧目,一边抬头朝我看过来时,我就感觉他像活过来似的。或者我被他激活了,神经高度敏感,胸口陡然一紧。

    他的眼神里有种锐利。如果他不做球员,就该去做摄影师。我想,这个慵懒散漫的人,对绝大多数事物都不感兴趣,其实随时都在观察,雷达一样警觉。他一般不拍东西,可一旦对焦,镜头里多半是谁都没注意到的细节。

    就像现在这样,我向他走近的时候,又有几个人看到我,发现我的目的地是他。又刚好,他等的人是我。

    “找个地方吃饭?”他轻笑,鱼一样游过拥挤的过道。

    我点头,接过他递来的手,跟着离开。

    07.

    炸鸡汉堡,可乐薯条。我做了违背健康和身材的决定,毅然拉着士道直奔麦当劳。

    “真稀奇。”他吐槽。我说我有大半年没碰垃圾食品了,今天可以破例。

    “但说实话,要天天粗茶淡饭还一边计算热量,这样活到九十一百岁,我倒宁可想吃什么吃什么,然后痛痛快快死掉。”

    “赞成,就该从所有规矩麻烦里解放出来彻底放空。”

    接着他点一份全家桶,打算单枪匹马全部干掉。我端着单人餐,对青春期外加运动员体质的他投去嫉妒的眼神。心想这辈子到底有没有机会看见这家伙长双下巴。

    “说起来,你要是和那些俱乐部签约,年薪至少是千万起步吧?”我一边啃鸡翅一边问。

    其实对这方面没做什么了解,但总觉得士道将来身价绝不可能低廉,会让那些唾骂过他的人更加恼怒,又气又酸,匿名发黑料,造谣等等。然后士道本人也会成为又黑又红的话题人物。

    水深火热啊。我心想。

    士道瞄着我不断变化的表情,没几口就干掉一只手枪腿。“我说你呀,”他吐出光秃秃的鸡骨头,“这么愁眉苦脸,是觉得我会被吹黑哨,被队内霸凌坐上两三年冷板凳?”

    我挑眉,“为什么你就不想想球场之外会发生的坏事情呢?”

    “有什么好想的,又不能把那些人的脑袋当球踢。”

    “请你务必别这么做,会变成国际刑事案件。”

    “嗯哼,我不会做的。然后你快对我笑一个,对着我摆一张死人脸是想让我犯恶心,好独占我的全家桶吗?”

    “你把我胃都撑破了我也吃不下这么多。”我拿脚底轻轻踩在他脚背,“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说死不死的话题,晦气。不如想想你以后飞黄腾达了,要不要良心大发地请我吃点什么?”

    “这个好说。你想吃什么,银座的米其林三星,还是直接带你去国外?”

    “国内的就够吃了。至少……”我想了想,“请我吃一年份的麦当劳,怎么样?”

    “哈?”

    “对啊,一年份的麦当劳,怎么了?”

    士道审视我,反复确认后,表情十分无语,看我就像看一个没出息的小屁孩。可他又扬起眉毛,语气悄然轻快,“行啊,一年份的麦当劳是吧。成交,就一年,只有一年。”

    我以为他会很大方,至少愿意买单五年。这下换我愣住了,有种自作自受的郁闷。他见了哈哈大笑,“瞧你这样。真觉得你士道哥哥这么小气吗,我可是成熟的大人,才不会溺爱。”

    “噢,不溺爱,那就是想对我进行挫折教育啰?像是请我吃一年麦当劳,第二年就要我吃100%全麦黑面包,或者即食水煮鸡胸肉,是这样吗?”

