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高大的男人!

    乍一看,对方到底是不是一个活人,栖真无法确定。

    闭着眼,石像般坐在高高的巨石王座上,一动不动。

    可眨眼功夫,一种明显的皲裂自他脚底向上蔓延,身上覆盖的淡白物质层层掉落,现出后面鲜亮的人体。

    栖真开始头痛,脑子里翻江倒海,有东西要从大脑皮层破土而出……披散的长发、深褐的双瞳、雕刻般的侧颜……黄金沙滩上拍她肩的男人,碧海蓝天下和蔼的脸,男人看过来,挡住光,微微一笑……

    栖真捂头,情感的印记从久远的时空翻出,吃惊、尊敬、孺慕……可转瞬间,即将破土的记忆又被锁住,男人的形象在脑海深处变得模糊,唯有面前巨石座上的男子,宛如初见。

    她盯着这个男人,眼睁睁见他缓缓睁眼,冰封的眸光自开启的眼睑中射出。

    “……过……来。”

    无机质般低沉的声音,在穹顶放大,带出不容拒绝的威严。

    但命令没有被执行,栖真只是愣在原地。

    覆盖在扶手上的手掌抬起,对着座下动了动食指。

    栖真不及反应,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猛然拉去,撞在男人身上,脖子被他冰冷的五指死死掐住。

    “啊!”疼痛让栖真恢复神智,抬眼看清近在咫尺的面容……确实是披散的黑发、深褐的双瞳、刀削般的脸颊,看过来时,眸光像寒地坚冰,毫无波动。

    男人凑近她脖间,停留一瞬,像在轻嗅。

    “臭……”嫌恶地吐出一句,抬手把她扔下台阶。

    栖真趴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不知所措,“……你谁啊?”

    男人徐徐站起,步下台阶,拽地的黑色长袍上有蟒和豹的金纹。粗暴地从地上拉起栖真,拖死狗一样,把她拖到王座左侧,台阶下一个不明材质的装置前。

    栖真骇然挣扎,不知他要做什么。

    但很快她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因为男人提着领子一把将她拎起,抓起她的手腕一口咬上去,在栖真痛呼中野蛮地将鲜血滴进装置上类似培养皿一般的盛器里。

    装置表面出现一排红红黄黄的电子光。立时,背后洞壁上,一条宽阔的红色延伸线沿着山洞弧度直直向上,一路亮到洞顶圆心处。

    而在延伸线的左侧,闪出一排1到100的阿拉伯数字和等间距的小格,活像一枚温度计。

    血条自最底下的刻度一路往上,覆盖到8,不动了。

    栖真看傻了。

    没意识到男人已经放开她,也顾不得腕上撕裂的疼痛,栖真惊惧地盯着面前人:“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男人的视线从8那个数字上调回,低头看了栖真一眼。

    这一眼,终于带出一些让人辨识得出的情绪……失望的,厌弃的。

    他坐回巨大的石椅上。

    “3026年。”男人俯视下来,终于开口道。

    3026年?

    他是在回应她的话?

    栖真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她那个时代后的1000年!

    栖真摇头,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呢?

    “你可以从一千年后来到中土,我为什么不可以从两千年后来?”男人给出一句反问,语调是平的,僵尸般的平。

    “你怎么知道我从一千年后来?”栖真炸了!

    男人盯着她看了许久,这一冷场中断了对话的节奏,让他看上去更冷了。

    “什么事情,可以让你高兴?”就在栖真以为他要以这副死样看她到地老天荒时,男人终于问出一个问题。

    栖真道:“什么?”

    “什么事情,可以让你高兴?”男人一字一句重复。

    “让我高兴?”栖真觉得耳朵出了问题。

    “对。”

    “为什么要让我高兴?不是,我们根本不认识,我高不高兴有什么关系?”栖真彻底凌乱了,完全不懂里面的逻辑。

    可两人的沟通明显不在一个频道上,因为男人又问了一遍:“什么事情可以让你高兴?”

    栖真看了眼握着的右腕,血还在从指缝里渗出。

    “把我咬成这样,然后问什么事情可以让我高兴?”栖真冷汗涔涔:“人类往后进化一千年,连基本的人性都不通了吗?”

