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二房便又拖家带口找沈老太爷告状。

    “什么!老大他真的接下皇家医馆的工程了?!”

    听完二房的话,沈老太爷重重放下茶盏。

    “是啊爹!”沈珂坐在下首愁眉不展,“听说过两日小王爷便会将大哥负责工程的事张榜昭告全京城,您说若是大哥最后造不出来,又或是在建造过程中出了什么差池,岂非要连累我们整个沈家?”

    沈老太爷闻言面色沉重。

    “听说小王爷还点头同意,让檐姐儿也参与负责医馆的工程呢。”柳氏以帕拭泪:“檐姐儿如此行事,她是快活了,只可怜我二房的女儿们,往后怎生寻得到好夫婿。”

    这话倒是真真戳到沈老爷子心窝子了。

    沈家工匠出身,却将自己女儿如大家闺秀似的养大,图的什么?图的不就是哪日能得士家或王宗贵族青眼,高嫁了去,跨越士农工商的阶级平步青云吗?

    沈大无能,一人撑不起那么大的工程无妨,毕竟是皇室的任命,整个沈家都能倾力一助。

    可若沈重檐抛头露面以女子之身参与工程,岂非坏了整个沈家女儿的名声?

    更遑论匠师一族,本就默认手艺传男不传女,长房坏了的可不仅仅一门规矩!

    “爹,我还听说,那檐姐儿竟然还自作主张,向小王爷立下了什么‘军令状’。”沈珂夸大其词,扔下最后一颗惊雷:“说要是那工程出了半分差池,便要咱们整个沈家人提头谢罪呢!”

    沈老太爷闻言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挺挺气晕过去了。

    沈宅里如何沈重檐和沈父暂不知晓。

    他们昨日拜别小王爷,没有回沈宅,而是在沈父外头租来赶工程时落脚的小院歇了一晚,预备第二日先见自家工程队,早些敲定医馆的各项开工事宜。

    奔自家工程队而去的马车上,沈父一路吞吞吐吐许久,终是说出了心中一直以来憋着的话:

    “檐儿,爹知道你有抱负有才学,只恨我与你娘没有把你生做男子,这么多年来,爹也不争气,害你一直磋磨于后院。”

    沈重檐闻言低头不语,不敢替原身说什么从不怨恨父亲懦弱的话。

    “但我与你娘从未因你是女子而轻视于你——‘重檐’二字,乃屋顶最高形制。给你取这个名字,便是从一开始就望你能如龙腾飞。”

    沈父看着自家如今已数倍胜于自己的女儿,下定决心道:“工程队的事安排好之后,咱们便回沈家,分家!爹再不会让你受气了!”

    -

    若不算刚刚接下的皇家医馆建造工程,沈父手里只有一个二进小民居翻新的活儿。

    这活儿已经在收尾,添个一两日便能完工。

    此时这民居中,只有稀稀拉拉三四个人松土埋树的身影,剩下的一群人围在一起说小话。

    “听说了吗?咱东家接了建皇家医馆那事儿。”老张头神秘兮兮、半真半假说:“小王爷主持,东家和大小姐主建,还立了什么劳什子的‘军令状’,说是干不好要砍头哩!”

    “就我们这十几个人?建王爷要的医馆?”小工难以置信:“这不是铁定不成的事吗!”

    “是这个理!”老张头附和,又左右看看,作势小声却半点不减音量说:

    “说句心里话,虽然东家对我们是不错,但东家的能力,咱们都有目共睹,瞅瞅,这都足足两个月了,就接了这么个小工程,钱都不够我们吃半个月的。”

    “没钱就算了,会掉脑袋的活儿,东家没那本事还要揽下来,这是要将我们逼死啊!”

    这话得到了好些人的赞同。

    老张头看出这些人的动摇,还想再多鼓动一二,以达到自己目的,却忽听一道女声突兀响起,引去了所有人视线。

    “老张叔有这般多的怨言,为何不在我爹面前提呢?”

    沈重檐信步施施然踏入施工院落。

    沈父手下的这个工程队,除了五六个老人,剩下的多是在其他地方被苛难过,或克扣工钱或怠慢饭食,奔着沈父忠厚老实不捞手下人油水的名声来的。

    可惜沈父虽人如其名,却因二房越来越嚣张的行事,被抢走许多活计,如今挣的钱是越来越少,也难怪队伍里的人一经挑拨就动摇。

    老张头见到沈重檐,以为沈父也跟着来了,忙出言辩驳:“大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老张跟着东家这么多年了,可一直忠心耿耿啊。”

    沈重檐闻言只笑笑而过,缓步走近,一个一个细细打量起这院里的所有工匠。

    众人屏息许久,不见沈父出现,渐渐松懈下来,有人甚至大胆开口:“大小姐,听说医馆的工程你也要参与,是真的吗?”