    “如果你发自内心需要,之后每一年我都会承包一样你喜欢吃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100%全麦黑面包,即食水煮鸡胸肉。”

    “咿,我绝对不会把这两样列入清单里。”

    来了兴致,我用湿纸巾擦干净手,打开手机备忘录,和士道一边商量一边记下。第一年是麦当劳,第二年是别的,然后第三年,第四年……

    不知不觉,套餐里的汉堡都微凉了。城市悄然镀上夕阳的颜色。

    我们嘴没停过,竟商量到五十年后。我滑动屏幕,嘟哝自己那时候还活着没有。士道说肯定还活着,我会非常倔强,绝对不服老。

    “是不是觉得一辈子其实很长?”他问。

    我咬一口饼皮发凉的汉堡,缓慢咀嚼,还沉浸在刚才的讨论中。那确实是很长很长的人生。

    “就是说呀,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所以有些事,慢慢来反而是对的。”

    士道笑道,蘸着酱汁吃鸡块。坐在窗边,日落的氛围更加浓重了。高层建筑大片反光照在玻璃上,又照在他脸上。

    金色的睫毛,浓密光泽的扇形,我看到些微神奇而美丽的虹色。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如此专注地观察士道的眼睛。很好看。因为他现在表情放松,我也感觉放松,就像一只鸟儿在麦子熟透的田间戏耍。我走一回儿,飞一会儿;咬一口汉堡,吸一口可乐。

    晚高峰的客流,喧闹的就餐区,过道里人来人往。这一切并没有把我的想象拉回现实。我只是在缓缓散步,在星期天的傍晚,金黄色,太阳,天空,虹彩,洁净而明亮地渗透进内心深处。

    在书店买好新的参考书和练习册,我在外文区找到士道。他竟然在看法语入门的书。

    “没什么,有个感兴趣的俱乐部在那边而已。”

    “而已,只是而已吗?我看是超级感兴趣,在意得不得了。”

    “礼貌点,看破不说破。”

    “嘁,你居然要求别人礼貌。”

    我挑衅地眯起眼。士道把书合上,故意揉乱我头发,又在我准备跳起来打他时拿书脊敲我额头。“嘘。”他示意我遵守礼仪,保持安静。

    我翻白眼,忍住不和他闹了。接着,他挑挑选选,真的买了不少教学语法和日常会话的工具书。我连连啧舌,心想明天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离开书店,士道调侃说:“你以为只靠技巧和射门本能就可以征服球场吗?”

    当然不。我摇头,也不纠结他买书这件事。总之,我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你确定?”他站定,质疑地看我,“你对我另眼相看了?”

    “士道龙圣,你对我有偏见。我只是不习惯你现在的形象,又不会一并否认你其他方面的好呀。”

    “哦。”他上下打量我,手抵在嘴唇上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严肃的事,“难办了。”他发出郁闷的咕哝,“我的身体对我说,现在应该把你抱进怀里。但脑子又在说,如果不想被一顿狠揍,就别这么做。”

    我不禁惊讶,“呃……你的脑子是对的。”

    他笑起来,“是啊,你让我身体和脑子没法协调,真是比足球难搞多了。”

    我捶他胸膛一拳,“废话,有脑子也不一定搞得定我。”

    他纹丝不动,连眉梢都透露出一股咱们走着瞧的得意。他就是这样,自信得从不需要理由。不过他接着补充说:“似乎,祈求幸运的女神施舍我一点小小的奇迹也不错。”

    顺着他视线望去,我看见广场中心的喷泉池。不少人驻足,朝里面抛硬币。

    士道随便挑一枚500日元硬币,丢掷的姿势也很随意。我皱眉问,“你听见这位女神的回应没有?我听见她说你不够虔诚。”

    “你肯定听错了,我压根没许那种愿。自己亲手争取来的胜利更有意思。”

    “那你抛硬币是为什么,500元也是钱啊。”

    “真是勤俭持家。”他调侃,眼神却很温柔,“我刚才在想,你睡眠质量应该再高一些,睡饱了才不会变秃子。”

    “你……你才变秃子呢。”我反驳道,感觉吸进身体里的空气又涩又甜。

    士道就像在天空中飞过的鸽子,扇动他的翅膀,说话和风的声音又轻又愉快。

    “反正你考得上。不管过程如何,结果不会有错。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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