    “不通人性?”男人思考了一下:“这好像是个骂人的词汇。”

    栖真……

    男人道:“你在骂我?”

    栖真忍不住问:“你是外星人?”

    “不是。”

    “地球人?”

    “是。”

    栖真恨声:“地球人怎么听不懂地球人说话?”

    男人道:“你听得懂中土人的话?”

    栖真语塞。

    她绝不会承认风宿恒写给她的信,她看了三遍才懂。

    栖真掏出帕子,最快速度给伤口包扎,做完才抬头清晰地给出应答:“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可以让我高兴。”

    男人继续他的无机质:“问。”

    “你从3023年的地球来?”

    “是。”

    “怎么来的?”

    “穿梭。”

    “怎么穿梭?”

    “灰洞。”

    “什么是灰洞?”

    “你的理解力不够。”

    “……”

    他的语调没有变化,可栖真愣是听出一种俯瞰众生的不屑。

    于是她换了个问题:“为什么要来?”

    “饿。”

    什么?栖真确认:“饥饿的‘饿’?”

    “对。”

    “你饿,所以穿梭了两千年回到古代?”

    “对。”

    栖真无奈地看着他:“能用我理解的话解释一下吗?”

    男人仍然道:“你的理解力不够。”

    “……”

    男人进一步问:“高兴点了吗?”

    栖真有种抓狂的冲动:“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有什么好高兴?”

    男人道:“你的理解力受限,听不懂我的话很正常。”

    “能用你的高智能向下兼容一下吗,说点我听得懂的?”栖真道。

    男人两臂放在象牙白的扶手上,腰背挺直靠着石椅,身体没动——上帝和蚂蚁对话,是不值得上帝动一下的。

    “我叫重离。”

    过了片刻,等栖真的激愤消散些许,两人间又恢复可以对话的气氛,男人才吐出这么一句。

    “什么chong,什么li?”

    "重新的重,离别的离。”

    栖真嗤笑:“谢天谢地,看来一千年后的中文没怎么变异。你是中国人?”

    男人长着一幅亚洲面孔,服饰也偏中式,说的也是中文,这个问题本可以不问,但栖真出于某种谨慎,或嘲讽,仍问了这么一句。

    谁知这一次,男人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

    栖真看到他始终放在扶手上的右手,拇指和食指轻捻一下——如果人类的肢体语言没有太过进化的话,那应该是思考或犹豫的潜意识动作,重离道:“无所谓国别。”

    栖真耸了耸肩,王座下有五级石质台阶,她指着道:“坐下来跟你说话可以吗?”

    重离微抬下巴。

    栖真便当他同意。

    爬了那么久的山,又在洞里受了惊吓,栖真只觉浑身无力,一屁股坐下,喘了口气。

    她这么问,更多是想做个测试——但凡对方同意她坐,应该短时间内不会再伤害她。

    栖真定了定神,侧身继续问。

    “来中土多久了?”

    重离道:“百年。”

    栖真吃惊:“上百年都待在洞里?”

    “一开始不是,后来是。”

    栖真瞪着他那张死人脸,不能奢望他主动多透露些信息了是吗?“一开始做什么了?”

    “救了一群人,给他们指了片地方。”

    “什么人?”

    “从西边逃出来的人。”

    百年前,从西边逃出来的人?栖真心间一动:“指了什么地方?”

    “大荒流以东的土地。”

    “是你!”栖真起身,两眼放光:“你就是指点风千鹄建立大容的神秘人?”

    相较于栖真的激动,重离仍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他是说自己叫千鹄。”

    回忆像流水,风千鹄神识球内神秘人的背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无论黑长发,还是身量体型,都和面前的男人完全吻合!

    所以面前这位神秘客,才是大容真正意义上的“神明”?

    栖真惊讶地合不拢嘴,脑中灵光一闪,想起皇崖塔和神明岛上那些结界中出现的让人看不懂的文字,忽然明白过来。

    那是英文!

    是用中文标注的英文读音!

