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冬时节天暗得早,乌金即将西坠。

    尚可薪收手,抱琴起身,对城下道:“炊烟袅袅,举酒嘱客斜阳里,诚意相邀都不入,主人家要关城门了!”

    为首的枣红将军对戍楼上拱了拱手,朗声笑道:“公子琴音摄人心魂,当真妙极!主人见礼,岂敢推脱?”

    城下鼓声雷动,一长三短。队列精分三组,执刀在前,铁弓垫后,黑甲铁骑终于动起来。

    过城门时,自有人留下镇守,其余铁骑继续往城内突进。

    这座城很大,遭遇却和之前迥异。

    这里街道整洁,了无人影,没有那些城镇的鸡飞狗跳,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城守府。

    那城墙上弹琴的公子已在府门口抱手相迎,不卑不亢请他们进去落脚。

    他们原本就是来占领城守府的,可自己占领和被别人请进去,感受完全不同。

    倪煌挥手,士兵鱼贯而入,确认府中并无异状,才将府邸围个水泄不通。

    枣红将军下马道:“主人盛意相邀,某自当承情!”说着取下头盔,跟着进了府邸。

    就见那灰袍公子打量他一番,权做迎宾状,将人引入大堂落座,唤人看茶。自述乃此间城守,问客所从来?

    倪煌颇为不适,心想,你不知我们来干嘛?虚情假意!待看士兵分列两侧,弯刀当胸,仿佛只要堂上一言不合就要手起刀落,这才定心,只待将军示意。

    枣红将军魁梧,坐下自有丈量天地的气魄,长眼一瞥茶水,并不就喝,一副远客毕至、主勤客贤的模样问:“敢问城守大人如何称呼?”

    灰袍公子道:“在下尚可薪,不知将军高姓?从何来,往何处去?”

    “某姓钟,贱名不足挂齿!谈及来处,只怕尚城主未必听过。去处倒可明说,盖因钟某仰慕大容日久,想去国都涨一番见识。今日路过贵城,叨扰了!”

    尚可薪淡淡道:“钟将军即为仰慕大容,领了亲随、投了拜帖也便罢了,怎如此持矛执戟,铁马瑞甲,闯我数城。瞧着,便有些不知礼数。”

    钟雄原本说的场面话,没想到对方顺着他的说法,一本正经责他不知礼数,当真有些滑稽。

    倪煌站在钟雄身后瞪了尚可薪一眼,心想这国度中人天真可笑,不通世事,不知自家将军怎有耐心与之周旋,不如像之前那般,将城中主事全数绑了,关在一处了事。

    谁料钟雄笑道:“说的是,钟某武人做派,倒让城主见笑。不过城主也是大度,不仅城楼琴声相迎,还盛意拳拳招待周到,倒叫钟某过意不去。”

    “来人,传膳。”尚可薪对钟雄道:“请各位入城,尚某想尽地主之谊,备下的饭菜热了又冷,冷了又热,不知各位为何不进。现下已到膳时,必让尚某款待一二,将军请!”说着做个请移驾的手势。

    这次连钟雄都有些哭笑不得,这人认真的?还是说原本就是个傻子?若他有意为之,又图什么呢?

    无论怎样,饭是万万吃不得的。

    钟雄坐着不动,给倪煌一个眼神。后者会意,着士兵去膳房,将原本的厨子全数赶出,用自己人,自己的粮重新开灶。

    尚可薪只好唤人将大桌摆到大堂,又将饭菜摆半桌,板起脸道:“将军不愿吃我们酒食,那不勉强。尚某弹那么久的琴,肚子饿得很,就不客气了。”

    说着大喇喇坐到桌边,自酌一杯,对钟雄做请,自饮而尽。

    府外进来士兵,对倪煌耳语,倪煌俯身对钟雄道:“都查过了,城里无异样!城民都在家中,我们的人进去也不反抗,似乎没什么问题。”

    钟雄点了点头。

    此时士兵端了自热的膳食进来,放了另半边桌,钟雄坐下道:“钟某叨扰了。”

    尚可薪瞅了眼钟雄面前的白水馒头,和自己面前精致大菜形成鲜明对比,没好气道:“我大容菜色不入将军青眼,各半而食吧,好歹凑一桌,还能同将军说说话。”

    钟雄就着半丰半俭的一桌,只管啃馒头,气定神闲的,仿佛这半边的吃食也是丰盛无比。

    倪煌心中哎呦一声,这么滑稽的场面,将军还耐心周旋。换他来,粗人一个,凭什么顺着对方?还陪你演,啊呸!