    “不是‘参与’。”

    沈重檐淡淡扫过问话的人,是老张头带的徒弟,她对那人笑道:“医馆的工程,是由我全权负责。”

    众人闻言皆是大吃一惊,不可置信的声音此起彼伏,霎时这方小院喧闹不止。

    “大小姐你一女子,如何主持这样大的事,莫不是在与我等说笑?”老张头带的徒弟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沈重檐当然不是在说笑。

    因还未张榜昭告,外头一听小王爷将皇家医馆的工程交于了沈大和他女儿,想也不想便以为此事是由沈大主持,可殊不知,真正牵头的却是沈重檐。

    也是沈父见昨日沈重檐与小王爷详谈建造医馆事宜,毫不怯场侃侃而谈,比之他这个甚至连工程都不敢接下来的父亲不知强上多少,才有了今日马车上沈父的那一番话。

    沈父这是全权信任自己的女儿,真正要将沈重檐当成当家的培养了。

    沈重檐明白沈父马车上的那番话,到了自家工程队工作的地方,便让沈父留在马车上,自己一人下去整顿工程队。

    沈父知晓手下工程队中存有二心之人,原担心沈重檐一人应付不来,但沈重檐却拒绝了沈父帮忙。

    毕竟若是一个小小十几人的工程队她都无法收服,日后如何能走得更远?

    “我不爱说笑。”沈重檐轻巧反驳所有人的疑惑:“若是有人不信,可自行当面去问问小王爷。”

    语气稀松平常,像说的不是主持皇家医馆建造工程,而是请大家伙吃顿饭。

    “如此儿戏,我不干了!”

    老张头带的徒弟大声叫道,说罢扔下手里装模作样的锄头,夺门离去。

    见有人如此行事,剩下的人心浮动,蠢蠢欲动。

    沈重檐侧身退开,无甚所谓道:“今日,所有不信我的人,皆可自行离去,跨出这道门,此后我们两不相干。”

    沈重檐说罢,零零散散又走了三四个人。

    沈重檐笑问老张头:“老张叔,你不走吗?”

    老张头讪笑摇头:“大小姐,我老张真是对东家忠心耿耿。”

    沈重檐不置可否。

    这时人群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是沈父手下资历最老的孙工头。

    这位孙工头是跟着沈家工程的老人,能力强人缘好,若不是沈父有恩于他,他自个儿出去单干,或是投到二房门下,赚得定然能比如今多上几倍不止。

    剩下这十个出头的人,除了有异心没有达到目的搞散整个工程队而留下来看情况的老张头,其余都是看孙工头没开口离开,也留下的。

    “孙叔。”沈重檐对孙工头以晚辈身份客气一笑。

    沈父的这整个工程队,全走了也不打紧,只有孙工头是沈重檐必要收归留用的。

    “大小姐怎么过来这了?”孙工头故作不知刚刚情状,上前问道。

    “我来便是要告知大伙,皇家医馆的建造工程是我主持,此事不日便回张榜昭告整个长安城。”

    沈重檐复又看向众人,朗声道:“这是一桩大工程,甚至是整个沈家十几年了都不曾再接手过的大工程。若是完成这个工程,不仅酬劳丰厚,所有参与过工程的匠人,在经官府考核后,都将会有被朝廷编收入册,成为官匠的机会!”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连孙工头都不禁为之侧目。

    试问沈家如何屹立多年,即使如今没落也能说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是因这“官匠”之名。

    多少匠人苦求终身都难有机会、难寻门路,得到这么一个参与官府考核争取“官匠”名头的机会,有这样一个好处在,即使是头上悬了把刀,众人也不能不心动。

    这可是惠及子孙的名头!

    看到众人意动,沈重檐松了口气,总算是不枉奚空青如此信任她,同意了她索要的这有些荒唐的“特权”。

    在众人心潮澎湃之际,沈重檐拿出自己拓印的那份医馆设计图纸,请孙工头指点一二。

    孙工头摊开图纸,定睛一看,不说那布局造型如何别致新颖,单那绘画的技艺,便是当世少有的老练高超。

    孙工头虽自诩天赋,也亲身绘制、观摩过许多图纸,却从未见过如此详实、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不曾见过的各类细节、三维图纸。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少年天才。

    孙工头细细看完所有的图纸,终于明白小王爷为何会让沈重檐全权负责皇家医馆的建造工程了。

    此般女子,世间多少男儿拍马不及矣。

    孙工头看罢,将手中图纸递与众人传阅,每个看过图纸的人,再看向沈重檐的目光都从轻视怀疑变作了钦佩。

    沈重檐没想到剩下的所有人,除了不知何时溜走的老张头,都选择了留下来。

    于是晌午前,沈重檐与众人敲定罢医馆的各类开工事宜,分开前解了一锭银子与孙工头,让孙工头领着大家伙吃顿好的。

    与众人分别,回到马车,沈重檐对担忧的沈父点了点头,然后道:“爹,我们现在回沈宅,分家。”

    沈父心中欣慰,点头:“好!分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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