    当初她在神仙岛上匆匆一瞥没有理解错,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些东西到底是谁的手笔。

    她语速极快地重复一遍他当初和风千鹄的对话,问:“你说做这一切是为了打笼子?什么意思?”

    重离面部有了些许变化,嘴角弯起,像是在笑,但很僵硬,是面皮的扯动。

    他道:“打猎,需要笼子。”

    “捕到猎物了吗?”栖真问。

    重离看着座下人,嘴角咧得更深,终于是个由内而外的笑容了,但那笑容是残酷的、怜悯的、得意的,怎么看都让人不舒服。

    他没回答,而是道:“说点可以让你高兴的事。”

    栖真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命运的交汇点上,她忽然隐隐明白了为何仙圣要她来大荒流,于是她终于问出那个至始至终最关心的问题:“你有没有能力让人起死回生?”

    谁知重离道:“没有。”

    他回答得太干脆,反而让栖真干愣,连失望都来不及泛上来。

    重离道:“但是如果这件事可以让你高兴,说出来,我可以帮你。”

    栖真深吸口气:“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我想救他。”

    这次,来自未来的男人展现出超高的理解力,他没有问这人现在是死是活之类的话,而是直接道:“身体在?”

    “在!冰封着。”

    “有没有他留下的东西?”

    栖真从袖袋里掏出荷包,倒出里面很多小纸片和一颗珠子。

    她不怕他了,跨上台阶,将手伸到面前,希冀地看过去:“这是他亲笔写的。”

    重离只是瞥了一眼,让她看右边。那里,有一个和左侧滴血的培养皿相同的装置。

    “放上去。”

    栖真过去将珠子和纸片放在培养皿里。

    装置立刻起了反应,几秒后,装置上头的洞壁出现一个屏幕般的蓝框,电脑代码一样的程序以极快的速度往上滚动,最终,屏幕上出现风宿恒的三维图像。

    栖真呼吸都停顿。

    重离问:“他?”

    “对,是,是他!”栖真激动:“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

    重离看3D模型旁边的代码:“获取他的骨血,让他复生。”

    “骨血?”栖真也将视线投向代码,横杆短叉字母组合的图形她看不懂。

    “怎么获取?”

    重离在扶手上按两下,屏幕上的程序跑起来,稍时,蓝屏上出现另一个男人的3D模型。

    “这是他的转世,找到他,得到他的骨血。”

    这个3D模型和风宿恒那个同样清晰,清晰到足以让栖真看清这人的长相。

    这是一个现代人,黑色的西装,健硕的身形,锋利的眉眼……

    栖真捂嘴,看着模型,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缓了好久才发得出声音:“这是他的…转世?”

    她呵笑出来,热泪奔涌。难怪当年城墙下初见风宿恒,那双眉眼让她似曾相识;难怪炼魂鼎判小包子是他亲骨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擦泪,升起强烈的要崩溃的冲动——刚给人希望又让人绝望的滋味太难受了!

    “可是这个人……”栖真指着3D模型:“已经死了!”

    重离道:“系统检测到了他的骨血。”

    栖真惊讶:“在哪里?”

    “墓里。”重离道:“骨灰。”

    栖真又要泪奔:“他根本不是中土人,他在我那个时代,在现代!我怎么去掘人家的坟弄骨灰呢?”

    重离道:“我送你去。”

    “送我去?”栖真以为幻听:“送我回去?”

    重离没觉得他说了什么特别的话,肯定道:“对。”

    栖真愣了很长很长时间,她心心念念的愿望在慕仙台上落空,才过了多久,居然亲耳听到有人说,可以送她回现代!

    就在她被一系列意外砸得晕头转向时,重离在扶手上按了几下,程序继续跑动。3D模型消失,屏幕上出现两个数字。

    重离道:“左边的,是你要救的人身体细胞消融的速度。这个数字变为零时,你取来骨血,我也救不了他了。”

    栖真看了眼数字,14.568923%、14.568922%、14.568921%………翻得极快,她惊慌起来:“多久会清零?”

    “照这个速度,72小时。”

    就是说她必须在三日内找到骨血,风宿恒才有可能得救。

    栖真眼前一黑:“我取骨血的时间,加上把人运过来的时间,再加上治疗的时间,三天…………?”