    可话说回来,归根结底还不是受他们主子影响,行事做派越发一致—— 表面谈笑风生,背里霹雳手段,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果然听钟雄道:“钟某倒在琢磨,不知城守大人留吾在此,是在拖延什么?”

    两人虽各吃各的,场面倒也和谐,这一句却于和谐处刺出一刀,说完只管盯着尚可薪,捕捉他瞬间反应。

    尚可薪瞪眼:“拖延什么?”

    钟雄:“你告诉我啊!”

    尚可薪:“尚某听不懂。”

    钟雄笑:“那行,继续吃。”

    尚可薪不依了,啪得放下筷子:“将军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容信奉神明,行事坦荡,待人以诚,从不行魍魉之事,既不会不告而入,侵扰别人,也不会莫名拒绝别人好意,无端低了自己气度。”

    一番话指桑骂槐,击节有声。

    倪煌翻白眼。娘的!之前来个老疯子,这会儿碰到个小傻子,他真当在招待客人不成?阶下囚罢了,端架子给谁看呢?当下抽出佩剑,粗声道:“一剑砍了你,好瞧瞧这君子之腹藏了什么鬼胎!”

    尚可薪横他一眼,不紧不慢道:“动刀动枪,莽夫所为。我们礼贤下士,来者竟不上道,不跟你们说了,吃完散了吧。尔等在此想干嘛干嘛,尚某不管了。”

    说完自顾自吃菜,再不看对方一眼。

    这……

    饶是倪煌见多识广,也有些懵。

    这情状说是稚子吵架,对方却认真得很。说他有意耍赖,话又出人意料。

    果然是外族异邦。

    这年轻城守除了长相还入得了眼,想法做派简直鸡同鸭讲,无一处和他们趋同。

    钟雄起身走出堂外,在院落里低声对跟来的倪煌道:“着人在城里探查,注意城外动向。”

    “堂上这人,不如……”倪煌悄悄说着,做个拔剑动作。

    “去找几个府里人审一审。”钟雄道:“这人先别动。”

    倪煌应诺,又问:“今晚宿在城中?”

    “人生地不熟,夜间不宜荒郊行路。队伍分作两班,照常行事。”

    倪煌领命,下去布置。

    钟雄不想在堂上浪费时间,正想出大门看看,却听城守大人在桌边好整以暇道:“劝尔等今晚留在城中,莫要贪心赶路,以免夜晚在外丢了性命。”

    钟雄返身入内,身躯投下阴影将人笼罩:“何意?”

    尚可薪在阴影里悠悠喝汤:“尚某好心提醒,实乃不忍见将军身首异处。”

    钟雄皱眉盯着他。

    尚可薪似乎已经忘了适才不快,语气平和道:“此处往东有一处双龙峡,其中一条道上颇有异象,死过不少人,将军要去国都,必经此处。所以尚某奉劝将军,不如等明日一早动身,也好避祸。”

    这人到底在隐瞒什么,非把我们拖在城中?钟雄脑中飞转,面上却道:“怎生异象,让城守大人如此谨慎?”

    尚可薪摆手:“此事实则超过将军认知,说出来你也不信。”

    钟雄:“信不信在我,雄愿闻其详!”

    原来他姓钟,单名雄!尚可薪记着名字,对上他长眸中鹰鸠般的精光:“大容是神明国度,有神明自然便有鬼蜮,那双龙峡便是神明都镇不住的鬼蜮之地。”

    “鬼蜮?”钟雄玩味道:“哦,这鬼蜮怎生情状?”

    尚可薪放下碗筷,用一旁布巾擦嘴,起身道:“尔等可信神明?”