    重离道:“不用考虑运输和治疗,无论他在哪里,只要获得骨血,我都可以让他活过来。”

    “他在乾都一个密室内,身体被冻着,这样也可以?”

    重离道:“可以。”

    栖真道:“就是说我只要三天内回去一次,把骨血取来就行?”

    重离示意右边那个不动的数字8:00:“不,你只有八个小时,从你回去那一秒算起。”

    栖真惊跳:“为什么?”

    重离道:“因为目前穿梭仪只能支撑八小时的旅程。八个小时一到,穿梭仪会开时间之门把你抓回来。”

    保险起见,栖真确认道:“你说的八个小时,是我们那个时代的时长吗?”

    重离道:“你的时代,我的时代,时间概念始终一致。”

    栖真浑身汗湿,冷汗一挂接一挂,问道:“可以把我投到指定的时间和指定的地点吗?”

    如果把她直接送到那人活着的年份,她就不用盗墓,或者送她到指定的地点,便能省去很多路上用时!

    谁知这次重离答:“只能定位到你最后一次在那个时代的地点。”

    栖真楞楞站着,太多声音在脑里交杂,那是她作为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理智尚存的人,在面对认知挑战时,脑海里应该涌出的质疑和假设,但这般庞杂的声音中又显露一股清明的思绪,如淌过污秽的涓涓细流,催促她,鼓励她,告诉她不要犹豫!

    她必须精确计算每一步,以便在接下来的八个小时内,完成这个不可思议的任务!

    14.568867%、14.568866%……栖真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那是风宿恒在飞逝的生还机会!

    深呼吸,迸发的意念让她最快速度冷静下来。

    点头:“我准备好了。”

    以为重离会让她立刻进入穿梭仪,但他没有。

    他只是走下高台,步步逼近,在离栖真五六步前停下来。

    “一个前提。”冷漠的视线撅住她。

    “什么?”被那样的视线盯视,栖真不寒而栗。

    “留在山上。”

    栖真没听懂:“留在山上?”

    “这辈子不能离开。”

    “这辈子……?”

    “对。”深褐色的眼眸吃定她。

    “你要我这辈子留在山上?”栖真背脊窜起寒意:“……做什么?”

    “陪我。”重离道。

    栖真觉得毛骨悚然。

    “我用积蓄的超氢能为你开一次时空之门,没有多余动力回到深眠状态,所以……”重离道:“你陪我,不许离开。”

    栖真想笑,什么东西听起来合情合理,又荒谬绝伦?

    他给出的理由就是!

    没时间了,栖真直白地问:“什么叫我陪你?和你住在一起?和你上床?还是偶尔来看看你?”

    “太臭。”重离又露出那种嫌恶的表情,“不许靠近我。五天来这里一次就行。”

    栖真不知道自己哪里臭,是几日没沐浴,接生沾了腥,还是怎么的?可现下她一点不想探究重离为何嫌弃她,只是道:“不遵守呢?你知道,我不是不能下山去!”

    重离道:“走不了,我设了屏障。”

    屏障?

    她怎么忘了,面前这个男人才是大容真正的神明,把那片土地屏蔽百年的始作俑者!

    栖真问:“像大容结界那样?”

    “不同。”重离道:“这个屏障只对你有用,它不可能像炼魂鼎结出来的那样脆弱。”

    炼魂鼎结出的结界还脆弱?

    那他这次设下的屏障是有多变态?

    是的,变态!

    栖真瞪着他,恨不得把两个字扔在那张死人脸上!但她能做的只是进一步确认:“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走不出去,其他人进出无碍?”

    重离道:“我不管其他人。”

    “我不答应,你就不帮忙?”

    重离将她从头至尾扫视一遍,缓慢的视线像一种评估。

    “考虑清楚,回答我。”

    考虑什么?

    栖真什么都没考虑。

    地面打开,地底升起升降台,升降台上有一架太空船一样的舱室,至少占地七八平米。

    舱室上部为透明的悬窗,下部则是银色的板材,在洞内灯光的照射下,闪着高科技的光辉。

    栖真直接走进了穿梭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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