    钟雄:“从未。”

    “即如此,多说无益。”尚可薪步出大堂,对钟雄一拱手:“将军自便。”

    他转身待走,周围亲兵不敢轻易放人,拔刀欲阻。

    钟雄抬手,亲兵才回刀让行。尚可薪侧首看了钟雄一眼,潇洒往后院去,一幅大大方方把府邸乃至整座清音缥缈城拱手让人的姿态。

    钟雄心想,外邦人倒也有几分怪异奇趣。

    待天色全暗,倪煌上堂回禀:“审了一个府里管事,一个杂役,没问出什么有用的。只说今早都城来了一队人马,合着城里选出的百人出城迎敌,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都逃回来了。其他一概不知。”

    钟雄道:“提上来,我问。”

    管事和杂役被推入堂,见堂上站着威武如天神的大将,皆哆哆嗦嗦,不敢正视。

    “这倒是两个正常的。”钟雄对倪煌说完,又问两人:“城外可有一条双龙峡?”

    两人点头如捣蒜:“有,有。”

    钟雄:“这峡谷是何等鬼魅之地?经常死人?”

    管事照实道:“就是…是有一条道,死……死人……会死人……”

    钟雄听出来了:“既叫双龙峡,便有两条道。这么说,还有一条是你们日常通行的?”

    管事点头:“对…对,我们、我们只走一条。那…那里安全。”

    钟雄不信鬼神,对鬼蜮也不感兴趣,只要知道有条道能安全通往皇都即可,当下语气转厉,喝道:“什么人出了城?”

    这一声雷霆万钧,把杂役吓瘫在地,另一个咿呀片刻:“没……有……有……没……”

    倪煌一声吼:“到底有没有?”

    管事就差跪下,“城守大人之前让、让马车拉了、贵人……出城去。”

    倪煌拍桌子:“什么贵人?说清楚!”

    管事磕头:“小的不知道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城…城守大人知道,只有城守大人知道!”

    钟雄一挥手,自有士兵将两人带下。

    原本就想诈一诈,没想到真地诈出端倪,钟雄压低声:“那人果然瞒着事,又奏乐又请饭,还编出鬼蜮之说,原来是想保人,拖着我们呢!”

    倪煌问:“追吗?”

    钟雄:“不知贵人是谁。他们的贵人,未必于我们有干。别忘了,我们的任务是直取都城,一两个劳什子的贵人,不用放在心上!”

    倪煌道:“若是上面吩咐的那位呢?”

    钟雄想了想:“今日你一箭射中的那个,没看错吧?城里可有找到?”

    倪煌道:“将军放心,男女我还分不出来?不过的确没有找见。末将担心,若那贵人是……”

    钟雄原本对这任务有些排斥,当下不耐道:“若是,自个儿逃了,怎能怪到我们头上?”

    倪煌还想接话,就听有兵来报:“将军,这是后院刚放出去的信鸽,往东飞的,被我们一箭射下来。”

    倪煌接过信筒,递给钟雄。

    钟雄展开一看,脸色变了,骂一声他娘的:“好个逃走的贵人!大容皇帝缩手缩尾,督战不成,转头就跑。”

    倪煌接过纸条一看,上书:陛下法力尽失,不宜应敌,已成功护送出城。吾等尽力拖住敌人,尔等在双龙峡东道口迎驾。

    他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质疑道:“好家伙!皇帝亲征?上面没说啊。”

    钟雄起身:“整队!把尚可薪提来!他们坐马车,脚程不会快,还能追上。”

    倪煌道:“全员都走?不留人在此镇守吗?等世……”

    钟雄打断他:“不留,守城毫无意义!抓到皇帝,我们大可不费一兵一卒占领都城!”

    倪煌应诺,立刻吩咐下去。城内鼓响,黑甲靡动,最快速度整装上马。

    倪煌粗暴地拽着尚可薪出府,马嘶蹄动,两百人前后不乱,队列严谨,已向东门奔去。

    倪煌提着尚可薪上马,他早看不惯此人一派装腔作势,动作粗鲁,只管把人掼到马上,赶上钟雄。

    飞速奔袭中,钟雄侧头睨了一眼被捆成粽子的尚可薪,冷笑:“城守戏演得好啊!谁教的你?坐车出东门的大容皇帝吗?”

    尚可薪一路被拽被扔,一头雾水状,风中闻言,脸色立变,嚅嗫着说不出一个字。

    这表情才对头嘛!

    钟雄冷哼,一鞭挥下,铁骑宛若利箭,过城门,向东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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